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身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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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3-06-10

    他说的是花染!

    我浑身一震,飞快地在脑内梳理了一边刚才的所见所闻,不禁惊得捂住了嘴,只觉得全身连着指尖都在不停地发颤,再反应过来时只晓得死死拉住小黑的衣袖,变了调的声音不自觉地染上了一丝哭腔,干涩嘶哑得吓人,“快,小黑,小黑你不是会轻功吗,快带我去!城西口左拐第三间花家!前头是胭脂铺的门面,后面便是她们的住所!快去救救花染!来不及了!绝对绝对不能让花堇干傻事……”

    话还未讲完,只觉得身子骤然一轻,才觉自身已被他带着腾空而起,长长的衣带在夜风中烈烈飞舞翩跹,几番打到我的脸颊,如刀锋一般刺骨,耳畔混沌的风声呼啸凛冽,宛如万千精怪魑魅从身边肆意夜行而过。

    我的头上抵着的是小黑的胸膛,视线被他迎风扬起的袖袍挡着,迷蒙着看不清前景是何处,但隔着布料却能感受到他胸口灼热的温度,顺着额头蔓延至胸口,不自觉地让惊惶得快要跳跃出来的心逐渐安稳下来。我咬紧了牙关,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要冷静,这才感觉到十指尚未磨圆的指甲齐刷刷地嵌进了手心的皮肉里,疼痛异常,却如何也及不上对将临那死亡场面的恐惧。

    心中只暗暗祈愿着——千万不要出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身子突然狠狠地撞在了一面硬但脆的东西上,木头碎裂的声音零落而刺耳。我第一反应是,莫不是飞得太快,撞到了树枝?声音却又似乎不对,待定神睁开眼睛后才知晓,他竟是带我直接一路破窗而入进了她们的闺房。

    疾步绕过满载着脂粉甜香的帘子,眼前赫然是一片破败颓唐的景象,酒坛大大小小的碎片遍布地面上,迷幻的香气混合着酒香在房中萦绕着,久久不曾散去。

    花堇正在桌边自顾自地边斟边饮,见我们来了只是懒懒地抬头望了一眼,笑得很开心,扬手举起酒杯,“哈?你们也来了?……阿若,要不要陪我来一杯,一醉解千愁,解千……”还未说完,她的身子一软,仿佛受不得力一般斜斜地歪倒一边去,眼睛阂闭着,似乎已经醉死过去。

    我暂时无暇顾及她,只看到花染软软地伏倒在八宝桌上。我急急想去探花染的呼吸,费了好大一阵力气后才翻过她的面,只略略一瞧便禁不住骇得跌坐在地上,纵使先前乞讨之时已见过不少恶心惨烈的场面,却还是禁不住一阵翻腾,当即扶在一边的梳妆台干呕起来。

    她的面孔竟已在这短短一炷香左右之内快速地腐烂了,血肉模糊的脸上沟壑遍布,只余下两粒幽黑而毫无生气的眼珠子和那两瓣涂着浓艳胭脂的唇,尚提醒着主人先前是多么的美貌惊艳。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小黑皱了皱眉,上前去伸手探了花染的呼吸,最终还是收回了手,摇了摇头。拿起桌头的胭脂嗅了嗅,“是胭脂的问题……被下了大量提纯了的玉面粉。”

    玉面粉掺在胭脂里,总归还是有些别样味道的,稍微认真点都觉察得出来,更不用提向来精于辨香的花染,所以花堇才事先灌醉花染么……?

    尽管已做好准备,我还是仿佛一瞬间被扔到冰窖里一般,只觉得彻骨冰寒。我飞快地跑去花堇身边,然而我无论怎么推她,她也只是醉意朦胧地阂闭着眼,绵长地“嗯嗯”应和着,娇小的身子此时如同磐石一般,任我下了再大力气也丝毫动弹不得。我正欲唤小黑来帮忙,他却是镇定地塞给了我个的东西。

    我低头一看,竟是一个朱色的胭脂盒。上头以金笔绘着穿花弄影,纤云弄巧,毛羽华丽的凤凰破云而起,好不精致。

    见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小黑的声音放得缓慢却字字清晰,“如果你想救她,就收起胭脂盒,再把那位姑娘口上的胭脂擦掉,这样官府暂时很难断定凶手,也足够你那个朋友逃脱。”

    我死死盯着手中的那个描金绘凤的沉香木胭脂盒,仿佛昨日还是花堇巧笑着把那一盒杜若花胭脂塞到我手里时附耳跟我说“这个与你最般配”的模样,而今日,今非昔比,这看似华丽美艳的胭脂里面,却已藏了蚀骨的剧毒。

    耳边是小黑声音冷淡的催促,“做决定,就快些。”

    我猛一激灵,迅速地点了点头,鬼使神差地将它放到了腰带里,逐步向仰面伏在地上,已得不成人样的花染走近。一步步,一步步如走在刀尖上。那一刻我心里没有惊,也没有惧,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只固执地认定自己做的是对的。既然是对的,那就不能回头。

    我蹲下身来,不去看花染那狰狞的面容,只掏出置在衣袖里的绢帕,颤抖着手想去擦拭去那双唇上的胭脂,离她的唇不及一份,却被一只手揪住了肩膀,骤然一拉,我向后跌去。

    眼前极为熟悉的白光一闪,是小黑拔出了剑,这次对着的方向赫然是醉醺醺的花堇。

    花堇却不惧,猛地站起身来,又摇摇欲坠地跌下,只以膝行爬近,张舞着手指在我身上胡乱地摸着,终于从我的腰带里拿出了那盒胭脂。

    心里一惊,我挣扎着想要去抢,却被她出奇敏捷地忽的闪过,扑了个空。然而她因酒力终归侵体,这么一躲反而重重地摔在一片栽种在盆里的花中,七七八八地压坏了一片的花枝。花堇的脸因痛而惨白,左颊已结了痂的伤口似乎要沁出血来,手里却依旧紧紧攥着那盒胭脂,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而她面上的笑容飘忽如在云际天边,叫人捉摸不定。

    我疾步过去正要搀扶起她,却被花堇死死攥起我垂下的衣袖,豆大的汗珠接连从她光滑的额头而下,滑过她左颊可怖的伤疤,浸染着血痂更加鲜艳而刺眼。而她嘶哑着嗓音,像是压抑着极大的痛苦,“阿若,我已经已是浑身腥了,不要管我,离我越远越好……”她先前满是戾气的眼睛忽的变得温柔起来,那一刻,我甚至突然想到了花染。

    “阿若,”她一手拉着我的衣袖,似乎赌上了全身的气力一般,只一字一顿地说,“纵使我如今的模样再恶毒、再卑劣,我也希望你永远永远能一身清白,一世长安。”

    我盯着她翕动的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

    花堇的身子以一个扭曲的角度软软地歪在杂七杂八的花丛中,仿佛一个破碎的木偶,她却浑然不觉疼痛一般安静地撇过头去,混沌的视线透过我们从破损的窗子看着外头朦胧天色,忽的扯开一个极清浅的笑。苍白而狰狞的脸颊上那如水的眸子却潋滟非常,叫人如何也移不开眼去。看了好一会后,她才收回了目光,哑着嗓子道,“天快亮了,你们快走。”

    她身后的铜镜里毫不掩饰地映照着我因紧张而发白颤抖的唇,连我自己看了都觉得荒诞而可笑,只哆哆嗦嗦地拉着头不断地念着,“花堇,花堇,你逃……现在时间还来得及,逃得越远越好。”

    花堇却不理我,似是无言讽刺了我的异想天开,只歪头朝向另一边,“小黑,麻烦你带阿若快点离开,我相信个中原因,你能明白……你终归是要比阿若成熟得多的。”

    我还想作最后一搏,却被小黑迅速地捂住了嘴,腾身一跃便出了窗子。

    我扑腾在他怀中回头望去的最后一眼,是花堇缓慢地起身,俯身拾起我遗落在地上那准备用来擦去花染嘴上胭脂的绢帕,二指提着,静静地放在烧着只剩一指节的红烛其上。

    燎动灼烫的火舌飞快地绕上她手执着的绢帕,贪婪地噬吞了其上的最后一线刺绣,也噬吞了她哀艳的面容。

    不留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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