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者接过信件,村民的目光瞬间落到了他的身上,‘王’是个阴阳先生,几十年如一日的给人操办红白喜事,在这村里乡间的人口口相传下来,也有了不小的名气。
年长者扫了一眼信纸上的内容,长叹了一声。
“唉我说,梁不中,你倒是念啊,不念就给别人,别在这长吁短叹,仗着今天月亮圆,你还冒充起诗人来了…”
“是啊,快点念,看看‘王’他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连遗书都写好了,‘王’当真很厉害啊,未卜先知…”
“……”
“咳咳,我开始念了,大家静一静。”
年长者,也就是梁不中双手捧着信纸,缓缓将信中内容道来:“二十年前,我还是个一无是处的泥腿子,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这个村子里的许多人一样。但是有一点可能不同,那就是我有梦想,从小到大,我都有个梦想。”
“这个梦想,说来很是可笑,但这是梦想,每个人都有拥有梦想的权利。我的梦想,是做一个英雄,英雄,也是有大小之分,我起初想做以拯救世界苍生为己任的大英雄,可随着时间的过去,现实让我一天天清醒,也渐渐消蚀我的大英雄梦,到了而立之年,我已经甘于平凡,变得麻木不仁,强迫着自己适应当普通人,普通农民。”
村民们互相看了看,纷纷小声议论,这‘王’说的都是口水话啊,搞什么嘛。
梁九月则是漠然站在一边。
“直到有一天,梁万成这个胆小鬼被吓死了,我来这个村帮忙,刚好碰到村里来了一个道士。这个道士很年轻。那时候,村民们都说他拿个腌酸菜萝卜的坛子加几张破纸就说可以镇住鬼怪是骗人的把戏,我却是宁愿相信。”
“我一直跟着这个道士,道士说是来找徒弟的,我说我可以做你徒弟,道士摇头,说我不够资格。开始我不服气,但后来我知道,这道士是茅山道士,道法高强。而且茅山道士一门,修炼极其繁琐,将就一个悟性。想入门之时我已而立之年,这时开始修道,也为时已晚,但我那时,心中的英雄梦重新起。这道士注定不会久留这十里乡镇,山野之间,山精妖怪,游魂野鬼不少,我当时就想,我必须学会茅山道术。捍卫这生我养我的一方水土。”
“那道士却不答应,说他已有徒弟,不想再招了。不管我求也好,跪也好,拜也罢,他始终不肯答应,只是临行前。教了我一些风水学术皮毛和一些丧葬仪式,保我一生温饱但不入此行。不遭天谴。可我仍然不知满足,偷学茅山道术,导致最终命犯五毙三缺,后来找了老婆,生的儿女,都死于夭折。”
不少村民哗然,二十年前那个道士是个高手?‘王’的技术是在他那里学来的?而且还是皮毛!
梁九月则是心中叹息,师父的脾性还是那么倔强,还是那么心软…
“我不甘心,我的茅山道术没学成,却遭到如此报应,但那道士已经走了,我气愤难当,有一晚,破例,喝醉了酒,行走在山野间,终于着了道。”
“这次之后,我开始犯错,夺人墓穴,篡改他人命格,最后还给蒲公画了三处凶穴以冒充真龙宝穴,是看他命格四平八稳,一生之中不曾有过坎坷,我拉他来垫背,避免我替干儿子夺取梁六的魂魄压制在棺材底下来改命所需遭受的天谴。”
村民们再次哗然,‘王’这么做,真心过分了,农民心里最实诚,骨子里最信命,他这么做,触犯到了他们的底线了。不少人摇头叹息,说‘王’这人的尸体得丢山沟里,管球他被什么吃掉呢,吃了也活该!
“不过这些都是我在无意识中所做的事,当初实非我本意,我被梁万成这个老鬼上了身,犯下这些错,后来我知道事实真相,内心一直处于矛盾之中,最终,我还是下了决心将这件事做个了断。现在说出来,是想获得一些原谅,也是为自己打气,因为,我已准备了以身殉道,我已准备好了黑狗血,与梁万成同归于尽。”
听到这里,还在义愤填膺的村民静了下来,他们看着静静躺在地上的‘王’,心里想着他去和阴王同归于尽的画面,想着想着,他们再看‘王’的目光,由开始的愤怒,变为了尊敬。
“我现在已经没有遗憾,我虽没当成英雄,但最终也爷们了一回;虽在死后,不会有人愿意出钱请先生助我过十殿,投胎为人,但我回顾此生,勉强能够俯仰天地,心中无愧。刘一山,绝笔。”
梁不中将信纸抖了抖,折了几折,捏在手中,扫了众人一眼,道:“没有了。”
“‘王’他都去了,我刚才是看到了的,他是被梁万成给掐死的,是为了我们,我还是那句话,我没有什么钱,但也不会吝啬,我们庄稼人讲究个实诚,将心比心,他命都没了,我愿意拿出我全部家当,请个好道士,给他超度!下辈子投胎到个好人家。”
“我也愿意。”
“我也是,我现在就有一千块钱在身上,准备过两天赶礼的,现在我拿出来。”
几个村民纷纷拿着钱朝着梁九月走过来。
梁九月伸手阻止,道:“我就是茅山道士,你们村里出了这种英雄,我给超度那是应该的,钱我就不收了,我刚才看了日子,就定在七天之后,等他们头七那天晚上,一并给他们开坛做法…”
“这位先生真是好人呐,好人有好报,那么这钱我们就多少凑点,给‘王’他立一个石头像,就立到我们村口…”
“这是个好办法诶,可以可以,我愿意出这钱。”
“……”
梁九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王’刘一山。目光中闪过一丝坚定。
******
七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自阴王被抹杀后的第七天,村长家的晒谷场。
神坛前,傍晚,梁九月身穿道袍,手持桃木剑,面容严肃的站着,
神坛上,已经让梁九月按照顺序摆好了一切做法用品。上次设坛请阎君虽然也穿着茅山道袍,但那是买来的。她没什么把握。这次则不同,她穿上了师父给她做好的茅山道袍,犹如师父亲临。她心中安定万分,没有一丝忐忑。
在这七天的时间里,梁九月一直以七天前的扮相,在村民们的好吃好喝伺候中,过了七天。今天一大早,村民们就出去把开坛要用的东西给买齐全了。
七天前,梁九月就跟母亲蒲公英说她是梁九月在京华认识的朋友,现在梁九月已经被她给送到了安全的地方,她则是过来保护村民的,她也不管蒲公英信不信。除了这个答复,其余只字不提。
蒲公英无奈,也只好作罢。等女儿回来再盘问她怎么回事。
今天晚上,是‘王’和梁光华头七。一会天黑之后,他们便要来到阳世间走上一趟,一般来说,过了今天。他们就要投胎转世了。
‘王’和梁光华被分别装在了两幅棺材中,梁九月已经为他们找到了一处适合他们的好墓穴。那一块地可以葬两个人,他们两人是‘干’父子关系,弄个合葬墓,也没什么。
冬天的天色,黑得很快。梁九月在坛前只是站了一会,天便彻底地黑了下来。
看了看天色,梁九月轻点了点头,抓了一把黄豆撒了出去,随即用桃木剑挽了个剑花,将剑尖放在坛上的烛火上灼了一下,随即用剑间挑了一张符纸,点,甩向了前方。
“轰…”
这张符纸一直飘到了神坛前方黄纱布尽处才爆裂开来,冒出一股青烟。
这时,已安排好的歌师开始敲打着架子鼓,唱起了安魂曲。
将剑放下,梁九月抓起坛上一钵花瓣,抓了一把便朝前撒去。
一边撒,一边快速念着咒,等到花瓣洒满了黄纱布,梁九月祭出一张收魂吊魄符,念罢符咒,便见到两个人影自虚空中飘了出来。
两道人影在梁九月面前站定,正是‘王’和刘一山。
两人见了梁九月,说了一番感谢的话,梁九月便让他们候在一边,她要将地府们叩开,要面见相关阎王,陈述案情,替他俩说情。
如同上次为李晴超度时的做法,地府之门终被叩开,一殿秦广王出现在了黄纱布的尽头,梁九月面容冷静,道出了事实经过。
秦广王吩咐小鬼将二人押往望乡台看其前生,最后,只是留下了梁光华,说是他罔顾家中父母,自杀而亡,实属大逆不道,犯了归他管辖的阴律,由他判罚,而‘王’则是由犯了五殿阎王天子包所管辖的阴律。
言罢,秦广王便给了个意见要判官宣判,他的意见是,将梁光华打入轮回风车,下一世沦为畜生道,感悟为人不易…
梁九月打断判官的宣判,给梁光华求情,说他是为了帮助她消灭为祸人间的阴王才自杀,情有可原,好说歹说,秦广王终于答应,让梁光华下一世继续为人,不过生于贫苦之家,感受生活不易。”
这个结果不能再讨价还价了,梁九月替梁光华应了下来,梁光华也是一脸的感激,想过来给梁九月磕头以示感谢,却被小鬼擒住,往那虚空去了。
而‘王’则是站在一边,脸上一片泰然之色。
梁九月问他,怎么不怕?他说该做的已经做了,心中无愧,即便待会被判罚入地狱,他也无话可说,服从宣判。
梁九月摇头,看了看周围的村民,说他们可不想你入地狱,随即便不跟他说话,对着虚空,梁九月深深鞠躬,清喝道:“十王拔罪大天尊,朝拜五殿大王君,正月初八是生辰,愿圣慈悲赦罪人,孽镜台前看分明,铁面无私不顺情,愿赐亡人早超升。”
“轰…”
无尽虚空突然传来一阵闷雷响声,梁九月只是眼前一花,一个面如黑炭,额头顶着一汪弯月的矮胖男子出现在了她眼前,他身边没有任何东西,只是负手而立,目光如刀地看着‘王’。
阎王天子包大人!
梁九月目光一禀,包大人这眼神好像不对。
“竖子敢尔,汝在阳世,作恶多端,替人逆天改命,篡人命格,汝可知该当何罪!”
一道低沉的声音灌进了梁九月的脑海,也同事灌入了‘王’的耳中,他脸色一白,将事实如实禀告。
听完事实,包大人依旧脸色发黑,并没有丝毫缓和,铁面无私的派头一分不减,冷声道:“判汝被打入无边血海地狱,汝可心服口服?”
梁九月赶紧上前,挡在‘王’身前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在最后一刻,选择了踏上正道,而且,以前的犯错,也是被鬼魂附身,并非他本意。包大人,听闻您铁面无私,不会有任何的偏帮与徇私,请您高抬贵手,放他一条活路,让他重走人间道…”
包大人皱眉,看了一眼‘王’道:“你过来,到孽镜台前来。”
“呼…”
一面一人高的绿色光镜出现在包大人面前,‘王’大步走了过去。
孽镜台可以看清人世间一切罪恶,‘王’一站在它前面,所做过的错事一一放映了出来。
看完这一段,包大人皱着的眉头舒展了开来,深深看了梁九月一眼,道:“女茅山道士,修炼殊为不易,吾今日就信汝一回,倘若日后查明事实非汝所言,吾会来寻汝秋后算账。”
梁九月心里咯噔一下,包大人这么好说话?
“呼…”
包大人挥了挥手,‘王’便被他卷入袖中,他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包大人就跟要赶最后一班公交车似的,带着他在梁九月面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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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王’和梁光华出殡。妃子笑村除了梁鹏飞之外,所有村民都到了场,‘王’的雕像做好了,没有按照原先的意向放在村口,而是放在了他和梁光华的合葬墓前。
经过二十多分钟,村民终于将两人抬到了墓中,并用土掩埋。
墓碑已经雕好,‘王’墓碑写的是‘一甲子二徒弟之墓”,落款处只是刻了个九月二字,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有梁九月心中了然,这墓碑上的内容,是她吩咐雕刻的人做的,她替他师父,答应了‘王’,收他为徒。
村民们站在墓旁,都是一脸的肃穆,梁九月从包里掏出了一张符纸,这是‘王’连着遗书一并给她的符纸,符纸是当年师父留给他的,上面写有“有缘再见”四个字,现在,她已完成了‘王’的心愿,这张符纸,已经不需要了。
她一挥手,将符纸点,烧毁,心中暗道,一山师弟,你安息,你要我带的话,我会替你带到。
漠然站了一会,清风袭来,梁九月深吸了口气,看了看远方的山黛,从包里抓了一把黄纸洒向了天空,任其纷纷杨扬飞散出去。
看着黄纸在空中飘荡,梁九月从梁六那,拿过长笛,横放嘴前,吹奏着祭奠之歌---《潇-湘-子》。
悠扬的笛声传遍了整个山林,受笛声感染,村民们纷纷低着头,擦拭着自己湿润的眼眶…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