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云异讶的连眨了几下眼睛,虽然没有言语,但她心的惊奇与不解完全通过眼神表达了出来,淋漓尽致。
她就是那种,可以用眼睛来说话的人。
薛绍淡淡的微笑,说道:“如果那个内鬼真是千骑的人,那他现在只有两种情况。”
“如何两种情况?”玄云问道。
“第一,他已阵亡。”薛绍说道,“人死如灯灭,既已阵亡就是烈士,理当尊重。无论他生前做过什么样的错事,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那另一种情况,就是他还活着,但却与你并肩战斗过了。对么?”玄云说道。
“对,那是我的袍泽。”薛绍说道,“我对袍泽的定义就是,哪怕他从背后一刀捅了我,我也会认为他是喝多了酒、认错了人。”
“……”玄云无语了半晌,笑了。
“你是觉得我矫情?”薛绍问道。
玄云摇了摇头,“我是意识到,我管太多了。千骑是皇家御率,宰相尚且管不着,何况我一介道人?”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心想你要是真想说,就不会这样一直卖关了。千骑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称得上是国家机密;你要卖关,我比你更能卖!
玄云果然转开了话题,“其实城平大捷前后,我曾一度认为公很冷血。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
“那不重要。”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我是一名将军,一名理当为战争负责的将军。仗打成什么样才是我最该去想的。外人如何看待,我没空放在心上。”
“原来公一直把我,当作是外人。”玄云淡然一笑,说道,“我以为绥州共事一场之后,公会对我有所信任。没想到,仍是这样拒人千里之外。”
“仙姑,你误解了我的意思。”薛绍平静的说道,“我所说的外人,不是主观上的区分。而是特指军队之外、战场之外的人。不亲自参与战争的人,永远也不会真正理解战争的残酷。我无法用战争的语言来说服那样的外人接受我的观点。所以,我只好保持沉默,并无视他的偏见。”
“你的胸怀,像是一片无边的海;你的心,像是一颗锋锐的钉。你把你的心扎在大海的最深处,没人能看清。”玄云说道,“你知道吗,你和白铁余真的很像。”
薛绍皱了皱眉,“我比较介意,别人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抱歉,是我言语表达不当。”玄云行了一礼,说道,“其实你们相似的地方只在于,都拥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犀利的表达方式。你们对身边的人有着极其强烈的吸引力和感染力。白铁余能让很多的信徒奉他为神,盲从跟随;你能让你麾下的将士对你深信不疑,生死与共。”
“这算是夸奖吗?那么我已经听过了。”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当时我发怒了,打晕了一个人。”
玄云摇头而笑,“薛公,你在害怕什么呢?”
“我有何可惧?”薛绍反问。
“你用激烈的言辞和生硬的态度,抗拒我的探寻。你用拳头,打晕了那个说出你最不想听的话的人。这就意味着,你害怕他人了解到你的内心世界。”玄云说道,“你的心里,一定有很多秘密。那些秘密除了你,没人知道,包括与你最亲的太平公主。那些秘密已经给你带来了太多的压力,甚至差点让你走向迷失。薛公,我并无恶意。我其实,只想帮你。”
“多谢。”薛绍淡然一笑,“只是可惜,你帮不到我什么。”
“你不说,怎知我帮不到?”玄云的微笑,看起来非常的自信。
“好吧!”薛绍笑道,“你有本事,把我送到一千多年以后吗?”
玄云再度连连的眨动眼睛,然后笑了,“不能。”
“那就没什么可谈的了。”薛绍说道,“其实我是来自于一千多年以后的人,我知道接下来所有的历史走向和历史大事。所以呢,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和危机感。我不希望历史像他原来的样,我也不希望我的命运像他原来的样。我要抗争,我要逆天。这就是我内心的秘密和压力,懂了吗?”
玄云以袖掩唇呵呵直笑,这是她头一次在薛绍面前笑出声来。薛绍觉得,这或许已经是她最大尺度的笑了。
“听完了,你有什么感想?”薛绍追问道。
“如果不是公就站在贫道面前,贫道会以为这段话是白铁余说的。”玄云说道,“白铁余的邪教教义最核心的内容就是,天地终将末日;一旦末日到来,只有一部份最虔诚的信徒,能够被解救到弥勒佛兜率天的华城,从此与时光共生,永恒不朽。他还说,他能上瞻一千年下观一千年,看透生死轮回,超脱道众生。”
薛绍顿时大笑,那位后世著名的凤姐,莫非是受到了白铁余教义的影响才走火入魔的?
“真是难得看到薛公,如此开怀大笑。”玄云巧笑嫣然,“其实我今天说的一些话,的确是可以当作笑话来看待。所谓内鬼,我其实并不知情。只是我想多和薛公说些话,才故设悬疑勾起公的兴趣而已。抱歉了。”
“看来,你非常好奇我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的。”薛绍说道,“别怪我没事先提醒,千万不要闯进来。否则,你会迷路的。”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能够走进你的心里,迷路又何妨?”玄云微微一笑,“我既然进去了,就没打算再出来。”
薛绍哈哈一笑,“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先走了。”
“公好走。”玄云也不挽留,稽首相送。
薛绍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玄云的帐篷,呼吸到外面的第一口空气时,他居然下意识的来了一个如释重负的深呼吸。
玄云太细心太敏锐了,外加机智过人言辞犀利,和她交谈,薛绍总会有一点“不得不防”又“防不胜防”的感觉。
像玄云这样的女人,注定曲高和寡。
看到薛绍走出来,月奴连忙迎了上来,“公,我陪你去看赵义节吧?”
“行,走吧!”几日没见月奴了,薛绍也多少有些想念。
“多谢公!”月奴很高兴的走到了薛绍的身边,回头看了一眼玄云的帐篷,压低了声音说道,“公,我跟你说一件有趣的事情,和玄云有关的!”
“说呗!”薛绍顿时就笑了,看来“八卦”真是所有女人的天性,连月奴这样的大唐女汉都未能例外。
“昨夜我与玄云闲聊,她说,除了太殿下曾经三登终南山去寻访于她却未得谋面,还从来没有男人对她表达过爱慕之心,更不用提谈婚论嫁了。白铁余是第一个敢说要娶她的!”月奴说道,“公你说,玄云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不是代表她真的对白铁余有些动心了?”
“她动没动心,只有她自己知道。”薛绍笑道,“我只确定一件事情。”
“何事?”
“她虽然看起来超凡脱俗,但实际上也有一颗寻常的少女之心,对爱情充满了强烈的渴望。”薛绍说道。
“哟,女冠也会思春?”月奴的表情很惊诧。
薛绍哈哈的大笑,“思春?这个词语用得好!月奴,看来你最近真是认真读书了!”
月奴的脸顿时变得通红,讪讪的道:“公,你就别取笑我了。我是真担心,玄云会对白铁余动心呢!”
“你就别瞎操心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薛绍说得很肯定。
“何以见得呢?”月奴好奇的追问道。
薛绍笑道:“玄云那样的女人,是不会接受任何人的追求的。她只会去追求,自己想要的。”
月奴似懂非懂的眨了一阵眼睛,点点头,“好像……真的是这样呢!她真的非常独特、非常孤傲。但凡世俗吹捧的东西,比如名利富贵这些,她全都唾手可得但全都一笑置之。她一只笔可以用十二年,坏了都是自己修;她只喝自己亲手采来的清明茶,别人赠她的名贵好茶放到发霉也从不动用;她甚至只穿自己做的衣服,也不让别人替她浆洗。她非常有钱,她的玄云观里养着上百名女冠弟个个丰衣足食,但她出门永远只带二十钱。她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人!”
薛绍笑道:“在玄云的眼里,这天底有两种人。一种是玄云,另一种是其他人。”
月奴眨巴着眼睛使劲的想,使劲说道:“公,这是不是就叫茕茕……那个什么立?”
“茕茕孑立。”薛绍说道,“看来你真是读过书了,但仍是读得一知半解啊!”
“还请公指教!”
薛绍笑道:“茕茕孑立是形容一个人孤独可怜,没人照应没人心疼。玄云确实是孤单,但是她一点也不寂寞更不可怜。相反,在她的眼里世人都很可怜,甚至很可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她的心境真的非是一般的超然,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所能理解的。”
“那她怎么又会,思春了呢?”月奴傻傻的问道。
薛绍笑道:“她毕竟还没有了道升仙,有点世俗之念并不奇怪。再说了,织女都下凡和牛郎成亲呢,何况一女冠?世所共知,大唐的女冠岂止风流了得!——当然,玄云例外。”
月奴嘿嘿直笑,“公,不如你成全了她吧?我看她对你颇有好感,时时将你挂在嘴边念叨。”
“瞎扯!”薛绍一瞪眼,“我就是甘冒发生一百次后院战争的风险去拐一百个良家妇女回家,也坚决不会招惹一个玄云这样的女人!”
“为何?”月奴很惊诧,“玄云多漂亮啊!”
薛绍不轻不重的在她头上来了两个凿栗,“你今天的问题太多了!——上马,随我前去探望赵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