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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贝凑到跟前,努力想认出那三个龙飞凤舞的字,认不出,但也觉得亲切,觉得自豪,他叹服地看着,又看看兆学疚,与有荣焉地给他整了整衣领。那rì本人瞥一眼,颇有些不高兴他花了那么长的时间。那一瞬,兆学疚就觉得,其实是目不识丁的西贝才真正看懂了他的字,他看懂了他的心。就像萨克逊人一样,他有着稳健的xìng格,有快速灵活的灵感,圆滑的处事风格,以及对美的敏感。这是与xìng情乖扈、好怒抑郁的rì本人是截然不同的……

    登记手续很快弄好了,那rì本人又低头递上了客房钥匙。兆学疚拿着钥匙,冲被赶到一旁的西贝得意地笑了一下,随即转身熟练地用各国语言与等待登记的各国洋人交流,前台接待在兆学疚的指示下工作,堆积在前台的洋人很快满意地散去了。

    在混星子眼里哪儿有长久的敌人和朋友啊,见状西贝早把自己与兆学疚的那点“小过节”扔到九霄云外去,当下就很热烙地扑了上来,求兆学疚帮忙翻译,兆学疚又得意又轻蔑,要待不理,却感觉大厅有一道刺人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有点不快,于是即兴起意,对西贝示意道:“你找他们管什么用,主事的是那个rì本人。”

    坐在大厅里的人随即站了起来,一身武士道打扮,年纪和兆学疚也自差不多,看起来内敛恭谨,只是目光里却间或闪过迫人的jīng光,掩不住的傲慢暴嚣,开口却是一口纯正的中国话:“兆先生,很感谢你的缓手,如果不介意,请坐下来喝杯茶。”

    兆学疚不觉有点不舒服,自己刚登记了名字,而这rì本人没有走近,却已经知道了。便也猜到他就是那个田中先生,于是他说:“田中先生,不用客气了,有时间不如和你的下属多学学各国语言,不要总把心思放在我们中国之上。”说着,兆学疚往里走。

    田中脸sè一变,这时西贝就整了整邋遢的衣裳,尽量装出一副庄重的样子向那rì本人走去:“田中先生,这个我倒不介意……”

    田中直接跳过西贝,看着兆学疚道:“兆先生,让您见笑了。可这确实是本店生意最好的一天,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兆学疚道扬扬眉,故意夸张地说:“不是因为我吧?”田中大笑,兆学疚又指着不知所措的西贝道:“要不就是因为他?”

    田中玩味地笑着,说:“或许是的,今晚他们有很多jīng彩的演出。”

    兆学疚腻歪了与田中yīn阳怪气的对话,于是冷淡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走。田中在身后继续道:“八国公民包场,庆祝他们合法进驻天津卫24周年。”

    一句话,特别是“合法”二字,直炸得兆学疚五脏六腑都着了火,他猛然回头,脸烧得通红,语不成声:“你说什么?!”

    那田中见点起了火,只笑而不答,倒是不知所以的西贝懵懵懂懂地举起手中的节目单,又想说他那点破事,不防气上头的兆学疚抓过来就撕了个粉碎,西贝那吃得这种亏,当下就急了,上前揪住兆学疚,怒道:“你干吗你干吗?”

    兆学疚也反手揪住西贝,嘶声道:“不准演你们不准演!”

    西贝又恼怒又糊涂,两人各嚎各的,就这么撕扯着出了大厅,田中看着两人消失,悠悠地笑着喝茶。

    两人扭打一阵,情知发泄不着,也就放开了。西贝没好气地拍着被兆学疚撕坏的衣裳,埋怨道:“老子当然也有尊严,你再来撒野看看?可尊严能当饭吃?你讲民族气节,可洋人不照样就进来24年了?”

    兆学疚听不得这话,一发连眼都红了,嘶嚎一声又扑了上来,势同拼命,西贝虽然是见过大阵势的人,可明白跟兆学疚这种犯浑的人不值,于是不得不一边抵挡一边安抚:“好好,老子不和你计较,不,你等等,你说怎么办吧?”

    兆学疚眼脸肿胀,瞪着西贝道:“不许演!”

    西贝急了:“不是,我说你这是砸我场是不是?”一看兆学疚的架势,西贝眼珠子一转,不防又先抹了一把脸,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道:“你道我们江湖中人就没有血xìng吗?告你,我们都是爷们儿,是好汉子!就那1900年,洋鬼子进来,不就是咱义和团的弟兄和洋鬼子们拼命吗?可朝廷不中用啊,洋人还是进来了,24年过去了,又要爷受这种辱……”

    兆学疚这时早失了方寸,很容易就受感染,并解除了拼命的架势,还钦佩地拍了拍西贝的肩,道:“对,士可杀不可辱,咱死也不能演!”

    西贝听这话又有点傻了,幸而他最擅长的就是变脸,于是随即又换了种沉痛的口气道:“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可你不知道啊,这我们不演还有人演,这压轴的还是个前清的小王爷,这中国人的份儿算是丢到家了。”

    兆学疚道:“只要你们不演,那个小王爷我找他去,绝对要把这场给他砸了!”

    西贝要的就是这句,当下忙道:“咱坚决不演,那小王爷这会儿肯定在化装间扮戏,你去劝劝去!”

    兆学疚本来不缺头脑,可生xìng倔强,自尊心更强,一片爱国心一回国就受此刺激,悲愤交加,倒被老江湖西贝挑唆着直奔杂耍戏院的后台而去了。

    在妆班的专用化装间里,兆学疚的爱国热情根本渗不进去,每个人都只顾着勾画自己生旦净未丑的脸谱,互相扮戏,试妆,仿佛兆学疚是一缕风,一抹彩,完全可以忽略。兆学疚常年游历海外,进到这里,就像掉进了一个鬼魅的世界。如果有人嫌他吵,就推他一把也够他摔一跟头安静一会。就在他晕头转向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在这个鬼魅的世界也极为亮眼,大约三十上下,既有年青人jīng力过人的气韵又有而立的成熟风度,似乎是戏里直接走下来的、迷人而浪荡的浪子,他又十分戏样地穿了一件紫红sè的丝质长袍,闪亮的金线勾勒出腾龙祥云,腰间垂着几颗圆润的明珠,手上还套了一个耀眼的钻戒,乍一看完全是爆发户的打扮,可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既飘逸又华贵,那人又有着飞扬的眉和微挑的凤目,头发整齐乌亮地后梳,露出一个开阔饱满的额头。身上明珠、钻戒、金线、丝绸相映成趣,在灯光下闪动,却远不及他眼中的光彩和周身的豪气更耀眼。兆学疚是个以貌取人的人,他马上向这个人走去。

    这个人果然和他的外貌一样豪气爽快,他主动询问:“这位兄台有事?”

    兆学疚胡里糊涂地抱拳施礼,慷慨激昂地道:“我想见那纳兰小王爷,劝他今晚罢演。今晚是八国联军入侵我国的24周年庆功会,也是我们中国人的耻辱!我们助这个兴就是助纣为虐!”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道:“兄台这边请。”

    兆学疚随那人走到幔帘前,掀开幔帘,里面竟然别有洞天!

    幽闭的空间,飘渺着幽幽的香气,梳妆台前照明的竟然是一颗夜明珠,镜子里有一张苍白的生角脸,俊美得近乎妖异,那双眼斜着看过来,细细的似乎要漾出水来,兆学疚不觉心尖一颤,忙定了定神。再看时,镜子里的脸却忽然消失了,随即一团烟雾升腾起来,正是那丝丝缕缕幽幽的香气,兆学疚一回头,这才发现对着镜子的角落放着一张卧椅,那小生就窝在椅子里,架着烟枪吞云吐雾,他身下还跪着一个年岁不小的男人在给他点烟。兆学疚脑袋里“嗡”的一声,意识到这个戏子在吸鸦片,心里马上像吞了一只苍蝇,厌恶、反感、鄙夷,还有隐隐的失望一齐涌了上来。

    那小生半闭了眼,沉浸在烟雾中,说话也带了京白:“丁老板今儿来早了。”

    兆学疚一听那小生开腔更是别扭,刚要答腔,带他进来的人道:“纳兰,是这位兄台有事找你。”

    兆学疚正待上前慷慨陈辞,那点烟的老男人先答腔了,一口yīn阳怪气的调:“有嘛事都得让小王爷抽完这口再说。”兆学疚这才发现那老男人竟是个太监!

    那纳兰小王爷轻轻地瞟兆学疚一眼,道:“国都叫咱闹亡了,还有什么小王爷。是这样吗?”

    兆学疚想说的话被他抢了先,加上被那轻飘飘的一瞟,更是沉不住,当下大声道:“是!”

    小王爷不看他了,只道:“那我自然就管不了什么国家民族了,我是戏子纳兰,我只管唱戏。”

    兆学疚血气直冲脑门,愤慨地大声道:“不当大清王爷你就不是中国人吗?戏子唱的不就是仁义道德礼智信吗?我们中国人怎么能这样活?”

    说到末,兆学疚心内一阵凄楚,却听那纳兰小王爷诧异地问:“咦,你怎么哭了?”

    兆学疚茫然地抬手一擦,竟是满手眼泪,兆学疚又是恼怒又是愤慨,满腔情绪不知如何发泄,只上前一把夺过那小王爷吞云吐雾的烟枪,狠狠地惯到地上,大声骂道:“堕落!”

    兆学疚转身往外疾走,边走边大声道:“我把戏台砸了,看你怎么唱!”

    兆学疚从爆发到暴走的过程太迅猛,剩下的三个人都只看着他留下飘荡的幔帘愕然。

    那丁老板笑道:“今晚怕有好戏看了。”

    那半老的太监不屑地摇头:“靠唱独角戏,没戏。”

    丁老板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算是同意地点头。见纳兰在发愣,便问:“你怎么看?”

    纳兰似乎才醒过神来,他浅浅一笑,有种迷离而感伤的美,他幽幽地叹道:“这人真有意思,就是太xìng急了,我还有半截话都没能说出来呢。”他抬头看丁老板,眼波一转,秋水盈盈:“我只管唱戏,可我得丁老板给我上妆啊。这妆不上,纳兰从不登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