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平安,薛绍的心情都不足以用喜悦和激动来形容,那感觉就像是自己赢得了整个世界,拥抱了天下所有的幸福。
武则天也很高兴,这还真不是装出来的。但她表达高兴的方式一向高调而独特,一定要让群臣共享、天下尽知。
于是皇宫里摆起了国宴,宴请京畿所有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宴罢之后,武则天亲登朱雀门楼对长安的百姓派赏。
派赏的方式也是简单而粗暴,直接将铜钱从城楼上撒下。
那真叫一个,漫天花雨撒金钱。
这还不算,武则天还下了一道懿旨,要专给她的小外孙女儿新建一座佛寺祈福,寺内僧侣和香火都由内廷供养支付。也就是,她亲自掏腰包不用国家和外人的钱。
遥想当年太平公主曾经假意在太平道观出家,太平公主的女儿刚一出生就有了佛寺为她祈福,母女俩都像是含着玉如意出生的天之骄女。
人们不难想到武太后这是爱乌及屋,她对太平公主的偏爱已经延绅到了小外孙女儿的身上。内廷的一些人会更加清楚,武太后对女儿有着特殊的偏爱,这与她当年失去了第一个女儿仿佛有着莫大的关系。
但也有一些心思深沉的人会私下琢磨,武太后对刚出生的小外孙女儿表达出这样的殊爱,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过了当年她对自己的亲生儿女,这是否是在有意的传达一些特殊的讯号呢?
再一联想到薛绍近年来的种种表现,有不少人私下猜度,这是薛绍即将正式发迹和大力雄起的一个标志。
其实早在先帝去世前后,临危受命担任右卫大将军的薛绍就已经初露峥嵘引人注目。这几年来,身份本就特殊的薛绍东征西讨攘外安内屡立奇功,背景资历和威望功劳都有了。那么他现在的官职和地位,仿佛就显得与他的身份不太相符了。
于是乎,朝野上下已经有一片猜测纷纭薛绍不会是要入阁拜相中枢理政了吧?
看武太后最近的种种表现,这仿佛很有可能。
但是……不到三十就入阁拜相,又是否太年轻?太逆天了?!
……
外界的种种流言猜测,薛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更不会放在心上。现在对他来说,没有比陪伴太平公主母女更重要和更幸福的事情了。足足半个月的时间,除了既定的上朝薛绍几乎足不出户。
只不过,他几乎每天就会派人去程务挺家里过问丧事操办的事宜外加嘘寒问暖一番。程齐之出殡的当日,薛绍还亲自去送殡了。
除了程家的内亲,薛绍是唯一一个前去送殡的友朋。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和悲伤,让程务挺无心去想人心凉薄世态炎凉,他甚至没有对薛绍表达出什么感激欣慰之情。
因为,这好像不需要刻意的去表达。
薛绍却发现了一件事情,仅仅是年过五旬的程务挺好像突然就衰老了。这不仅仅表现在他鬓角突然冒出的白发,更多的是他的精气神好像一夜之间就散了去,像一个刚刚被阉割了的宦人。
送殡回来时薛绍就在想,他现在这副样子,我究竟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
罔顾生死不管对错的怒啸而起虽血溅三尺人头飞天哪怕遗臭万年也再所不悔,这仿佛才是程务挺最该有的风范。
“……我是不是,错了?”
到了程家大门口,程务挺与薛绍道别。
“恶来,多保重。”薛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抱拳而拜。
程务挺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一言不发,转身,往门内走去。
“你心中的郁结,我明白。”薛绍在他身后说道,“现在我怀疑,我是不是……错了?”
程务挺停了一下脚步,但没有转过身来,“你没有错。”
薛绍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天地如棋,你我……都只不过是棋子。”程务挺突然说了一句,根本不像是他应该说出来的话,然后叹息了一声,补充了两个字,“而已!”
说完,他就走了。
薛绍静静的目送程务挺走进门内,程家的老仆慢慢的关上了厚重的大门。干涩的门栓发出吱嘎的沉闷声响,门楣上抖落了几片出殡时撒开的白色冥钱,在风中飘零残舞。
薛绍感觉,这扇大门的关闭,就像是一具棺材合上了盖。
棺材里面,躺着一个本该气吞万里如虎的活死人。
“这样冰冷的盖棺定论……”薛绍翻身上马,双眉深皱的看着灰旧斑驳的程家大门,“真是我想要的吗?”
数日后。
薛绍带着太平公主母女离开蓬莱殿回太平公主府了。小女儿即将满月,这满月酒还得是在自己家里操办。当然这只是理由之一,更重要的是夫妻俩都想家了。
皇宫虽好,哪里比得上自家的安乐窝呢?
还没动身之前,薛绍先去派人请了兄嫂和弟弟一家。不用猜,薛绍知道他们肯定都已是望眼欲穿的想要见到,薛家新添的这一位小小千金。这种快乐,也最是应该和家人一同分享。
果然,薛绍前脚刚到家,后脚薛顗和薛绪兄弟俩就一同携家带小的全来了。得到消息的库狄氏也带着妖儿和裴家的三个小公子,迅速赶来添喜道贺。
整座太平公主府里,顿时幸福满屋欢乐开怀。
薛绍都快要乐醉了,所有的烦恼仿佛都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去。
夜半时分,快乐热闹了一整天的太平公主府,总算渐渐安静了下来。
薛绍忙碌了一天非但不觉得累,反而睡意全无精神抖擞。在亲自哄得太平公主睡下之后,他仍然感觉这一天不应该这么的过去了,仿佛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很多的幸福和快乐没有享用。
亢奋,是他现在的状态。
“现在要是有人和我一起喝酒就好了。”如此琢磨一番,薛绍马上想起了府里还住着几位客人。除了李仙缘这个早已经大醉睡下的酒囊饭袋,仿佛还有一位妙人值得深夜把酒一叙。
于是薛绍对月奴问道,“玄云子呢?我回府一天了,怎么不见她人影。”
“她一整天就呆在后院的厢房里焚香读书,我拽都拽不出来。”月奴答道。
薛绍笑了一笑,玄云子性情淡薄喜静不喜动。今天府里这么热闹喧嚣的场景,显然不是她乐意出席的。
“弄些清淡酒水,请她到天井花亭一叙。”薛绍说道。
“现在?”月奴瞪大了眼睛,表情仿佛是在表达“孤男寡女深更半夜”这样的顾虑。
“现在怎么了?”薛绍不以为然的道,“又不是第一次了。”
“可这是在公主府里呀……”月奴小声的道。
“那又如何?”薛绍不满的眉梢一扬,“你今天怎么神神鬼鬼推三阻四的?不行我另外唤人了!”
“公子息怒,月奴马上去办!!”
月奴一溜烟似的跑了。
薛绍不由得发自内心的发出了一丝笑意,人显然不能只为了那些关乎国家社稷和生死存亡的所谓大事而活着。身边的这许多家长里短儿女情长乃至鸡毛蒜皮,才具有生活最该具有的味道。
这味道,养人。
深更半夜,天井花亭一壶酒,玄云子来了。
“仙姑请坐。”薛绍微笑相迎,“连日来,多有怠慢了。”
“恭贺少帅,喜得千金。”玄云子淡淡的微笑施了一礼,欠身坐下。
“时间真快,转眼都快回京一月了。”薛绍说道,“这段日子,仙姑住得还好么?”
“有月奴相伴,自然是好。”玄云子微然笑道,“公子下的严令,让她殷勤招待。于是她恨不得把整座公主府都让我吃了,仿佛,如此才算尽心如命。”
“我哪儿有?”月奴在一旁郁闷的嘀咕,“这砖啊瓦的,能吃吗?”
薛绍和玄云子都一同发笑。月奴红了脸索性不出声了,只在一旁斟酒。
“仙姑,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情挺好奇。今日趁着机会,想在你面前讨教一番。”薛绍说道。
玄云子眨了眨眼睛,“请说。”
薛绍拿出了一个略显沉重的盒子放到桌上,推到了玄云子的面前。
玄云子将它打开,里面装着一个半掌大小略显陈旧的雕纹铁块。
“玄武法简。”玄云子伸手将它拿起,表情和眼神都显得有些意味非常,像是看到了一位阔别已久的挚友。
她静静的说了一句,“久违了。”
薛绍点了点头,“我想你大概知道,我想问什么了?”
玄云子默然的将法简放回了合子里,轻巧的将它合上,抬头看向薛绍,“是,我知道。”
“那这法简究竟有何特殊?为何又要赠送与我呢?”薛绍道,“仙姑,可否赐教一二?”
玄云子静静的沉默了片刻,莫名的巧倩一笑,“不可说。”
薛绍不由得微微一怔,这个回答好像有点出乎了自己的预料之外。
“驸马何须多想?”玄云子说道,“就当它是友人之间的寻常馈赠,有何不可呢?”
“但是这个东西,明显是不寻常。据我所知你所拥有的玄武法简,是来自于太白医仙孙真人所传。其中,颇有衣钵传承的用意。况且,你的医术也确是不错。”薛绍说道,“孙真人曾经送过一块类似的法简,给我的先师裴闻喜公。其用意,可不止是一诺千金生死相托。”
玄云子笑了。
“我若当真生死相托,驸马可敢一诺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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