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刻钟后,我愁眉苦脸地端着托盘在焕月门口外,一边瞧着放在托盘两边的手上掐得无比扭曲的手指,忧愁地叹了口气,一边犹豫着应不应该进去。
玉儿有训其二,无论是整理发钗,还是端茶送水,或者宽衣解带……都必须掐成一弯柔柔弱弱的兰花指,这才足够体现女儿家的柔美娇羞,展示娉娉婷婷的小女儿姿态。
而这性子尚有几分如同小黑的焕月小和尚,有幸成为我试验的第二人选。
我在门口踯躅了半晌,最终还是闭着眼视死如归地敲开了门,进门的那刻也凝出几分不甚好看的笑来,干巴巴道,“焕月师父,我送晚膳来了。”
焕月此时正背对着我,盘着腿坐在榻上专心致志地翻看着什么书,我好奇地一眼瞧去那刚翻开的书页,只见得其上的都是笔画细得如同蚊子腿般的梵,一列一列排得密密麻麻的,只消一眼便着实令人头疼的很,真不知他是为何看得如此认真。我快速地收回了眼,见他无甚反应,便又提高声音唤了声,“焕月师父?”
他连头也没回,我又走近了几步,只见他敛着眉,手指微动,便翻了新的一页,沉声吩咐了一句,“放在那儿就好。”
鉴于这反应实在太过出乎意料,我一时转换不过来此时眼前这个安之若素的大师跟方才那个字里行间都在喊饿的和尚的形象,只得僵在那边干笑,有心撺掇他回过头来看我首秀,便又殷切道,“焕月师父,您方才不是就说饿了吗,饭菜凉了可就不好了,这么冷冷的吃下去是要闹肚子的。”
焕月翻动着书页的手微滞,最终还是听话地合上了手中捧着的书。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别扭地掐着兰花指逐一将碗箸递上,他似乎注意到了我拗得别扭的手指头,在接碗箸的同时,很给面子地也移过眼来瞟了一眼我的手,冷淡的眸光微动。
咦?我心里暗喜,好像有点效果了。
眼看成效在前,我便更加卖力地掐起兰花指来为他布开一桌菜,又殷勤地端茶送水,反正便是拼命在他面前将手晃来晃去,恨不得戳到他生得秀气的鼻孔里去。虽然这在我看来就宛如两只颤抖狂舞的鸡爪子,但既然玉儿说过这是女子之美,我便也深以为然了。
在第三次因为掐指头而失手把茶汤洒到焕月小和尚的袈裟上时,一直埋头沉默吃着饭的焕月终于抬起头来,很是忧愁地深深看了我一眼,放下筷子,“阿若施主……”
果然有成效!我装模作样地掐着兰花指扶了扶头上并不存在的钗子,咯咯娇笑着应道,“嗯?”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七掏八掏居然从怀里掏出了一帖狗皮膏药扔给我,两掌合十,语气无限怜悯,“阿若施主,拿去用,就当作是贫僧与施主萍水相交几日的一点心意。”
我双指提溜着那帖味道浓重的狗皮膏药,很是郁闷地抽了抽眼角,“……狗皮膏药?这给我作甚么?我又没受伤。”按折子戏里说的,就算是表心意,不是也应该珍玩珠宝首饰么,再不济也应该捧一束刺蔷薇来罢,这不识风情的小和尚送帖狗皮膏药……算是什么?
闻言焕月却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口中念叨了一句“阿弥陀佛”,抬眼时望向我的神情出奇的悲悯,口气淡淡,“阿若施主,方才你的手不是抽筋了吗?这帖狗皮膏药很管用的,施主小小年纪,日后还有大好的年华和前程,实在不要弄出什么病才好。”
“……”
二战正式告败。
眼瞧着灵栖里头就再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了,我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帮子蹲坐在高高的屋脊上,时而眺望几眼前方流光溢彩灼灼生辉的芍药花园,惨惨戚戚凄凄惨惨得很是惆怅,心里只不甘心地寻思着不然明日找来小王麻子或是小丁来试试这其他的法子。
这么得意地想着,突然又觉得不对,明明最开始只是陪清风玩玩胡闹的,怎么最后,竟自己也当了真呢?
恶狠狠地朝喉咙里灌了几口从酒窖里顺出来的君莫笑,我满意地打了个酒嗝,摇摇头准备不欲再想此类难懂的问题,只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舒爽地站起身来,准备打道回府来日再战,低头正欲下梯子时却隐隐看到屋檐底下居然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儿,在那徘徊不去,似乎已经待了很久了。
我只觉得全身一哆嗦,这是人,是鬼?
一阵轻缓的夜风吹来,微微撩开了那个人影头顶上的发丝,他又正好转过脸来,露出了线条轮廓分明的半边脸出来,我眯着眼睛借着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光看清了后才舒了口气,挥手跟他打招呼,一边大声唤道,“嘿,小黑,你怎么杵在下面啊?不上来吗?我这里还有半壶酒!君莫笑!”
被云翳遮挡得不分明的月色下依稀看到小黑微微弯了弯唇,似乎正欲说话,我心里正荡漾着此面瘫黑脸上的笑容终于越来越多的时候,脚底却是一个不着力,踩在瓦片上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几欲跌倒,我的心一慌,下意识地赶忙想抓住什么想保持平衡,无奈人处在高处,四周皆是空空荡荡的一片,手一扑却落了个空,更加迅速地头朝下以一个壮烈的倒栽葱姿势跌了下来。
事已至此,无法回头,我闭上了眼睛,当机立断地用一手捂着头一手捂着屁股,恨不得再多长上一只手好捂着脸,心里不住地惨淡道——完了完了,这回就是不死也要送去半条命。
而且死法似乎非常难看……
正飞快地计量着跌在地上时用什么姿势不至于太惨烈些,身子已然“砰”得一声跌到了地方,然而却并没有感觉到疼痛,我睁开眼睛,沾沾自喜地以为是那冷面厮终于英雄救美出手救了我,未曾想待得位置还是方才看小黑待的位置,然而如何望也瞧不见了他的身影,“咦?”
身下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那声音再熟悉而不过。
“……”
玉儿有教其三,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展现女儿家柔弱的一面,同时得人格高尚地衬托身边男子的豪情万丈英勇无比,这样更能引起怜爱疼惜和保护欲,比如,受到惊吓要晕,受到磕磕碰碰时也要晕,遇到窘境要晕,浅酌了三两杯小酒儿的时候更是要晕得不醒人事,晕得赏心悦目,晕得两颊飞红直教人兽性大发嗷嗷上前只求扑倒。
鉴于以上四点在这一环境下均惊人的符合,我僵硬地扭过脸来,集三位于一体地对小黑掐了个兰花指,咧开嘴娇声唤了句“奴家……”,而后便是两眼一翻,机智地晕了。
我自认为做得无比天衣无缝,兰花指掐得很好看很妩媚,最后的那句娇滴滴的“奴家”也堪称点睛之笔,至于后来两眼一翻这个动作更是传承了我多年对人翻白眼的精髓所在,一连串动作加起来简直可以打满分再附赠一碗红烧猪蹄。
可是便是这样的完美了,为什么被我压在身下的这位俊俏的小哥儿……居然在笑?!
先前只是身子轻微地在颤动,我还以为他是在忍痛,未曾想之后他便低低窃笑出了声音,后来居然是扬声大笑起来,震得努力翻着白眼扑在他心口处的我一伏一伏的。
笑笑笑,可是这厮的笑点到底在哪儿呀——即使眼前没有铜镜,我也能感觉到我呀在他胸口上的脸被羞得一阵红一阵白,热得发烫。于是理所当然的,苦逼而敬业的我被这显而易见的嘲笑而激怒了,奋起了,刚凶神恶煞地睁开眼睛跳起身想要与这厮理论一番时,却见他嘴边扬起的笑容如同弯月,因被我压倒而散乱的墨色发丝下那一双好看的眸子笑得都浅浅地眯了起来,盈盈流转着两弯温润的光华。
然后……我就很没骨气地被眼前的美色俘获了,目眩神迷之间心里只暗自称道——还好这厮在别人前从不曾这样笑过,不然邱狐狸在朝花镇里哪还有饭碗混。
只是不知道小黑他是否在桑枝面前也这样洒脱地笑过……
想到这里,我的心口突然有些闷闷的,一时间对着他尚未褪去笑意的脸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兀自又推开他了几厘,小声道,“我先回去了,小黑你也早点休息,明天我就去寻邱狐狸要些跌打膏来给你。”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