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一楼船舱的小厨房里发生了何种奇迹,龚管家是一点儿都不知,只觉得今日船上闹得慌。以往商船靠岸时,游勇们一大半都会涌下船去寻欢作乐。商户家原本是不允许跟船的长工们如此放纵的,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有人忍不住下船去,龚管家多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闹出丑事来就成!
今儿一楼为何如此热闹?龚管家正抹着满头大汗指挥一帮长工将几筐鲜菜搬进二楼船舱,听闻一楼的小厨房方向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偏又听不太清楚,忍不住够头朝楼下张望了一番,恰恰看到阿水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汤锅眉飞色舞地走出厨房门口。围观的人群一阵轰动,都跟看啥稀罕物似地看着那锅汤。
乍一闻到那冲天的扑鼻香味,龚管家惊讶地眼珠子都要掉下去了,腹中不由自主地滚起一阵哀嚎,但更令他惊讶的是,刘娟儿摔着湿手跟在水哥身后走出那小厨房,犹如众星喷月一般被几十个汉子高声夸赞。
莫非是帮他们做鱼汤去了?这却是为何?不是让人提点了刘家人别和游勇们走得太近吗?龚管家想破脑壳也想不通,肚子饿得呱呱叫,心情也变得十分恶劣。却见一个眼熟的长工“蹬蹬蹬”地跑上楼来,两眼发光地对龚管家嚷道:“了不得!刘家那小女儿做出了一锅上佳的飞鱼汤!管家,我瞧游勇们都佩服得很,一个个恨不得把她当成个小菩萨来拜呢!”
“飞鱼汤?当真?!你没看花眼吧?!”龚管家虽见识过刘娟儿的厨艺,但也万万不敢相信这么丁点大的女娃能做出上佳的飞鱼汤来!但那股奇异又新鲜的香味已经从一楼弥漫到了二楼。惹得搬货的长工和婆子们个个都心不在焉地朝一楼张望。龚管家本来就饿,这会子又被惹出了馋虫,他实在按赖不住。便将那个长工拉到舱门口令他帮着清点补给,这才拂袖而去。
一楼小厨房外。水哥令人搬来一个不用了的旧箱笼,又招呼众兄弟将自家吃饭的碗给端出来分汤。刘娟儿一出门就发现自己爹娘期期艾艾的眼神,不禁甜甜一笑,正要扑到胡氏怀里撒娇,却硬生生被虎子一步拦在身前。
虎子脸上十分不虞,黝黑的脸庞微微有些泛青,跟在他身后的五子脸色却是苍白如纸。也不知是否从溺水的惊吓中缓过劲来。刘娟儿一脸无措地眨了眨眼,抬着小下巴轻声问:“哥,你咋了?干啥生气?不如去喝一碗……”
“谁让你自作主张和水哥打赌的?!”虎子绷着脸捏住刘娟儿的小肩膀,见她的双眼清澈如溪水。心中又有几分犹豫,感觉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了?但想到那帮子游勇形同闲汉的做派,虎子依旧板起脸厉声问“咱家不过是过路客,游勇和商家只见有啥矛盾关咱们啥事儿?就你能!你是闲着没事儿做还是咋地?就不会呆在房里练练字,翻翻书。做做女红?咋跟着学那江湖气?”
“我哪儿学江湖气了……”刘娟儿一脸委屈地鼓起小嘴,却见五子软软地靠在虎子肩上轻声安抚道:“被吓着小姐,她这不是好心吗?瞧瞧这船上的氛围一时紧张一时平静的,惹得我心里也跟着紧张,若真能一团和气。那也算小姐的功德呀!小姐,你得去劝劝你娘,东家娘子看着精神不太好呢!”
“为啥?我娘咋了?”刘娟儿顿时急了,忙抖开虎子的手疾步冲到胡氏身前,扑在她怀里轻声问:“娘,你身上咋不好?是不是吃了啥不干净的东西闹肚子?我这好不容易才把飞鱼汤给做出来,热乎乎的可香了,我这就去找水哥分一碗过来!”说着,她一甩辫子就要回头,却被胡氏双手搂住,死死箍在怀里。
胡氏悠悠叹了口气,一面箍着刘娟儿的小身子,一面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泪痕。却见刘树强顶着一脸麻木的呆滞神情,半蹲下身子俯在刘娟儿耳边低声道:“当初咱们小娟儿……你那小妹妹就是吃了万青湾靠岸小船上的婆子给的飞鱼汤才……连赶了几日路,本来就有些拉稀,吃了那杀千刀的鱼汤,当时人就不行了!”
闻言,刘娟儿如遭雷击,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见五子也在近处,也不好拉着刘树强仔细问,只得拼命从胡氏怀里挣扎出来,一扭头朝正在分汤的水哥跑去。她很害怕,怕得小心肝都要蹦出嘴边了!飞鱼汤起锅的时候她尝了一口,倒没觉得肚子里有啥不舒服,但万一呢……
“水哥,你先别着急分汤!”刘娟儿好不容易挤过吵吵咋咋的两层人,一头撞到水哥身侧,双手搂着他的胳膊不放,一脸急色地说:“我刚刚就尝了一口,味儿虽然鲜,但也不能说这锅汤吃了就一定不会拉肚子呀!谁知道呢……若让叔们吃了不好,我不就做了大孽了么?”
“能有啥不好?我闻着挺香的呀!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鱼汤了,小妹儿,你别怕,咱们皮糙肉厚的哪里就容易拉肚子了?”附近一个刚刚分到汤的年轻游勇对刘娟儿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举着碗就要大口喝汤。却闻一个低沉的男音从人群之外骤然响起——“小娟儿,阿水,你们若不介意,就让我头一个来尝汤吧!”
闻言,所有人都一脸诧异地瞪着精力在人群外的龚管家,只见他一脸淡然地抓摸着自己下巴上的短须,看似稳重。但贪婪地冒着精光的眼神却出卖了他。水哥见龚管家口水都要掉下来了,挑着眉头嗤笑道:“这可稀奇,艄公何时看上过咱们一楼小厨房里出来的吃食?这会子巴巴地过来尝。想来是怕咱们吃了拉肚子?您可真有心!您如此体面的身份,哪里能同咱们水鱼帮的粗人同锅吃汤?不成不成。小娟儿,你错开些,这第一碗飞鱼汤就由我来尝!”
闻言,龚管家一脸尴尬地定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却见刘娟儿板着小脸拦住水哥的胳膊,气咻咻地接口道:“水哥。你咋不讲信用!说好了我做出这汤来你就同龚管家和解的,这会子咋又拿话挤兑人?人家也是好心么不是?不成,你不和解我就不给你吃鱼汤!”
说着,刘娟儿伸开胳膊。一俯身子罩在那锅分了一半的鱼汤上,也不顾热气烫人,扭着小屁股娇声道“水哥,你把手里的鱼汤递给龚管家,不然我就让你们吃不成!哼哼!”见她模样娇憨。动作又滑稽,四周的汉子们哄堂大笑,竟也不上前来阻止,齐刷刷看着水哥挤眉弄眼。( 平南学网)那分到汤的几位也不急着品,个个抬着下巴瞧热闹。反正手里的汤是跑不脱的。
“这丫头……”水哥一脸无奈地摸着后脑勺,飞快地瞥了龚管家一样,意有所指地低声道:“光我说和解有啥用?还得人家瞧得上么不是?艄公,您今儿又朝二楼搬了不少东西吧?可有留给咱弟兄们一份?你这小眉小眼的做派,让我堂堂水鱼帮的帮主如何对你服软?哼,爷也没那么馋,不吃就不吃吧!”
“阿水,你又何苦那话堵我?唉……我知道当初是我不对,没有让贱内出面给你们赔礼道歉,但你也太过犟了一点!我说让你们随意用一楼小厨房,你就天天用江水煮鱼汤饭,吃得东家门下的长工们个个脸色发黄,我也是无奈才在二楼开小灶,你怎地就不能理解我的苦处呢?!”龚管家似乎被触及了心事,痛心疾首地对着水哥掏心掏肺,见他泪光闪闪的模样,水哥一时没反应过来,手中装着飞鱼汤的碗半悬在空中。
刘娟儿将龚管家的话听得一字不差,怎舍得放弃这难得的机会?她急忙直起身子,两眼发光地看着龚管家的脸,抬着下巴娇声道:“艄公,你还等啥?不如就将二楼小厨房里的食材分出来与大家共享?我和娘亲自动手来拾掇一桌子好饭菜,大家痛饮两杯就算清了,你说咋样?!”
不等龚管家接话,水哥堪堪醒过神来,就手端起碗痛饮了一大口飞鱼汤,滚烫的汤水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浓郁香味滑入口舌,令人满口生津,只想喝了再喝!水哥惊艳地挑着眉头,两三口将鱼汤饮尽,便是连汤底的鱼肉渣都没放过!
“妙!果真是上佳的飞鱼汤!”水哥砸着嘴一脸回味,错眼瞧见龚管家略带着些怨气的眼神,忍不住噗嗤一笑,抢过一个游勇手中的空碗添了满满一碗飞鱼汤递向龚管家的方向。
“艄公,咱们相处也有年头了,你定然觉得我是小气,不肯给东家娘子服软!但你始终不懂,咱们跑船的人,风里来雨里去,吃的是苦饭,卖的是活命,若连最后一点脸面都不讲究,也当真是过不下去!我今儿也把话放这儿了,尊夫人若是能下二楼,咱们就开这顿和解宴!如何?”
却见龚管家飞快地上前一步夺过汤碗,一脸贪婪地喝了个干净,这才擦擦嘴点头道:“阿水,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还有何话好说?!放心,从今以后,但凡是这船上的人,不论游勇还是东家的下人,我一概一视同仁,大家混锅吃饭,不分你我,岂不是一团和气?!”
“好,太好了!”刘娟儿喜笑颜开地拍着双手,见刘树强扶着胡氏悠悠而至,她忙错步跑到胡氏面前,扭着小身子撒娇道“娘,我也不想累着你,艄公和水哥要开和解宴!我这就准备动手拾掇几个好菜,你就帮我打打下手呗!”
胡氏淡笑着点点头,却见虎子从她身后绕了出来,犹自撇着嘴,但却依然抬着下巴接口道:“不就是打下手,我莫非不不行?娘,你还是回房歇息去吧!”
只等五子和刘树强将胡氏扶回了房,刘娟儿便笑嘻嘻地将虎子拉进小厨房,指着那装有半桶飞鱼的小木桶絮絮叨叨地解说了一通,听得虎子目瞪口呆。
“我当时就是想,那卖鱼的婆子用木勺在飞鱼群中搅动也让鱼惊得飞起来,但木勺又不是飞鱼的天敌,便是受惊了也不会让所有父母辈的飞鱼牺牲自己。但猫儿就不同了,猫儿就跟那江团子一样是对飞鱼有威胁的活物,让猫儿在这木桶里抓鱼,父母辈的飞鱼一定会跳出来护着它们的儿女!”
“你这小脑瓜子咋就这么好使?”闻言,虎子又是自豪又是惊讶,一指头戳在刘娟儿的额头上轻笑道“得了,还不快准备炒菜?哥这就来切五花肉!”
虎子和刘娟儿配合默契,龚管家又让人从二楼搬下来好些新鲜的食材,不久,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和解宴便开设在甲板上,水哥和龚管家同坐主位,正推杯换盏地说着客气话。却见一脸不自在的龚夫人由一个婆子扶着从二楼的楼梯上轻轻地走下楼来,她一直垂着头,似乎不敢看人,原本等着分一口酒肉的游勇们呼啦啦地让开一条道,有些人挤眉弄眼地做鬼脸,有些人十分舒心地展开了笑容。
“对不住……”龚夫人堪堪举起小酒杯,正要对水哥敬酒,却见水梯处突然传来一阵粗声大气的叫嚷声。
龚夫人吓了一跳,手中的酒杯生生泼出了半杯酒水,却见胡子鱼满脸赤红地从水梯上冒出头来,胳膊里还拐着一个瘦弱的女子,那女子脸上围着纱巾,前襟敞开打扮,露出一脯白痕,眼瞅着就不是什么良家妇女。
龚夫人脸上顿时黑如锅底,就手将酒杯摔在桌上,气急败坏地转身而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