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富味楼的东家甄公子一向讲究好人缘,开酒楼的嘛,有道是“天下来客皆为衣食父母”,是以甄公子对人总是礼遇有加,但他在席间却淡淡的,也不主动给刘树强敬酒让菜,反比陌生人还不如。
另外几位经向老爷介绍,虎子发现都是从事饮食业的大户,除了甄公子外,另有红杏酒楼的东家和城中最大的酒坊的当家人,还有三个人竟然是南方来的野货商,只让虎子和刘树强越发看不懂向府今日摆这宴席背后的目的。
这便是乌青嘴里的贵客?虎子举着一筷子好肉难以下咽,乌青特意带他们从角门进,他还以为县太爷带着几个大官来赴宴了,却见满席皆是商人,除了比自家的买卖做得大,也未见得有多尊贵!这却是何道理?
更稀奇的是,向轩竟并未一直陪席,而是略招呼了几声就跑得不见人影。他不在,虎子心中愈加不安,只觉得向老爷似笑非笑的表情别有深意。究竟是咋回事呢?也不知娘亲和妹妹那边如何,向夫人可有怠慢?
虎子正别别扭扭地同身边的一个南方野货商敬酒,却见一个小厮匆匆而至,俯在向老爷身边低语了几句。听他说完后,向老爷的脸色微沉,抬着眼皮若有所思地瞟了僵笑不止的刘树强几眼,这动作又恰恰被虎子看在眼里。
虎子忍不住了,扯着嘴角打了几声哈哈,打算借尿遁出门去寻向轩问个清楚,他还未待起身。向老爷却摆着手轻笑道:“这里你是第一次来,想来也不知方向,这样吧,知否,你跟着刘少爷去一趟!”
一个小厮打扮的后生闻声而出,垂着头走到虎子身边站定,虎子无法,也没看清他的模样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刚刚迈出楼堂,却见那个叫“知否”的小厮一步拦在他面前。伸手朝西边指了指。低声道:“刘少爷。老爷吩咐我带您去茅房,您可别乱走,那边就是茅房了,不如快去快回吧!”
虎子不满地瞪着知否的头顶。单刀直入地说:“我要见你们少爷,他在何处?你带我去一趟,我有话同他讲!也没啥事,就两句话,等讲完了再去茅厕也不迟!你……你为何不说话,拦着我是何意?”
见知否只垂着头不接话,虎子越发烦躁,他朝左边迈步,知否就拦在左边。朝右边迈步,知否就错步拦在右边,看样子不是来领他去茅厕的,倒像是变相地看守他一般。虎子气急了,突然半蹲下身子。抬着下巴去看知否的脸。
知否陡然一见到虎子惊讶的眼神,吓得浑身一抖,捂脸不及,只好呆呆地同他对视。虎子慢悠悠地直起身子,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冲着知否的头顶低声问:“阿狗?怎么会是你?我爹不是放了你们几日假,让你们在城中消遣消遣,只留一人每日轮着看铺子吗?你……你怎么跑到向家来当小厮了?还改了名?快说,发生了啥事儿?你不同我说清楚,今儿可不许走!”
“少东家……”知否一脸愧色地抬起头,声如蚊呐地接口道“对不住了,咱也不想这么做,可……可向家给的工钱高呀……我出来做工就是为了攒钱,总不能将就着您家的情分就放弃这么高的月饷么不是?”
“你说啥?”虎子以为自己听错了,掏掏耳朵厉声道“是向家让你过来的?怎会如此?你和咱铺子可有三年的契呀!咋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换了东家?若天下出来做工的人都和你一样,那买卖还怎么做?难道大庆他们也过来了?难道如今铺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虎子越说越气,恨不得一拳头砸在知否脸上。
知否吓得倒退了一步,垂着眼皮接口道:“少东家别急着气,五子坚决不肯过来,但是……红头早就想回向府,我看大庆也被红头说得心动了,但他却犹豫不决。我就这么过来是不厚道,但我也有苦衷啊!至于身契的事儿,您可以找向老爷问问看,当初咱几个人一开始就是和向府签的,您父亲最多算个二东家……”
“怎么可能?!”虎子气得全身发抖,守在楼外的几个小厮见气氛不对,忙窜进楼中搬救兵去了,知否又微微退了半步,死皮死脸地说:“就是这么回事儿,谁让您当初没看清那契就签下了,这是向家给您家挖的坑,可怪不得咱呀!反正……反正我也还没从东家手里领头一个月的月饷,呆会子就把在烧烤铺得的赏钱都还给东家就是了,您别发火……我也没那么坏人……”
“带我去找向轩!”虎子难得同他多话,只将手一挥,横眉竖目地朝外走,还未走上两步,却见知否一脸急色地拦在他身前低声劝道:“如此急躁,难道就能讨出公道来?您仔细想想,您家那铺子哪儿哪儿不是向家帮着撑起来的?撕破了脸能有啥好处?您便是找向少爷发了火又如何?您不顾着自己的体面,也要顾着东家和东家娘子的脸面吧?!”
“咱家今儿还有啥劳什子体面?”虎子气得搡了知否两把,一边疾步朝外走一边怒声道“我就是顾忌自己是晚辈,里面又有客人,自然不好同向老爷当面鼓对面锣地吵起来!但咱家可不能莫名其妙地就被人给压制住了!这是什么理?好好的为啥突然对咱们这样?不就是关了一日买卖么,值得个啥?!”
“大虎,稍安勿躁……”一个清朗的男音自虎子头顶传来,虎子和知否同时抬起头,却见一个模糊的白影飞快地一闪而过,生生砸在知否的额头一侧!知否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砸晕了过去,只等那白白的东西落到地上,虎子定睛一看,却见是一把眼熟的折扇。
一把折扇就能将一个身强体壮的后生砸晕,虎子不用猜就知道出手的是谁人。他冷冷地朝院墙顶上望去。果然见向轩背着手静立在墙头,目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对眼前的一切并不感到意外。
“向轩,你给我下来!”虎子见他一脸漠然,心中怒火更甚,几步冲到院墙边照着墙根踢了一脚,却见墙头上的向轩巍然不动,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觉得难以开口。
过了片刻。向轩才对气呼呼的虎子沉声道:“想来我如今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不如你先消消火。先回席陪刘叔吃几口,多喝几杯再来找我说话。父亲不让我入席,适才你同知否撕扯,我看到有两个小厮跑进去找他告状了。此处我也不宜久留,你只记住我一句话……很多事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向轩会尽全力帮你们最后一次!”
说着,他陡然一起身,顺着墙头跑没了影,只余虎子呆呆地站在墙根下会不过意来。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向家人好生古怪!虎子本能地没有追上前去,而是错开几步走到昏迷不醒的知否身边,无意识起捡起那折扇收入怀中。
向老爷走出主屋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虎子站在墙角发呆,知否匍匐在地昏迷不醒。看起来就像是刚刚同虎子吵了一架,却被他一拳打晕了过去。
“这……这是咋了……”刘树强站在向老爷身后,因地面上的知否背着脸,他也没看清那是阿狗,还以为虎子今日又下人被怠慢了。所以才撒气打人。
向老爷以为是知否的身份暴露了,虎子一时没忍住气动了手,心道,这也情有可原,迟早要把事情敞开了说,便扭头对刘树强低声道:“我看席面也吃的差不多了,东家可否带大虎随到偏厅喝杯清茶?你我也好说话。”
“这……真是对不住……”刘树强错眼瞧见身后的客人们正神色各异地看着他,越发觉得难以自处,见向老爷给了个台阶下,他问也不问请,冲出去对着虎子的肩膀猛拍了两下,低声路怒道:“你有犯哪门子的拧?咋能在人家府里动手打人呢?!这打坏了你让爹娘怎么同向老爷交代?还不快和我过来!”
虎子目无表情地一转身,见向老爷正静立在楼堂门口朝他看过来。向老爷的目光很有几分深意,冰冷中透露着刺骨的森寒,虽然这锐利的目光只是一瞬而过,却依旧让虎子的一颗心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不论如何!比起这个老狐狸,我还是更相信那个小狐狸!虎子打定了主意,只垂着头对刘树强低声道:“爹,你别误会我,那小厮是自己摔倒撞晕的!向老爷有何吩咐?我这就随你回去,你今儿吃饱了吗?”
“还吃个啥呀吃……”刘树强被诡秘的气氛弄得满身不自在,自然是没有认真吃几口菜,只扯着虎子的衣袖往后走,没等他们走到向老爷身前,却见屋内的客人们逐一迈出门来,纷纷同向老爷拱手道别。
楼堂另一侧的花厅里,胡氏怎么也吃不下眼前的燕窝粥,偏生又不知如何拒绝李二夫人才好,只得静静地坐在原地不说话,偶尔抬起眼皮去瞅饭桌另一端的向夫人姐妹。刘娟儿却一反常态,将桌面上的好菜纷纷划拉到自己碗里,不顾形象地大吃大喝。
这是她本能的反应,大军未发,粮草先行,但凡有“战事”来临,她不论如何也要先吃饱了再说!更别说这“战事”还极为棘手!李二夫人哭天抢地地嚎了一场,见胡氏母女不为所动,便也冷着脸沉静下来,唤来丫鬟伺候自己补妆。
刘娟儿飞快地吞咽着面前碗中的好菜,刚刚咽下一口胭脂鹅脯,又就手拿了个豆沙馅的包子塞进嘴里,坐在她对面的小杨氏皱着鼻子轻哼一声,俯在向夫人耳边轻声道:“瞧瞧,真是上不得台面!姐姐呀,你可别让轩被这样粗俗的小蹄子给勾搭坏了!”
“怎么?向夫人,咱家本来就是来吃宴席的,还不让人吃饱不成?!”胡氏将小杨氏的话听了一耳朵,一脸淡淡地接口道“我本以为大家高高兴兴地来吃一场酒席,有啥误会也能烟消云散……”说着,她举起调羹咽了一口燕窝粥。
向夫人脸上有些绷不住了,见李二夫人又不肯继续服软乞求,只得自己花费心思来描补,她正要开口说几句软话,却见两个小丫鬟一前一后地走到花厅外,其中一个垂着小脸脆声道:“夫人,小姐吩咐咱们端几样素点心过去待客!”
“还有什么客……客人不都在这儿么?”向夫人一脸疑惑地看着那小丫鬟,却见小杨氏俯在她身边低声道:“今儿跟着刘家人来的还有个小丫头,说是在刘家上工的伺候人,想来湖雨是把她叫过去说话了……虽说不是当主子的,但到咱家来也算客,你们就来拿两样点心吧!”
说着,她扭头朝那两个小丫鬟招了招手,却见其中的一个飞快地抬起脸来眨了眨眼,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小杨氏感觉不对,便亲手将刘娟儿面前的那盘蜜头豆沙包端起来,一步三晃地迈出了花厅,走到那小丫鬟面前。
刘娟儿咽下嘴里香甜的豆沙,假装喝茶,实则两眼紧紧跟在小杨氏身后,见她弯下腰听那小丫鬟说了几句耳语,脸色突然变得有些不太对劲。
“小娟儿啊!”小杨氏直起身子后,扭头对刘娟儿笑道“跟着你来的那个小丫头太静了些,湖雨觉得闷得慌,想让你也去陪她吃吃点心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