他表面淡然,实际心情却有些复杂,不时举着拐杖摸摸院中精致的大理石茶桌,摸摸藤蔓缭绕的斑驳院墙,摸摸花草树木,摸摸脚边的鹅卵石,似乎对什么都感到好奇,眼中却又未曾有好奇的神采。虎子不由自主地顿下脚步,略有些迟疑地呆在院门外候着,心想,这么多年没见夏叔,眼见他被赶出李府别院后是吃了不少苦头。却也不知为何,明明心思沉重,又不爱同人搭话,同以往爽朗的性子当真是大相径庭。恐怕……自己还须得小心接触才好……
但尤掌柜和跟着来的一个年轻伙计已经在外堂候着了,几次博弈下来,虎子愣是无法从尤掌柜诈出盛蓬酒楼的真正意图,他察觉自己到底还是嫩了点,若是能有夏如实助阵,想来理应能有所进展!可是……虎子犹豫了半响,到底还是没忍住,只得抖抖衣袖迈进了院门,悄无声息地来到夏如实背后。
夏如实此刻正颤悠悠地蹲在地上不知探看什么,只等虎子俯下半边身子,正要同他打招呼,却见他背着头低声道:“弱肉强食,天地之灵古来有之。黄雀在后,螳螂与蝉也不过是瓮中之鳖。这么多年了,你可已明白这个道理?”
闻言,虎子心中百感交集,一脸激动地伸手扶住夏如实的胳膊连声道:“夏叔。你终究肯同我讲话了!我还当你不认得我了,或者是……不愿意同我相认!当年的买油育人之恩,我刘大虎莫生难忘!只怪我还驽钝,并不能明晰夏叔的话中之理。还须得您多教我一些!来,快起来吧!”
夏如实一脸淡淡地抬起头,努力撑着虎子的手站直了身子,突然冷笑一声,摇着头自嘲道:“我如今不过一个废人,这半辈子历经大起大落,早已看透了许多!哪里还有余地教你什么?我看你家在和石莲村中怕是一等乡绅的地位吧?!瞧这典雅舒适的宅院,瞧你呼奴唤婢的威风,能从一个点心铺的普通伙计攀到如今的地位,你也算年轻有为了。又何须听我废言?”
“您不必如此自谦!实不相瞒……夏叔,我是真心实意想请您到咱家来当大管事,总管我家中对外诸事,并管理一帮年轻的长随!甚至和里外县商家的交道,乃至于同官家大户的人情往来!这些事凭我一人。当真是觉得力不从心!您也知道,我爹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农,本就不善于同人打交道。我娘和妹妹虽能干,但到底是女人家,很多事也不方便出头!夏叔,您看……”虎子紧紧扶着夏如实的胳膊好一番劝说,随着心中热血上涌。他不知不觉将夏如实的衣袖拧成了麻花样。
听到虎子的诚心邀请,夏如实心中委实不平静。他想到过往的种种遭遇,那重重挫折本早已扑灭了他心头的火种,自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后,他就如一个游魂,四处乞讨。精神恍惚,为了半个脏馒头同野狗争食……那桩桩件件的不堪往事在心头横冲直闯,生生将他磋磨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活死人!
谁能想到会再次遇到虎子,而眼前高大俊朗的虎子,当年自己也不过是一时心软掏钱买下了他的一碗油。又秉着好为人师的本性口头教导了他几句。如今他要请自己再出江湖,发挥所长,可不算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夏如实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双唇颤抖地看着虎子,瘦骨嶙峋的双颊上突然滑下两行浊泪。
内宅主院中,紧挨着胡氏和刘树强居住的小偏房内刚刚结束了一场好戏。好在曲终人散后,屋内众人总算是得见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圆满结局。正当五子一脸急切地冲入房门时,胡氏已在胡茹素和刘娟儿苦口婆心的劝慰下松动了几分,又见桂落不惜破相也要求她成全,一颗心早就软成了热糍粑,哪里还能不肯?
恰逢五子冲进来救场,他愣是没急着去求胡氏宽容,而是一进门就冲到桂落身侧跪下,又急忙伸长双手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身子问东问西,如此小意自然,如此情真意切,只令众人都唏嘘不已。胡氏也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只得挥挥手柔声道:“五子,既然你当真是对桂落有意,我就成全你们的一番真情!成亲后呆在咱家好好过日子吧!只是可怜了立春……”
“胡婶,我斗胆多句嘴……”胡茹素适时丢开刘娟儿的胳膊凑到胡氏身边,一脸诚恳地轻声道“如我这般深闺女子,婚姻大事皆由父母做主,如桂落和方管事这般签了死契的下人,婚姻大事也理当由婶子说了算。但不顾体面的说,我却也是源于对那将军次子颇有好感才能下狠心来修身养性的!往年里我不过是一个贪嘴又娇蛮的懵懂小女,但为了能成为吴小将军之妻,我甘愿扫鸡棚、赶羊群、节制饮食!世人都道女为悦己者容,实际又有多少有情人能成眷属?婶子全家本就是这世间难得一见至情至性之人,婶子又哪里是真心想拆散这对有情人?”
闻言,刘娟儿几乎想跳起来对胡茹素竖起两个大拇指,胡氏也十分意外地瞪着她,满脸佩服地接口道:“果然……茹素,被你这么一说,倒是我险些酿成大错了!唉……五子,桂落,你们起来吧!五子你快去找药膏来给桂落疗伤!既然你们心意已定,那就选个好日子准备成亲吧!五子,我可得提醒你啊,既然你是真心中意桂落,以后就要对她好,莫要因为旁人的风言风语又稳不住心!”
“娘子,你还不知道我么?就说那宋家闺女……那啥。我当初也是真心实意想为她负责的!如今桂落既然肯委身于我,我方五若是不好好待她,那还是个人么?!”五子正用一边衣袖堵着桂落额头上的伤口,眼见桂落巴掌大的小脸上一片青白。心疼得他嘴角一抽一抽,只将胸脯捶得铛铛响,对胡氏连连点头。
目送五子扶着桂落远去后,胡氏心中也有些百感交集,她叹了口气,悠悠软倒在摇椅上,顺手朝自己背后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大汗。见状,刘娟儿十分有眼色地凑了过去,从怀中掏出自己心爱的檀香木折扇。一边替胡氏打扇一边甜甜笑着娇声道:“娘,你就别担心立春了!立春那么好的人才,行事又稳妥,还怕找不到如意郎君么?”
“你这小丫头片子,谁让你胡学嘴的?!”胡氏接过胡茹素递过来的茶杯。嗔怪地对刘娟儿翻了一眼,兀自叹气摇头道:“唉……虽说他们是乐意了,我就怕旁人说闲话……好在虎子总归是要让五子搬去山庄那头的,等成了亲,他们远远地搬过去,也不必听那些嘴碎的满口胡言了!娟儿,娘真是有点吃心。你瞧你转眼虚岁也有十三了……”
啊?!咋说着说着就攀扯到我身上来了?不拘白奉先以后咋样,我还想重出江湖做大买卖呢!刘娟儿心中一抖,急忙撒娇扮痴地打断胡氏的话头,滚在她怀里连声笑道:“我还小呢!我可舍不得爹娘和哥哥啊!我还想在娘身边多呆几年呢!娘还是多替虎子哥操点儿心吧,他再过两年可都要弱冠了!”
说起虎子的亲事,胡氏又是一脑门子的官司。只拍着刘娟儿的小手叹气道:“若说梅花那闺女不是贱籍,你哥怕是早能将她娶过门了!唉……不是爹娘心狠,但这家风名声总该得顾着点儿吧?!可惜了梅花那孩子的女红手艺……她做的针线别说是放在乌支县,若是拿到京城去,怕还不知得把多少能工巧匠给比下去呢!唉……娘当真是中意她……可惜可惜……”
闻言。刘娟儿跟着叹了几口气,一时也想不到折中的法子。却见胡茹素突然放下茶杯,一脸探问地对胡氏轻声道:“胡婶子,那武家闺女当真有如此绝妙的女红手艺?对了!小娟儿新得的那件皮毛披风听说就是她亲手缝制?!哎呀,当真是难得!说起来也巧,吴将军家中二房的姨娘就是出身于江北最大的皮货世家!只因是个商家女,虽说当不得武将之正妻,但作为平妾却也并不受屈。我听父亲说起过,那二夫人长年让娘家出资充军饷,一门心思辅佐将军的征战大业,在吴家的地位虽说不能同大夫人比肩,却也非其余几房可比呢!”
外堂间,虎子小心翼翼地扶着夏如实端身而坐,这才抬起身来扭头对尤掌柜拱手道:“尤掌柜,多日不见,别来无恙?不知您的忧心之事可寻到法子解决?”尤掌柜干笑了两声,也拱手见礼道:“让少东家笑话了,我如此三番五次地上门拜访,可见是讨嫌!唉……最近气候炎热,夜间容易闹汗惊风,我这把老骨头更是酸胀难挨,是以我才叫了个伙计陪着过来。”
闻言,虎子和夏如实同时抬头朝尤掌柜身后探去,果然见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后生十分规矩地端身而立。只见他穿着一身细白麻的干净衣裤,面露几分羞涩之态地对虎子笑了笑,显出几分反常的内向斯来。
夏如实眼中一闪,又摸着下巴狠狠打量了那伙计两趟,趁着尤掌柜端起茶杯的功夫飞快地扯住虎子的衣袖,凑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伙计有些古怪,我看并非酒楼打杂之人,恐怕……这恐怕是盛蓬酒楼的东家派来的身边人!”
闻言,虎子不自然地抖了抖眼皮,顿生几分防备之心。他不动声色地在夏如实身边坐下,也没主动介绍夏如实的身份,只抬着下巴对尤掌柜笑问道:“不知尤掌柜今日到访所为何事?我给您说句实话,那油田鼠若不是我亲自动手来调养……母鼠即便是死的再多,我也无能为力呀!”
“正因如此,老夫斗胆请少东家行个方便,待我们再去鼠棚一探究竟,或许能寻得合适的救命之法!不知少东家意下如何?”尤掌柜放下茶杯,一脸诚恳地拱手道“如今事态紧急,老夫也只得舍下这张老脸了!”
“少东家,尤掌柜近日里身子有些不好,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请您看在他诚心实意的份上,行个方便让我们去鼠棚瞧瞧吧!”那个伙计突然抬起头,对虎子展出一脸淡然的笑容。虎子这才发现夏如实为何说他不似下人,看其行事气态,别说是老奸巨猾的尤掌柜比不上,便是连翩翩少年白奉先怕是也只能与其比肩!
“少东家,既然来客诚心,你就行个方便吧!”夏如实目光炯炯地瞟了那伙计两眼,又不动声色地对虎子使了个眼色。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