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油灯发出的微弱的黄光,照不透大殿里的幽暗。各色各样的佛像、唐卡、经幡和哈达,矗立着,垂挂着,构成了一座奇异的、月夜中的原始森林。
他只是影子一般地坐在高高的佛台上,短暂地出现一下,或主持一下仪式,或远远地接受各地高僧和不丹、尼泊尔来的贵族的朝拜。
有谁敢于未受召唤就擅自近前来呢?
又有谁敢于长久地仰面审视他呢?
但是这位“仓桑赞普”,吐蕃的王,以闭关的借由,几年来不再大声讲话,不再在人们的近距离中出现,则难免引起有心人的思虑。
仓桑赞普王的装扮者,早已经痛苦难熬了。他不甘心再这样冒充下去。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像是飞上天的鱼,潜入海底的鸟。是如此不伦不类,无法生活。
尤其可怕的是,每当晚间独自睡下的时候,就看见仓桑赞普睁大了圆眼对他怒视着,吓得他蒙起头不敢出气,好像护法神的大棒随时都会狠狠地打到他的头上。
他经常发现不吉祥的征兆,天上一朵乌云飘过,脚下一只蚂蚁死亡,墙缝一棵小草枯萎,佛前一盏油灯熄灭,都使他沮丧不已。
“……如果有朝一日这事被识破,武百官们怪罪下来,或者大相失了势,我会有好结果吗?谁能替我辩解?谁能提供保护?若是大风吹倒了房子,还会饶过门窗?佛呀,该怎么办呢?……”
他的**虽然没有受到折磨,他的精神却日渐萎靡了,甚至到了崩溃的边缘。他感到自己的处境比被扔进蝎子洞还可怕,还要不堪忍受。
他不敢呻吟,更不能喊叫。过久的重压,极度的抑郁,使他时常意识到自己有发疯的可能。
他害怕这一天真会到来――
他会跑到宫楼顶上,向着全吐蕃武百官,所有的百姓大声宣布:“我不是仓桑赞普!伟大的吐蕃王早已辞世了!我是在执行大相第桑落嘉的秘密使命,我是个冒充者呀!仓桑赞普的身体已经轮回多年了,但是我找到了他在世的唯一王位继承人,就在山南的乌林坚,一位叫阿牧达旺的少年人。你们快去迎他吧!”
然后,纵身一跳,像一只被利箭射穿的乌鸦,垂直地、迅速地栽下去,掠过十三层门窗,栽到地面上,粉身碎骨,血肉模糊,被饿狗叼走……
逃!
逃出去!找一个很远很远的隐居之处,自由地呼吸十年、二十年,平静地死去。谁也不知道他,不议论他,不惩罚他,不监视他,不强迫他,不利用他,不主宰他……
这几年来他才知道:世上最不自由的倒不是那些戴着枷锁的囚犯,而是他这个肩负着“光荣使命”的“功臣”。
他果真行动起来,脱掉了袍子,换了一套素衣,溜出房去。
东面、南面、北面的三座大门,他是出不去的,在那里必然会遭到卫兵的盘诘,接着就会是扣押和审问。只有跳过西面的石墙,窜到修筑扩大宫殿的工地上,混在杂乱的差民中,装作背石头的人下山去。
他刚要纵身爬墙,就被一声怒吼吓软了双腿。
“什么人?”一个护宫的衣甲卫兵,提着一根顶端包着铁皮的木棒,出现在他的背后。
“我……我是宫里的小和尚……”他忘记了自己身上的服饰。
“大胆的贼人,竟敢冒充和尚,败坏我佛门的声誉!”另一个护宫和尚恰巧经过,也逼上前来。
“把赃物交出来!”
“没有赃物,我没有偷,我不是从外面进来的……”他喃喃地辩解着。
“搜!”
从头到脚,连头发在内都搜遍了,也没有搜到任何东西。值几个钱的,只有缠在他手腕上的一串念珠。
这时候,早一步先来的顿巴,发现了冒充者不在房中,急忙带了几个仆人四处查找,正好在这里碰到。他挥了挥手,让护宫卫兵和和尚退去,说了声:“把他交给我去处置好了。”
大家识得他是大相身边的红人,便离开了。
他只得乖乖地跟着顿巴走了。
从一间黑得什么也看不清的房子里,传出了‘啪啪’的声音夹着从咬住的嘴里憋出来的呻吟。
逃跑者在挨着鞭打。他看不清打他的人是谁,他也不需要知道是谁。他是个既不擅长报恩,也不忍心报复的人。
打他的人只知道是在惩罚一个窃取宫里物品的小偷儿,并且掌握着一条指示:案情不算太重,不必打得过狠,给一次适当的教训就行了,以免有损于佛的仁慈。
不一会儿,黑屋里又恢复了死寂。
顿巴捧着仓桑赞普的王袍,推门进来,叹息着:“唉,再接过去吧。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吗?何必去跳苦海?佛祖的安排只有佛祖才能改变呐!”
可笑,第桑落嘉顶着佛的名义,扣到这可怜的冒牌者头上一顶无法摘去的枷锁帽。
“我受不了,我……宁愿早死。”他哭了。
“那也要等到佛祖来召见你的时候嘛。走吧,大相要见你。”
他又跟着顿巴乖乖地去了。
第桑落嘉用空前严峻的目光逼视着他,久久地不说一句话。
他像被置于不熄的酥油灯之下,不敢抬头。他知道大相的脾气:高兴时像观音菩萨,发怒时像马头金刚。
此刻,他清楚地认识到,冒充赞普的罪过是大相逼着犯的,将来或许有人能够谅解他;企图逃走的罪过可是自己犯的,眼前的大相是决不肯宽恕他的。
他只有等待着死,不论怎么处死他都行。用毒药,用钢刀,用绳子勒,用石头砸,用皮口袋装起来扔到河里……都比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大牢狱中冒充赐福他人的主宰要好。
他闭起眼睛,同样久久地不说一句话。
“碗砸烂了,个人吃亏,锅敲破了大家倒霉。”是大相第桑落嘉的声音。
随即,脚步声响起。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大相已不知何时离开这里了。
两颗大得罕见的‘松耳石’摆在他的面前。
“这是大相送给你的。”顿巴说着,把‘松耳石’捧给他。
“……”
他木然地接在手上,似乎是在替别的什么人代收这贵重的礼物。
默默的回到宽大的椅子上,思绪回到了那年。
那一年,乌林坚的次仁达旺家里突然来了一位借宿的游方僧人,说是要去‘孔雀王国’朝佛,路经此地。次仁达旺懂得行路人的孤苦,出门在外,少不了好心人的帮助。他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连自己平常舍不得吃的风干牛肉也撕成条条,放在盘子里端了出来。
“听说你们有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弟弟。”僧人像是在寻找表示恭维和感谢的话题,“我一进村就听说了。好心人总是会有好报的。愿你们吉祥如意,富贵平安。”
“多谢多谢。阿弟还不算笨,只是身体太过于虚弱。”次仁达旺谦和地说。
“几岁了?”
“二岁。”次仁达旺回答,“他的生日大,应当说三岁了吧?”
家里没有女主人,次仁达旺边说着话儿,边十分庄重地给客人添酥油茶。
饭后,僧人又问道:“他哪里去了?可以见一见吗?”
“刚喝了药,现在才睡了过去。”次仁达旺面露伤愕地说着。
“那你去忙吧,我要做一会功课。”僧人说完从羊皮口袋里拿出一窜黝黑的‘骨玉佛珠’手掐这佛珠,半闭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神态十分安详。
PS: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看外族的,但这本也不纯是写西藏的书,只是情节发展需要。后期的时候逐步会回到中原来的。还请大家支持,收藏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