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月光苍白。
随即他并无犹豫,深深吸一口气,轻轻道:“是我让……”
君珂却在这一刻醒了,完全清醒。
“不,不要说。”她霍然睁开眼,手掌按在纳兰述唇上。
睡意和泪水全去,换了此刻深湛通透眼神,有夜的黑,有日的明。
“一个人若能为自己的护卫不怕自投罗网,便没有可能再将无辜的妇孺置于炼狱。”她轻轻道,“纳兰,我愿你成为有担当的人,但我更怕你,不堪背负,为责任所折磨。”
纳兰述深深看着她,他原先看她的眼神,总是明亮灵动的,像霞间飞云,欢欣游掠。此刻却是沉凝深重的,像将过往所有情感压缩凝练,一寸寸压实,一寸寸人生之剑不可斩断的硬度。
然后他一伸手,更紧地将她揽在了怀里。
“小珂……”陋室凉风,鼾声臭气,他的声音和怀抱,却将一团火将她紧紧簇拥,带着迷离的泪意和辗转的叹息,“我以前只知我见你心中欢喜,如今我才明白,这欢喜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
来自何时何地都不曾更改的信任与理解。蒲草之韧,磐石般坚。
他原本认了这滔天罪孽,要在质问的众人面前一力扛下。
他不屑做个推诿的上位者,留忠心耿耿的追随者独自在地狱煎熬。
然而内心深处终有畏惧——君珂视云雷如亲人,她善良而内心有坚执,又怎能坐视六万无辜惨死如斯。
等着她开口,又害怕她开口,拉着她团团乱转一刻不停,潜意识里想要堵住一切开口的机会。
然而当她真的开口,然而当他在那一刻绝望,于一怀冰凉里正心思微苦,便听见她细语轻轻,灼热在这冬日将雪的夜里。
纳兰述紧紧搂住她,下巴靠在她的肩,无人得见男子从来嬉笑自如的眸子里,微光晶莹。
怀里的人纤细柔软,可这世间,唯有她的坚韧刚强,能撑住他倾漏的苍穹。
君珂并无抗拒,伸手反抱住他,少年男女,此刻心事无关风月,长夜漫漫,温情取暖。
……
天光像沙子一样洒上破碎的油纸窗,两人才在偎依的姿势中惊醒,屋子里还黑洞洞的,四面的人迷糊着眼屎起床,拎着裤子抢着去茅坑,没人对他们多看一眼。
而在不远的地方,隐约听见马蹄长驰,敲开这夜的蒙昧。
就在过去的这一日一夜里。
和太子派系沈氏集团斗了很多年的姚家,联合左相姜家,趁这多事之秋,突然发难,集合朝中所有力量,集中弹劾沈梦沉和纳兰君让,称沈梦沉为皇太孙私下招揽江湖异士,图谋不轨;称主管京中戍卫力量的纳兰君让指挥不力,导致御林军骁骑营不服管束,使骁骑火弹仓库被盗,盟民区毁于爆炸,尸横遍野,云雷军由此炸营,围困燕京;称纳兰君让城门处置失当,使正仪公主暴死城门,为祸深远,并放纵罪魁祸首尧羽卫出城,公然放虎归山;称沈梦沉丧失人性,竟掘万人坑,将未死盟民与尸体同葬,此举有伤天和,必失人心,陛下为燕京乃至天下计,无论如何不可姑息云云。
与此同时,姚家展开了对燕京的经济控制,势力庞大的姚家,一夜之间,出动所有人力,将自己名下各处商铺的物质进行秘密囤积,尤其对米、粮、油、棉等民生必需物品进行控制,这一点在一开始还不为人察觉,但马上,随着云雷军愤怒之下死守城门,城内物价必然飞速上涨,即将形成抢购物资的狂潮,姚家这一举措,正打在整个燕京的经济软肋上,雪上加霜,狠辣无情。
姚家控制经济,姜氏就合纵朝堂。向正仪城门夺人头被姜云泽所害,姜家居然神奇地拿出了纳兰君让手书,说姜云泽之所以冒险赶回,在城门刺杀向正仪,完全是受皇太孙胁迫。因为皇太孙已经和边军将领勾结,意图和边军里应外合夺取皇位,姜家说,太孙许诺姜云泽,只要出面杀了向正仪,引起边军哗变,便允许姜云泽重回燕京,恢复郡主爵封。老相姜巍然在朝上痛哭流涕,称孙女丧心病狂行为卑劣,早已被姜家开宗祠逐出家门,她如今为荣华富贵,被他人胁迫的一切行为,姜家毫不知情,如今知道了,也只有切齿痛恨,绝不敢沆瀣一气。
一连串的弹劾奔向当前燕京最受信重地位最高的两人,条条都是重罪,尤其最后一点,便是纳兰弘庆,都不免被重重敲开了信任的堡垒——纳兰弘庆原本是不信的,这天下,迟早是纳兰君让的,他何必费那么大事,非要武力夺取政权?但姚家买通皇帝近伺,在他耳边有意无意吹风——陛下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圣寿无疆,何况还有正当盛年的太子殿下,皇太孙看似离皇位近在咫尺,其实变数太多,等候太久,年轻人性急气躁,难免……嗯嗯。
任何皇帝,都不能忍受自己的龙椅被人觊觎,哪怕我明天给你,你今天也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何况那一夜的燕京发生的事,确实每件事都让皇帝不满,姚家和姜家也并没有露出要对皇太孙赶尽杀绝的意思,只是一再暗示,在这种情形下,再将整个京中的兵权和戍卫调动大权交给这两人,已经不合适了,应当选择老成持重的将领予以接替。
皇帝犹在举棋不定,姚家递交上来的那份古怪的名单让他下了决心,名单虽然指向不明,但其中涉及的利害关系却令他心惊,不由反思自己给太孙的权柄是不是过重?一旦出现任何问题,纳兰氏皇族面对的就是倾覆之祸。
皇帝左思右想,终于还是将皇太孙从城门前召回,一番长谈,对这位自己爱重的孙子,纳兰弘庆并没有过多苛责,只是暗示了当下的忧虑,纳兰君让据理力争,最终却不得不主动请辞京城全军总管之职。
年轻的皇太孙,从宫中出来时,面对冬日欲雪的天际,发出了一声深长的叹息。
而沈梦沉,也被迫中断了盟民区的事务处理,召回沈相府待勘。
可以说除了主持冀北计划的沈梦沉和纳兰君让外,朝中其余人,并不在意纳兰述和君珂逃生与否的重要性。在姚家和姜家的心里,朝廷的水越浑越好,事端越多越好,这样他们才有机会获得军权,多年来,除九蒙旗营由皇帝亲自掌握外,其余京中军权,都由纳兰君让和沈梦沉牢牢把持,姚家的姜家的子弟,无法获得哪怕一个参将的职位,如今,煊赫无边的这两人终于被泼了冷水,他们的机会来了。
纳兰述逃了又怎样?冀北那边已经陷入算计,纳兰述逃回去也无力重振江山;君珂逃了又怎样?不过区区两万云雷军的统领,别说云雷军不一定听她这个丫头片子的,就算闹反——你听过两万人撼动江山的例子么?
他们逃了更好,逃了,朝廷才有警惕,才不得不分心处置,才会调动更多的边军力量去围剿,才会有两家子弟更多出头获职的机会。
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姚家明知那名单来得蹊跷,依旧抓紧了机会推波助澜,姜家反应极快紧随其后,由纳兰君让沈梦沉构筑的铁板一块的燕京,给一份轻飘飘的名单,割开了缺口。
名单虽轻,里面暗藏的心思却厚重,如果没有纳兰述对这些掌权者的足够了解,没有他对燕京贵族私心和势力集团博弈的精准把握,这一份名单,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消息,断断续续传了来,搜捕虽未停止,却因为上头争权夺利而有所懈怠,隐藏在陋巷里的纳兰述和君珂,渐渐摸着了当前燕京局势的轮廓,他们在等待着机会。
柳杏林和柳咬咬,也在等待一个机会。
两人这一天东躲西藏,好几次险些被巡查的兵丁发现,都是柳咬咬眼疾手快,扯着柳杏林躲了过去。
“怎么办?”柳咬咬愁眉苦脸抚着肚子,“寸步难行啊燕京,走了快一天,还没走出两里路,这样子怎么出城?啊我饿死了,又不敢出去买东西,到处是兵,杏林杏林,你为什么要叫这名字?”
“啊?”柳杏林正在紧张东张西望,听她前面说得好好的,后面莫名其妙来这一句,傻了傻。
“叫你一声我就想起杏子林,金灿灿黄澄澄的大杏子,沉甸甸地垂在枝头,望一眼就要流口水,闻一闻香到了骨头里,啃一口甜到了心里……啊我受不了啦!给我咬一口!”
柳咬咬扑过来便要咬,柳杏林哭笑不得推她,“别闹!别闹!”
“你身上一身汗,都发馊了。”柳咬咬嫌弃地推开他,“这又不是夏天,也能出这么多汗,哎,听说城北死了好多人,幸亏不是夏天,不然得出多大事啊。”
“是啊。”柳杏林想起那晚看见的惨状,浑身颤了颤,“幸亏不是夏天,不然死这么多人,又不运出城,瘟疫一定会起来,那全城都要遭殃。”
“嗯,不过我们还是……”柳咬咬突然转过头,一把抓住柳杏林的肩膀,“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幸亏不是夏天。”柳杏林吓了一跳,傻傻看她。
“不对不对,后面那句。”
“全城都要遭殃。”
“不对不对,前面一句。”
“瘟疫一定会起来……”
“对!”柳咬咬一拍巴掌,雪白的牙齿又咬上了红唇,“瘟疫!”
“你在说什么?”柳杏林一脸茫然。
“大夫大夫,你名动京城,可有一些奇异的药?”柳咬咬兴奋地攀住柳杏林肩膀,“比如,中了之后,看起来人像是得了瘟病?”
“你要我散播瘟疫!”柳杏林霍然跳起,一脸骇然。
柳咬咬一把把他拽了回来,“是看起来!”
“瘟病病状很多种。”柳杏林道,“天花伤寒都算,肢节痛、头目痛,伏热内烦,咽喉干涩,都是疫病的症状,但这种病状如何能够冒充?难道你要我给人下药得伤寒?那万万不能,死也不能!”
“笨。”柳咬咬敲他脑袋,“我就不信你就没有那种发燥的,但是又不伤人体的药物,我们不要伤人,让人看起来像是瘟病就行了嘛。”
柳杏林犹豫了一下,咕哝道:“有是有,便是让人看起来像得了天花也是有的,你要这个做什么?”
“你想啊。”柳咬咬兴致勃勃,“我听说那边掘万人坑了,但是似乎又停了,正在讨论是就地埋葬还是运出城埋葬,城北周围百姓现在都在要求送出城去,不然以后不敢居住。那么多尸体,堆积在一个地方,虽说天冷,也不是没有瘟疫的可能,这个时候,只要冒出一小部分人,疑似得了瘟病,朝廷立刻就会将人送出城外,绝不可能把人还留在城中,到时候咱们扮成瘟疫病人,立刻就能出城。”
“你说的倒是好主意。”柳杏林也眼睛一亮,“但如果朝廷心狠,还是决定把坑挖得更深,然后把所有得病的人扔下去呢?那咱们岂不是活埋自己了?”
“那么多人,再深挖坑,你计算过得有多大多深的坑?那得挖到地下水源,朝廷敢让这些尸体弄脏了水源?”柳咬咬嗤之以鼻。
“可是……”柳杏林没话了,半晌吃吃地道,“药都在医馆里,我们怎么过去呢?”
柳咬咬沉默了,这确实是个问题,街上的巡查虽然有所松懈,但其实还是很紧,她和柳杏林两个没武功,又几乎燕京人人都认识的名人,怎么顺利回医馆呢?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无意识地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子,一颗圆溜溜的石子顺脚而飞,滚出了他们藏身的巷子,啪地一声,正卡在一辆匆匆而过的车子的车轮间。
那车子车轮被这石子一卡,原本就因为速度快有点倾斜,这下直接要倒,赶车的车夫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里面的人一声惊呼。
柳杏林突然一把操起巷子边,不知道谁搁在那里的一柄坏了齿牙的钉耙,冲上去,对准车边一顶。
吱嘎一声,沉重的车身被顶住,车夫和四周护卫反应过来,急忙冲上来将车身扳正。
车身倾倒扳正,车帘晃动,露出一张盈盈俏脸,随即隐没,柳杏林一眼瞥见,只觉得有点眼熟,却也没在意。
几个护卫安置好车子,才松了口气,他们并不知道罪魁祸首是柳咬咬踢出的石子,都来向柳杏林道歉,还没开口,一个男子便“啊。”了一声,道:“原来是柳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柳杏林偏头对他看看,觉得眼生,急忙也一个礼施下去,道:“正是在下,敢问您是……”
柳咬咬在后面急得直踩他的脚——傻子,这什么时候,你不认识人家,还敢对人家直承身份!
“柳先生,我们是韦……”那护卫说了一半,突然醒悟,四面看看,附到柳杏林耳边悄悄道,“先生忘记了?您救过我家小姐,韦国公府许少夫人便是。”
柳杏林“啊啊”两声,这才想起当初大街救下的那个宫外孕女子,难怪刚才眼熟,不过他做事手术从来只关注病灶,没空看病人的脸,如果刚才露出的不是许家小姐的脸而是肠子,也许他还觉得熟悉点。
许家少夫人也是个特立独行的,她不用韦家护卫,只用自己家的,所以这批护卫都参加过上次长街救人,知道当初真正救了自家小姐的,其实就是这位柳大夫。
“柳大夫,当日多承您救我家小姐一命,因为不方便,至今没有来谢,如今可算遇见了您……”
“哦哦。”面对许家护卫的热情,柳杏林不自在地甩开手,后退两步,“不客气不客气,应该的应该的,请便请便,再会再会……”
“等等!”柳咬咬突然冲上来,拦住含笑准备走开的许家护卫,“喂,你们欠他情是吗?正好,他现在需要你们帮忙!”
……
半刻钟后,柳杏林坐在了富丽堂皇的车马里,满身不自在,两条腿紧紧夹在一起,头也不敢抬。
他对面,坐着环佩玲珑香气袭人的年轻贵族女子,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柳咬咬打横坐在一边,红唇白齿,笑眯眯地咬着。
这是韦家夫人,许家小姐的车马,流花郡许氏富可敌国,车马宽敞超乎常人,三个人坐着,谁也碰不着谁。
饶是如此,俩枝柳也很意外——韦国公府的夫人,竟然就这么让他们上了车,一个是男子,一个是歌女,她竟然毫无忌讳,虽说有报恩的缘由,却也太爽快了些。
两支柳不知道,流花郡偏远,在那里长大的许家小姐,自小公主似的顺心如意,根本不愿意理会燕京的规矩,要不然也不会以弟媳之身和大伯相好了。
韦家的车马,在京中果然有特权,一路巡查兵丁,远远看见车轮上的标记,便不会过来查看,就算有来问的,护卫们塞点好处,也没人敢于提出要看韦家的媳妇。
韦夫人似乎也根本不担心这一点,微笑问柳杏林,“先生一身狼狈要回医馆,打算如何?”
“我是要去拿——”
“他是要回去开业。”柳咬咬抢在柳杏林面前答话,并用力踩住他的袍角,用眼神示意——别说真话!
柳杏林默不作声,拉回袍角,狠狠瞪了她一眼。
柳咬咬给这一瞪瞪得一愣——呆子怎么了?还会瞪人?
“我要回医馆,拿药,好混出城门。”柳杏林看也不看她一眼,正色将自己的计划坦诚以告,“此事有风险,杏林不敢连累夫人,夫人现在将杏林放下车,还来得及。”
柳咬咬仰首望天,拼命地咬——这没救的呆子呀……
韦夫人怔了怔,再次仔仔细细打量了柳杏林一眼,半晌,笑了。
“君子诚不欺我,柳先生是君子。”她傲然一笑,“许镜容怎敢做小人?”
“送柳先生去医馆。”她掀帘吩咐车夫,“再去城北。”
“多谢夫人。”柳杏林感激长揖。
许镜容微笑,眼神剔透,隐着柳杏林看不懂的算计。
城北盟民区,现在接替沈相的,正是姜家的人,姜家总是要和沈梦沉作对的,正力主将停止挖坑保全清点尸体,好安抚云雷军。
此时如果爆出“瘟疫”,坚持将尸体留住的姜家,只怕也要受到责难吧?
想起那次险些因为姜云泽的陷害而丧命,连带家族都遭受倾覆之险,许镜容眼底就闪过一道凛冽之光。
她微笑着,浅浅伸了个懒腰。
哎,全城“瘟疫”?
很好的计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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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柳杏林安全到了医馆,又一路送到了城北附近,许镜容的车马才辘辘而去。
此时天色已晚,盟民区挖了一半的坑停工,重伤垂死者被集中放在一边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被一群懒洋洋的兵丁看守着。
姜家大房在户部任职的一位侍郎,主持这边的善后,他在姜家的授意下力主将尸首人员清点,停止挖坑。
此时除了帐篷里飘荡着呻吟,还有一些大夫进进出出外,人们都疲倦地半睡不睡。
地狱般的盟民区入口处,突然窜来两条黑影。
两条身影有点笨拙,鬼兮兮蒙了黑面巾,一路悄悄往帐篷摸去。
这两人专心“潜入”。心神紧张,没注意到另一个方向,也有两条黑影飘了过来,不过这两条黑影就高明多了,轻功卓绝,像风一般,掠过尸场。
柳杏林和柳咬咬蹲在帐篷附近,眼看虽然在打瞌睡但凭他们两人绝对越不过去的兵丁们,愁起了眉毛。
“怎么过去呢?”柳杏林寒毛炸炸地缩在一边,不敢看后面围起来的尸场,“我装成大夫进去?”
“不行,你这张脸谁不认识?先前跑掉又突然出现,不是找死?”
“那怎么办?”
“要么我去色诱?”红唇咬上贝齿,眼珠子溜溜转。
“你?”柳杏林看她半晌,摇头。
柳咬咬正在感动,听见他咕哝道:“这么丑。”
“!”
女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男人鉴赏力脱窗,尤其是美貌的女人,柳咬咬愤怒得连身处险地都忘记,伸脚就去踢他。
柳杏林一让,她踢到一截罐子,罐子骨碌碌滚出去,静寂的夜里好大响动。
两人惊得浑身一僵——完了!被发现了!
缩头闭眼咬牙夹腚等了半晌,没等到头顶动静和脚步声响,两人战战兢兢等待半晌,尝试着睁开一只眼睛回头一看。
咦?
满地的士兵,怎么都倒了?
帐篷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里面的门大敞着。
“怎么一眨眼就睡死了?”柳杏林疑惑地站起身,带着柳咬咬绕过那些兵。
“管那么多干嘛。”柳咬咬欢天喜地,“动手。”
帐篷外侧躺了一排的人,几个大夫也在凳子上“睡着”了,柳杏林记得刚才还看见他们忙碌的身影映在帐篷上,转眼就睡得鼾声大作。
“年纪大的人就是容易累啊。”头脑简单的某人感叹一声,什么也不多想,取出一个小瓶,挨次给重伤者喂了下去。
这是他研究出来的一种活血药物,服用后会有体燥现象,会出现头痛肢痛和咽喉微干,有点像疫病前期,不过只持续一段时间,之后对身体并无害处。
重伤者鲜血淋漓,昏迷呻吟,柳杏林一边喂药一边哭,眼泪洒得比别人鲜血还多。柳咬咬开始还感动地递个帕子,后来干脆翻着白眼一边歇着去了。
“咦……”柳杏林喂到最里面两个,朝外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倒没有残肢断臂鲜血淋漓,脸色有点发黄,静静闭着眼睛,柳杏林泪眼朦胧瞅了半晌,咕哝道:“这位倒有些像睿郡王的……唉……”
他叹息着喂了药,又走到最里面,张眼一看,“啊”地一声,眼泪滚滚地泼下来。
“你怎么啦?”柳咬咬吓了一跳。
“这姑娘怪像小君的……”柳杏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盯着那也看来齐整,就是脸上有点脏的少女,痴痴望了半晌,忍不住含泪去抚她的脸,“姑娘,你是谁家女儿,受此飞来横祸?请原谅我的唐突,我看见你,就想起小君,她好不好?在城外可安全?受伤没有……”
一双手突然伸了过来,啪一声拍开了他的手,一个声音阴恻恻道:“她很好,如果你再不肯放开手,不好的会是你。”
柳杏林骇然转头,便看见旁边的有点像睿郡王的黄脸青年,已经坐了起来,正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他。
“你……”柳杏林惊得退开一大步,柳咬咬警惕地冲了上来,双臂一展,老母鸡似地将他护在后面。
“你做什么吓杏林!”突有人轻轻嗔怪,随即那少女也坐了起来,眼珠一掠,看定了柳杏林柳咬咬,微笑道:“杏林,咬咬,真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们。”
她看人时眼神金光一闪,炫目逼人,两人都呆了呆,随即冲过来便要欢呼,“君……”
“嘘。”
帐篷里恢复了安静,喜出望外的柳大夫,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和君珂会合,互相问了问才知道,君珂和纳兰述隐身在那黑店,听说了盟民区这边的变动,有心想在这里钻空子,便趁夜冒险过来,两人远远看见那一对笨拙的柳,有心相认却又怕他们两个控制不住动静,便悄悄跟着,替他们打倒守卫,又替他们放倒大夫们,提前溜进帐篷睡在了里面。两人都改了改容貌,果然傻兮兮的柳大夫,因为先入为主以为他们已经出城,没认出来。
此时听了柳杏林计划,纳兰述君珂当即赞成,四人都吞服了药物,躺在了重伤病人堆里,渐渐便觉得头痛骨节酸痛,咽喉烧灼,便像发烧了一般。
纳兰述和君珂,放倒大夫和兵丁的手法比较轻,此时都渐渐醒转,以为自己累极睡去,揉揉眼睛起身,却发现伤员们昏迷辗转,脸色发红,一摸额头,都起了热度。
大夫们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又去查看其他人,结果发现大部分人都是这症状,大夫们用尽方法降温,也没有效果,不敢再拖延,赶紧上报姜家那位主官。
姜家那侍郎大人原本没当回事,远远在帐篷口看了下,又请太医来做诊断,结果太医出来脸色凝重,一句话惊得所有人一个踉跄,“怕是疫病!”
便如五雷轰顶,惊得在场众人浑身发冷,燕京是大燕政治经济中心,人口密集,京城之内一旦发生传染性极强的疫病,那对燕京乃至整个大燕,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姜侍郎不敢再怠慢,当即急报宫中,太医随同作证,纳兰弘庆大惊失色,当即召集重臣,先询问是否可以就地掩埋,有人说死亡人数过多,且城北连接碧流河一脉,地下水源支脉过多,恐挖坑过大掘伤水源,到时必将祸及全城;又问可否当即焚烧,群臣面面相觑——先不说大量焚烧尸体产生的气体会不会使全城百姓受害,这么一烧,岂不是逼得城外日夜号哭的云雷军,拼死也要屠上燕京?
此时沈梦沉停职待勘,纳兰君让已经交出京中军权,由皇帝亲自带领,两人都没有参加议事,众人纷纷劝说皇帝,冀北余孽就算逃出燕京,天下之大,也必无活路,何必一定死闭城门,让燕京乃至整个朝廷,陪他们陷于生死危机?
又说发还云雷家属尸首,再对云雷军说清缘由晓以大义,表明既往不咎,云雷军必然洗心革面,一场危机也就迎刃而解。
就算云雷军死性不改,亲友尸首出城,他们总得接着埋葬吧?哪里还有斗志?那时再出九蒙一个旗营,还不手到擒来?
瘟疫是所有人心头无限恐惧的恶魔,在这样的噩梦压迫下,谁也很难有理智去思考之后的得失利弊,纳兰弘庆也觉众人建议可行,当即决定:开西泽门运出云雷家属尸首及所有疑似疫病传染伤员,发放艾蒿和至宝丹、紫雪丹,在盟民区烧青蒿,并建造隔离署,供之后发现的疑似病例隔离医治。
命令当即快马传递全城,大军出动,带好护具运送尸体伤员,等到纳兰君让和沈梦沉得到消息,西泽门已开,最先一批盟民伤员已经运送出城。
纳兰君让当即匆匆入宫,沈梦沉不能出府,命身边护卫向沈家其余在职子弟递信,要他们想办法动用沈家在九蒙旗营的所有军官,将所有出城男性伤员,全部一刀毙命后再予放出城门!
报信的人出了沈府,却被人看见,那是在沈相府附近的一座酒楼上,流花郡许家的一位主事宴请姚家的一位子弟,看见沈相府有人匆匆策马而去,许家这位主事便笑道:“燕京一日三惊,多事之秋,瞧,连平常不动声色的沈相府,如今也都这么行色匆匆,却不知道要往那里去,要做什么?”
姚家的子弟在那里本就负有监视沈相府之责,听见这句立即警惕起来,当即派人拦截那几路人马,在半路上全部予以截杀,根本没让他们把信给送到。
事后消息反馈回来,沈梦沉在府中默然半晌,轻轻一叹。
“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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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泽门外。
一批批的伤员最先运了出来,当初伤八千多人,经过一日夜的挣扎,大多人都已经死去,运出城的,只有两千人不到。
云雷军当即蜂拥而至,在人群里乱糟糟地寻找着亲人,寻着的,寻不着的,都哭声震天。
在不为人注意的一个角落,几个面色灰败的男女被运了出来,这些人身上也鲜血淋漓,被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不知道哪里发出一阵咕咕低叫,守在城门外的尧羽卫们,立即向那个角落不动声色围拢。
幺鸡也昂起头,嗅了嗅空中气味,望向了那个方向。
纳兰述翻身坐起,拉着君珂,迅速隐入围拢来的人群。
两人在进入人群那一刻,不约而同回望身后巍巍城门。
燕京之门。
他们曾经在这里一番智斗,将最后逃离的机会放弃。
然而最终,他们还是将燕京固若金汤的城门,抛弃在身后。
“小珂。”纳兰述声音低沉而稳定,“云雷军万万不能在这燕京城外接收尸体,殓埋亲人。一旦斗志丧失,燕京只要出动一万人,就可以立剿云雷,一个不留。”
君珂神色沉凝,遥望燕京城头猎猎飞舞的旗帜,这一点她当然明白,但如何能让伤心的云雷军,见亲人尸体而不顾而去?
然而当她回首,却骇然发现,云雷军们已经迅速将自己认领的重伤亲人背在背上,并跨上了马。
“统领。”丑福策马在前,遥望着铁灰色的城墙,眼神也是铁灰色的,“这两天在城外等您,我和兄弟们已经说过了我当初的事情,大家现在都明白,要想报仇,先得活命。死去的已经死去,活下来才能不让亲人白死。”
君珂仰望着他,望着他身后含泪而悲怆,眼神却坚毅的云雷军们,突觉喉间哽咽。
“统领。”一个参将翻身下马,跪到了君珂面前,“我们已经是燕京的罪人,他们容不得我们,我们也再容不得他们,但现在我们报不了仇,留在这里,我们缺少武器和依托,迟早会被两头夹击,全军覆没。”
“统领,带我们走,回到关外云雷城。十三盟真正的根在那里,百万盟民父老在那里,大燕的龙兴之地在那里,带我们回去,把燕京的一切,告诉那些至今还蒙在鼓里,为大燕死守国门的我们的父老乡亲们。”
“十三盟民的血已经白流在这燕京土地,从今天开始,没有任何理由,让任何一个十三盟民的血,为狼心狗肺的大燕,流出一滴。”
“带我回云雷。”
“带我回云雷。”
“带我回云雷!”
低沉的吼声在冬日平原上回荡,微弱的日光被震碎,高天上迟归的雁,凄越地长鸣而过,在灰白的天际,拉开一道长长的暗色痕迹。
君珂仰起头,泪水在眼角晶莹一闪。
然后她静静道:
“好。”
“我们,回家。”
==
鼎朔三十三年十月十一。
云雷军在燕京城门前接收了重伤亲人之后,竟然弃之后搬出的其余亲人尸首,当即快马奔驰,离京北去。
这使燕京朝廷计划落空——他们派大军掩藏在城门后,打算等尸首出门,众士兵认领尸首建制散乱,军心浮动那一刻,大军出动,将这群大胆包天的盟民军斩草除根。
云雷的突然撤走令他们措手不及,来去如风,即使后撤也丝毫建制不乱的云雷军,几乎一眨眼就消失在地平线上,那时就算想追出城门也不行,因为源源不绝向外送的尸首还没送完,堵住了城门。
等到尸首出城,这些人追出来,早已看不见云雷军的影子,他们的决然离去,像临别一闷棍,狠狠打在朝廷的脑袋上,打得他们眼冒金星脸色铁青。
饶是如此,那些运出城的尸首,也没人敢作践或抛尸荒野,朝廷有令,为防止疫病感染,必须将所有尸首深埋,原本以为云雷军要埋的,结果人家居然狠心不要了,原本打算伏击他们的那一万军队,到头来乖乖给他们亲人挖坑埋葬。
等他们将所有尸体埋葬完毕,尧羽和云雷,已经出了燕京地界,他们灵动飞扬的速度,使接到燕京命令赶来围剿的边军,也扑了一个空。
三日后,真阳县地界一个树林里,昼伏夜行的云雷军,经过白日的休息,纷纷起身准备继续赶路。
两万人的队伍,要想不惊动州县很难,这几日云雷已经和几县的官军有过短暂交战,那些地方军队和普通关卡哪里是云雷的对手,被云雷狂飙直卷,一路呼啸而过。
这也和尧羽的带领有关,精通地形和作战方式的尧羽,给了云雷军最有效的地图,甚至可以说,几场小型战斗,也不过是尧羽为了锻炼云雷军实战经验,故意安排的短兵相接,如果愿意的话,尧羽卫自己就足够应付。
从燕京下云雷城,有两条路可以走,君珂选择了从冀北过羯胡西鄂,过定海关转入云雷高原这条路,这样,他们可以和尧羽互相扶持呼应,她也想看看,冀北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条路,是经鲁南境,穿西火郡,入大荒泽,从云雷高原侧面穿入云雷城,如果要走这条路,就得在真阳县改道。
君珂没打算走鲁南这条路,她要去云雷,但也要去冀北。
天色擦黑,她从旷野帐篷里走了出来,她的士兵们在等着她。
“小珂,该换药了。”柳杏林端着托盘,殷勤地等在一边。
“谢谢。”君珂随意地坐下,柳杏林小心地给她揭开伤处布带,光洁的肌肤和狰狞的伤口同时冲入眼帘,他又一次地颤抖了下,手指动作分外轻柔。
“纳兰的伤不碍事了吧?”君珂随口问了句,她惦记纳兰述腰间的矛伤。
“刚去送药,郡王还睡着呢,几个有伤的尧羽的兄弟也没起身,帐篷黑沉沉的。”
君珂随口“唔”了一声,似乎在想什么心事,柳杏林轻柔地替她敷上药膏,正准备裹布带,君珂突然蹦了起来。
“你刚才说什么?还睡着?”
一瞬间她骇然回首,连声音都变了。
柳杏林吓了一跳,呆呆仰首看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君珂已经冲了出去,肩膀上裹了一半的绷带,拖拖拽拽在身后飘着。
她冲到纳兰述帐篷前,霍然掀开,探头一望,立即放下。转身又冲到戚真思帐篷前,掀开帐帘。
随即她定住了。
久久立在帐篷前。
云雷军沉默地走过来,看见掀开的帐篷里,被褥犹在,人影却无。
不用再一个一个帐篷找了,这两个灵魂人物不在,鸟儿们定然已经飞走。
君珂怔在帐篷前,背影笔直,却看来有几分孤凉。
随即她慢慢放下帘子,转身,又进了纳兰述的帐篷。
帐篷里被褥齐齐整整,仿佛从来没有人睡过。
一封信,也齐齐整整放在被褥上,安静,光泽幽然。
“珂儿。”
“相伴一载许,曾以为今生便天降斧钺,万剑穿身,也不能令我主动离开你,然而最终,当我从这里走出,我对自己说,小珂,但望你别有天地,永在我身外之处,安好。”
“抱歉不能再照拂你的云雷,或者被你的云雷照拂,冀北有难,云雷将归,你我都不再只是自己,有自己命定的责任要背负,且在此处分道扬镳,天涯之远,唯心事永在。”
“珂儿,我曾从那门走出,最终却不得不心甘情愿再次走入。刀山血海,阿鼻地狱,那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看见那条路孤独而浸满鲜血,不见尽头。而我,不想拉着心爱的女子,踏足那些刺穿黑土地的,森森白骨。”
“去吧,或者在尽头等我,或者在开端,照亮我的山河万朵。”
“此生但愿,我的小珂,在关外的风里,永不摧折。”
“墙头落入,从此将心困在你双臂间的纳兰。”
“又字:我们已经改换道路,从密道进入冀北,你莫追来,尧羽和纳兰述,有一万种办法,让你无法跟随。”
君珂缓缓折起信笺,仰头看浑黑的天际,星光挣扎着撕裂夜的幕布,透一点光辉尖锐如剑。
这苍茫人世,辽阔江海,多少人空旷寂寞畏惧独行,他却最终决然而去,只愿一人奔向未卜的未来。
长发散在风中,额头凝了微微的霜雪之意,她轻轻摩挲着信纸,扬起的眉里,淡淡的凌厉,浅浅的寂寥。
抛下我么?
不、可、以。
(第一卷完)
------题外话------
不好意思更迟了,实在身体不好没状态,本来六千字也可以更,但想在今天将第一卷结束。
写得有点糙,有空会重新琢磨,请大家谅解。
第二卷《金瓯缺》,场景转换,又是一轮新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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