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泽记得好像姑姑说过,寄眉因为眼疾,有的时候遇到事情,只跟她报喜不报忧,就怕她没法排解郁闷,郁郁成疾。他以前没把姑姑的这番话放在心上,如今得了教训,再不敢莽撞的信口胡扯了。
这一日,报信的说萧赋清已经进城,很快就要到家了。砚泽跟爹妈等九叔的时候,顺便把前几日姨妈派人送的西洋自鸣钟拿出来察看,砚泽见自鸣钟表盘上的刻度很贴心的改成了‘子午寅卯’,便问母亲周氏:“这自鸣钟经几手了?”
周氏道:“我哪里知道,你姨妈来的书信里,没写吗?”
砚泽笑道:“不管经历几层盘剥,最后姨妈这一层至少抬高了两成价钱。”
萧赋林在一旁没吱声,默认儿子的说法,见妻子气的嘴角绷紧,一脸怨恨,才出声道:“砚泽,这玩意卖的就是个稀罕,什么价格谁说的准,哪能这么猜忌你的长辈,愈发没规矩了。”
砚泽退到一旁,道:“爹,这东西我让人和那些礼品一并装起来了。”
萧赋林叹道:“老太太那边的情况不容乐观啊,弄不好,这次去给牛将军拜寿,就得你一个人去了,我这边恐怕抽不开身啊。不过,有老伙计跟着你,也没什么可担心的。礼送上,说几句寿辞,吃顿饭,打道回府。”
砚泽心道,这一次出门,少说得一个月才能回家,实在舍不得跟寄眉分开,要是能带她上路就好了,可惜是痴人说梦,她连院门都出不了,何况外地了。
萧赋林见他心不在焉,皱眉问道:“怎么了?有为难的地方?”
“……我在想九叔怎么还没到,我这就派人再去哨探哨探。”得到父亲的点头应允,砚泽出了门,叫天冬差个人去城门口等一等。自己则趁这个时间,去见弟弟砚臣。
最近天气温和,砚臣会让人搬个小榻在院中,躺在上面或读书或小憩,外面的争斗和吵闹与他无关,他甚至不怎么出这个院子。嫡出的哥哥健康能干,他这个庶子又羸弱木讷,不足以引起嫡母的警惕,置身事外,悠然自得。
砚泽进院门,见树荫下的小榻上没有弟弟的身影,奇怪的向屋内走,还没进屋就听里面传来笑声。这会老太太尚在病中,谁这么没心没肺的开怀大笑。他皱眉进去,见他八叔坐在桌前,而砚臣拿书遮着脸,憋着笑意,原本惨白的脸颊微微泛红。
砚泽一瞧八叔,不由得联想起八婶来:“……八叔。”心里犯嘀咕,八婶没跟男人私通,只跟婢女有染,这算不算送八叔绿帽子?
砚臣起身,唤了声:“大哥。”然后笑道:“八叔正跟我讲外面招笑的事呢。”
八叔翘着二郎腿,笑道:“说小九今天要回来,我早早就赶回来了,谁知道我回来了,他人还没到。闲得慌,就来砚臣这坐一坐。”
砚泽向外看了眼,跟着笑:“我才进院子就听到八叔的笑声了,幸亏是我路过,若是别人,告到老爷子那,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八叔听出弦外之音,撇嘴道:“还是长房长孙有孝心啊,老太太一病,立马身前身后的侍候着,衬托的其他哥几个特别没良心。我这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大侄子,别嫌叔叔说话难听,做人还是实在点好,自打老太太病了,不光你爹,你也没闲着,对你那瞎眼的小媳妇……啧啧,装的那叫温柔体贴,不就是想让她套老太太的梯己么。亏你干的出来,你又不缺那两个钱,这点钱你也争。”
砚臣没想到八叔这般不遮掩的跟大哥起了争执,慌的忙站在两人中间:“有话好说。”
虽然只差了几岁,但毕竟是长辈。砚泽皱了皱眉,然后笑道:“一钱也是钱,只要经过我手的,一个字不往外流。”
他八叔听了,忽然伸了个懒腰:“都有生财之道,哥哥们各有各的产业,小九人家是钦点翰林,未来要入阁为相的,可怜见的,只有我不行。”站起来,拍了下砚臣的肩膀:“长点心眼,别落的跟你八叔一个下场。千万别听比如你还小,哥哥替你经营打点之类的话。切记切记。” 说完,才弹了弹衣襟,大摇大摆的出去了。
正此时,香梅急匆匆的进来报:“大少爷,二少爷,九爷回来了,车马已经停在大门前了。老爷太太让您们二位直接去二门处迎人。”
砚泽和砚臣便匆匆赶向大门处,砚臣的身体实在差,走的快了几步,就气喘吁吁的,扶着廊柱倒气:“哥,你先走,我一会就赶上去。”
“算了,你别去门口了,直接去堂屋等着九叔。”砚泽自己前行,到了二门处,正赶上九叔进院。
叔侄俩一照面,砚泽先施礼:“九叔。”抬头见九叔身后有一人拎着藤箱,想是大夫,救命的就是恩人,砚泽客气的道:“大夫,请。”
话说在砚泽的印象里,就没见九叔发自内心的笑过,偶尔会冷笑,当然,那还不如不笑。这一次也不例外,本来嫡母病重,他心情沉重,如今见到砚泽,更是发自内心的厌恶,于是眉梢动了动,开口道:“这位是方大夫。先叫人带他去见老爷子,老爷子应允,就给老太太瞧病。”
“是。”砚泽赶紧召唤过香梅,叫她领着那方大夫去后院见老爷子。又令其他人带着九叔的两个小厮往院里搬行李。他则带着九叔先去堂屋见自己的爹娘和叔叔婶婶们。
萧赋清冷睨侄子:“叫我回来的这封家书,字不错,是你写的吗?”
“是砚臣写的。”
“就知道你写不出来。”
“……”砚泽道:“九叔说的是,我抽空一定努力练字。”
“我可没说你费时间练习,一定就能写好。”
砚泽暗暗咬牙,心里明白九叔一定是故意的,他在朝为官,若真是这样动辄就讽刺挖苦别人的性子,早被整治了。他就是针对他。他挑眉笑道:“九叔对我还是没有任何改观啊。”
萧赋清冷笑道:“那你觉得你自己洗心革面了吗?当初弄瞎了别人的眼睛,如今仍旧不思悔改。”
砚泽冷声道:“您说的悔改,是要我剜眼自残来忏悔吗?”
“那倒不必,造桥铺路,捐建书院。你总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砚泽一愣,肯定是岳父跟九叔通信了,他能想象得到,在那信里,八成没说自己什么好话。他道:“要造桥修路也在粟城,没道理去外县散财。”
萧赋清道:“你做的每一桩事,老天都会给你记得清清楚楚的,不能便宜你,也不能亏欠你。”
砚泽假惺惺的叹道:“九叔说来说去,就是怪我当年伤了寄眉的眼睛。我知道老天爷给我记着这笔账呢,等我死后,要受酷刑折磨。可我真的有心悔过了,将寄眉娶进来,尽量弥补她。”
萧赋清一抬手,冷笑道:“你说你有心弥补她。这正是我想听的,这次我领回来的方大夫,或许能够治愈寄眉的眼疾,只是需要别人的眼球的更换,你既然愿意弥补,就换一目给她。”
砚泽不信换眼这一套,料定是九叔扯出来吓唬他的,便露出无比真挚的眼神,像见了救星一般的道:“九叔说的可是真的,若真能让我损一目,而让寄眉重见光明,我愿意这样做。”
萧赋清冷哼道:“油嘴滑舌。”说罢,大步走在前面,直往堂屋去了。
砚泽则也信步跟了上去,心道,哼,还想耍弄我?你也就是在朝为官,可以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罢了。
众人见小九回来了,欢喜的欢喜,忧愁的忧愁。砚泽作为小辈,插不上话,只乖乖的在一旁站着,期间和八叔有眼神接触,又都移开了。砚泽见他爹与九叔对面而坐,聊起老太太的病情,皆是一副沉重的表情,心里不免感慨,老太太既没生过他们,又没养过他们,却个个是亲娘要病故的哀伤模样。
众人短暂聊了一会老太太的病情,便带着小九去看老太太。砚泽在屋外候着,这时就见院门口有个妇人探头探脑的,一眼认出是九叔的生母杜姨娘。他无奈的摇摇头,叫个小丫鬟过来,吩咐道:“你去告诉杜姨娘,别在这做贼似的哨探,老实点,九叔自然会去看她。”
那小丫鬟就一溜烟跑去跟那妇人说了几句话,就那门口的妇女拿帕子试了试眼角,小步扭腰走了。那步态十分难看,弓着背,拧着腰,胯骨粗壮,小脚蹒跚,看的砚泽心里发憷,难道缠过小脚的女人,上了岁数都这么难看不成。
仔细想想,好像自己的娘也有点这个苗头,不禁暗捏了一把汗,幸亏寄眉没缠过脚。
萧赋清在老太太屋里头待到下午光景才出来,其他人怕吵老太太休息,早就散了。砚泽杵着下巴在院内的石凳上打瞌睡,听茯苓唤他,他一抬头,见九叔领着那方大夫出来了。
他忙赶上去道:“九叔,老太太怎么样了?”
“暂时无大碍了,且看能不能挺到入秋了,若能熬到入秋,一切好说。”
“那……方大夫此时有空了,能不能借一步给内人看看眼睛?”
萧赋清道:“不用你说,我也要领他去给外甥女瞧病。”
砚泽挤出一丝笑容:“那,我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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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赋清是砚泽的叔叔,同时也是寄眉的舅舅,怎么论都是亲戚。光凭这点就很烦人,比如寄眉一听是舅舅,忙让金翠扶着自己,迎了出来,款款施礼,开口就道:“请舅舅安。”
之前寄眉一直跟着砚泽叫的,比如八叔八婶,就从不叫舅舅舅母,到了萧赋清这里,待遇十分特殊。砚泽虽厌恶她这么叫,但也没办法,只打发了金翠,亲自扶着妻子道:“九叔带来的大夫,已经看好了老太太的病,可是位神医,你的眼睛说不定有救了。”
“真的呀,老太太已经好了吗?”
萧赋清心中五味杂陈,外甥女果然出落的亭亭玉立,像素秋姐姐说的,模样是一顶一的好,性子亦温婉可人,配自己大侄子这□绰绰有余。他不忍让寄眉担心,道:“老太太好多了,你不要太牵挂。”
寄眉摸到桌前,坐下笑道:“小舅舅是今天刚回来的吗?”
嘿!没完了,刚才是舅舅,这会又叫小舅舅!砚泽沉着脸道:“是今天回的,快别乱动了,让大夫看看你的眼睛。”
方大夫一边诊脉一边道:“能不能把这眼睛究竟是怎么坏的,给小医仔细讲一遍过程?”
萧赋清横眼侄子:“讲。”
于是砚泽无奈的叙述了一遍‘犯罪’过程,但避重就轻,只说自己当初是来看表妹,结果装在小盒子里的蜘蛛不知怎么地自己跑出来了,而不是他故意行凶。
寄眉越听越气,暗骂丈夫胡说八道,他分明是故意作恶欺负她,怎么到他嘴里就成了无意伤害的了呢。
萧赋清当着大夫的面,不好说什么,抿唇不语。待方大夫撤手,不等他问,就听侄子火急火燎的问:“大夫,内人的眼疾,你有法子治吗?”
方大夫沉吟片刻,道:“不敢保证能治好,但萧大少爷若能让小医试一试,或许会有一线希望可以重见光明。”
“那请开方子罢。”死马当活马医了,骗钱的也无所谓了。
趁大夫开方的时候,萧赋清问寄眉:“你眼睛好了,最想看看谁?”
砚泽以前听过这句话的答案,是他,所以露出得意的笑容。
“想看我爹娘……看看他们因为养育我,苍老了多少。”寄眉道。
怎么跟之前说的不一样?砚泽不乐意了,冷声又问:“哦,那第二个呢?”
寄眉听出丈夫说话阴阳怪气的,但因为刚才他不如实交代犯罪经过,她也不满他,笑着回道:“当然是拿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模样了。”
砚泽赶紧抢占第三位:“哼,把我摆在第三个。”
寄眉又摇头:“第三个,我要看看金翠,看她长多高了。”
砚泽脸上挂不住了,故作镇定的笑了笑:“也难怪,她陪你这么多年了。”
丈夫驴脾气,逗弄要掌握尺度,是时候要把话圆回来了。她笑着对丈夫道:“我最后一个才看你,等看完其他人,有大把的时间,只剩咱们两个,关起门窗,叫我专心好好看看你。”
砚泽‘起死回生’,不由得低头笑的灿烂。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