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并不知道死的是谁,但听闻接头人已经出现,又是单身一人,便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大树胡同那儿死了三个人,”猥琐汉子一进屋,便质问赵信,“你既是跟他们一同前来,为何又独自来与我等接头?”
赵信哈哈大笑,连眼角都不瞧一下猥琐汉子,只是盯着龙四海,问道:“龙当家,这便是你的御下之道?”
龙四海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训斥那猥琐汉子,反而客气地问道:“黄程兄弟,你可见过沈大人?”
猥琐汉子黄程回道:“大哥,他便是我带来四叉胡同的,先是鬼鬼祟祟地躲在大树胡同旁的小巷子里,尔后又在四叉胡同到处盘问,查探大哥的底细,若真是接头人,怎会如此行事?”
赵信见龙四海看着自己,便说道:“本官是子颗的司房,接官大人的布置,掌班刘怀恩在明,本官在暗,那刘掌班与东厂诸jiān走得甚近,事事都得防着他一些,我家虽是吴兴大族,却一向都唯方首辅马首是瞻,龙当家,莫不成,你想与那刘掌班接头交银?”
他这番话,便点明了自己单独行事的缘由,连带着也解释了他方才的突兀举动。
黄程追问道:“整整五万两银子,装满了一艘百料沙船的货舱,你一个人,如何运回京师?”
明朝一斤等于十六两,五万两银子,三千多斤,若是装在箱子里,占地甚广。
赵信一个人,自然无法开动百料的沙船,若是他手中无人,这银子便不能及时送入京师!
龙四海想到此处,眼珠子一阵乱转,对眼前这位沈青书沈司房,又起了一点疑心。
赵信忽然伸手,一把捏住黄程的脖子,将嘴靠近他的耳边,冷冷地说道:“本官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他仓促发难,龙四海和龙涛措不及防,只听得龙四海大声道:“沈大人,手下留情,切莫伤了黄兄弟xìng命!”
黄程被他捏住脖子,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手脚乱动。
他本来就长得猥琐,身材又不高,被身材魁梧的赵信捏在手中,如同待宰的公鸡一般,反抗不得。
赵信左手用力,将黄程猛地扔到地上,摔得对方七荤八素,这才说道:“别说一艘船,就是一百艘,本官的子颗,也有足够的人手!”
看着满脸狐疑的龙四海,赵信笑着问道:“龙当家,这五万两,可不是我浙党的银子,而是运往辽东的兵饷,按例,是要先入京师,由户部点清,再发送山海关外,因而运送一事,你尽可放心,有我东厂沿途护送,这天下,还有谁敢来插上一脚!至于到了京师,如何从户部手中将银子接过来,自有诸位大人去āo心,关我鸟事!”
他的话虽糙,理却不糙,跟李旦和官应震商量的法子,完全吻合。
听了他的话,龙四海疑心尽释,将黄程拉起来,笑道:“黄兄弟,沈大人没有丝毫可疑之处,你多心了。”
赵信见他身为大哥,却对黄程这个猥琐汉子多有顾忌,难道这黄程,才是李旦和颜思齐派出的接头人不成?
一明一暗,如同沈青书和刘怀恩一般,难道这群海盗内部,也有许多的恶斗?
黄程清了清嗓子,缓和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恶狠狠地瞪了赵信一眼,拱了拱手,说道:“小人……咳……多有得罪,还望沈大人海涵!”
识得时务,还能自找台阶,能屈能伸,头脑又足够的清醒,看来这黄程,果然不是什么普通角sè,赵信对他的提防之心,又多了一些。
龙四海拍了拍赵信的肩膀,大笑道:“不打不相识,黄兄弟,沈大人,今晚,大伙儿不如一醉方休!”
赵信摇了摇头,说道:“正事要紧,京中诸位大人,还等着这笔银子呢。”
龙四海笑道:“那也不急在一时啊,那批银子,又不在天津,就算咱们立即起程,至少也得明rì凌晨,才能到那地儿!”
他指着黄程,说道:“这是黄兄弟,你们也认识了,黄兄弟跟了李大哥十几年,原本在濠镜驻守,这趟咱们从福建北上,他便是我的得力臂助!”
龙四海这话,说得不清不楚,不过赵信却听得明明白白,敢情这黄程是李旦的人,而龙四海,十有八、九,是颜思齐的人。
虽然颜思齐是李旦最器重的心腹和副手,但御下之道,便在于制衡。
黄程表面上称呼龙四海为大哥,实际却是沿途监视,怪不得这猥琐汉子,敢于完全不顾龙四海的感受,单独向自己发难。
看来每个团体中,总是有着众多的山头宗派,不管是大明朝庭,还是海上巨盗,都逃不出这个规律。
赵信的心里,对于如何管理一个团体,又有了一些明悟。
“这是我弟弟,龙涛,”龙四海将自己的几个得力兄弟都叫了进来,依次说道,“这个是燕四,你见过的;这是袁奎,这是蔡时,这是李盘……”
赵信见燕四的眼睛还红红的,便问道:“燕兄弟可是有什么难处?”
这群人中,他最先见着的,是黄程,两人的关系却相当不好;而这燕四,能识断字,虽然脾气急躁了些,但给赵信的印象,还是相当不错的。
在接到银子之前,他自然要跟这群海盗搞好关系,便想多拉拢一点人心。
龙四海叹了口气,在旁说道:“他亲弟弟燕七,昨晚被一个贼婆娘杀了,他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今儿一早,他家中的老娘又托人带话,说是给燕七结了一门亲,让他兄弟俩回去,这下可好,他没脸回去见老娘,便哭了一晌午。”
赵信问道:“那仇家是何来历?”
龙四海叹道:“说起来,那贼婆娘,跟沈大人还有些渊源,据兄弟们打听,她便是东厂掌刑千户郑仁泰的女儿、王督公的孙女……”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燕四便抱住自己的头,哭道:“我对不起我娘,对不起我弟弟……”
一边是高高在上、一言可定万人生死的郑千户,一边是落魄江湖的不入流海盗,更别提权倾天下的王督公了,燕七这仇,自然是没法报了,也怪不得燕四只能抱头痛哭。
倘若他敢去报仇,龙四海必定会狠心清理门户,免得替李旦和颜思齐惹来滔天大祸。
不过昨晚之事,起因全在他弟弟龙涛的好sè之举,因此龙四海对跟了自己几年的燕家兄弟,也有一丝愧疚之情。
原来是郑大小姐痛下杀手,难道昨晚自己被藏在芦苇丛中,便是躲避这群海盗?
遭了!
赵信的脸sè不由得微微一变,那王船家可是见过自己的,倘若在这海盗窝里,正好遇到王船家,自己这个李代桃僵之策,岂不是立即就被揭穿?
看着痛哭的燕四,黄程不屑地说道:“江湖汉子江湖老,死便死了,有什么好难过的,说不得明rì我等便会横尸海上,又有谁会来替我们哭泣?”
说完之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硬塞到燕四的怀里,说道:“给你老娘寄去,便说你兄弟随我去了濠镜,三、五年内不会回来。”
他刚刚才被赵信打得威风全无,眨眼间便能用银子收买人心,看在赵二哥和龙四海的眼中,都不禁对他又高看了一线。
假以时rì,这看似猥琐不堪的黄程,绝对不是池中之物!
在众兄弟看着黄程的钦佩目光中,赵信忽然打开肩上的包裹,将那些从刘怀恩等人身上搜来的金银珠宝,都拿了出来。
他在整理包裹的时候,便将金银珠宝与腰牌等紧要物件分开,单独捆了一包,如今拿出来,倒也没有泄漏了自个儿的身份。
不过这事倒也提醒了他,接头已经成功,那些紧要物件也没了用处,须得寻个空档,赶紧处理了才是,倘若有人搜查他的包裹,见到如此多的腰牌,定会多生风波!
众人见他拿出金银珠宝,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沈大人……”
龙四海正待开口询问,便听见赵信说道:“这些财物,原本是用来在天津买些稀罕物件的,燕七兄弟死在那贼妇的手中,说起来,是我东厂对不起燕兄弟,本官职卑言微,也无法替燕兄弟申冤,只能将这些财物,赠予燕四兄弟,聊表心意。”
众海盗瞧得目瞪口呆,龙涛的大小眼都睁大了,呐呐道:“这些财物,可价值好几百两啊!”
赵信笑道:“我家是吴江大族,这几百两,不过是身外之物,情义才值千金,若是燕兄弟瞧得起在下,便请收下;若是瞧不起我,那……”
燕四双目含泪,他弟弟是被郑婉容所杀,跟这位沈青书大人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他明白,这是沈大人假借东厂的名义,想把银子送给自己罢了,便哽咽道:“沈大人厚恩,小人……”
龙四海见燕四没有收下之意,便替他接了过来,哈哈大笑道:“沈大人虽是朝庭命官,但行事却很投咱们这班兄弟的胃口,从此之后,咱们就别再大人、当家的叫个不休了,都是兄弟!”
赵信笑道:“正是如此,那就有劳诸位兄弟多多照顾了!”
他说话之时,眼神轻扫,看见黄程的脸上,露出了怨恨的神sè。
黄程那包银子,不过几两,跟赵信的大手笔一比,便完全落了下风,心中自然恨不得宰了赵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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