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这时才注意到小黑腰上常日悬挂着的那把看起来并不甚起眼的剑,不是人墨客中那般轻巧华丽的装饰剑,这把剑通体并没有多余的花纹,剑柄上也未装饰什么宝石之类的花哨玩意儿,单单看在剑鞘里时暗涩粗糙得如一把普通的璞剑,然而拔出来才知晓,那两边的刃却打磨得极锋利,却又极冷硬,出鞘时那一晃而过的冷厉锋芒让人不自觉心底发怵。
时间仿佛一瞬间静止,只听得到那人额上的冷汗一滴一滴落在刃面上的“滴答”声,每一滴都带着从心底而发的惶恐无数。
正当双方对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把剑放下。”
小黑回首看去,看面色似乎犹豫了一瞬,终是听从地收回了剑。剑刚离脖颈,那个客人便逃了三尺远,走出灵栖门口还捂着被割了一道血口的脖子跳脚叫嚣着,“你们等着,我要去官府告你们去!看你们这还开张得了么!”
我见不得他那副自大的模样,暗自模仿这刀剑出鞘的声音轻轻地“刹”一声,那个客人身体一震,便如惊弓之鸟一般抖着肥膘飞快地跑走了,还屁滚尿流地跌了好几次,着实狼狈得很。
眉娘瞥了一眼,“五晏。”
邱五晏立即点头应道,“知道,我会摆平。”
眉娘点了点头,又转向小黑,面色一直是淡淡的,看不出她的情绪如何,约莫一炷香时间的静默后只微微阂闭着眼,不冷不热地对他道了一句,“我希望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能记着,如果你杀不了他,就别拔出你的剑……自古而今,成大事者,不仅要狠,要绝,还要忍。”
说道最后几字时眉娘的音调随之加重了几分,猛地睁开的眼睛透露出一份凌厉的光,纵使跟眉娘已相处了数年,我心里还是暗怵着,大气也不敢出,几乎以为那不是眉娘。心中也知晓,眉娘这次像是真的生气了,只是……要成什么大事?我不禁狐疑地看向小黑,却见他放在两侧的拳头攥紧了,复又一点点地放开,微微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我以为这件事便算揭过去了,打着呵欠拖上邱五晏想就此散场,却见眉娘半倚着栏杆,清清淡淡地对小黑吩咐道,“按店规去领罚。”
店规?若不是眉娘提起,我差点便要忘了灵栖里有这物什的存在。我来灵栖三年,这东西向来形同虚设,只在刚来的时候粗略翻过几页,便因为邱五晏的一句“鸡肋”给抛弃了。因为眉娘神出鬼没,也从来不计较虚礼,待我们虽不算亲热,但也算温和,邱五晏虽然刻薄,但又是个极懒散的性子,故就算犯了些小错,灵栖里也没人会来计较这些得失,店规自然也被所有人淡忘。可是这次眉娘乍然提起店规……我凭着印象模模糊糊地想起,顶撞客人,似乎是要跪三个时辰的。
小黑那贵公子的做派,居然让他跪三个时辰?
我没想到的是,小黑的面上没有任何诧异和不愿,只顺从地低声应道,“是。”这哪还有面对那客人时的桀骜乖戾之气?
我一惊,想回头找眉娘问个究竟,这次却反被邱五晏嘀嘀咕咕的一句“上次扭的腰还没好,我给你上药”就给拖上了楼,我几番挣扎均无果,只好翻着白眼任由他拉着走上了楼。
小黑在后院里跪了快两个时辰了。
我窝在邱五晏的房间里,挑着帘布往外看去,晚霞尽褪,外头的夜色已逐渐浓重起来,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早已凝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白霜,衬得月光更加耀眼而冰凉,他却依旧挺着脊背直身跪在那,仿若不觉石板冰冷一般,一双毫无温度的眸子平视着前方,无波无澜,一点偷懒的意思都没有。
不知何时,窗外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虽不大,但空气中却积聚了几分湿意,凝起的寒气更刺人入骨,我不禁暗暗有些着急,复拉开帘子望去,大声朝下唤了一声,“嗨,小黑!可以起来了!外头下雨了,这样是要淋出病来的!”
他没有应声,甚至连头也未转动一下,恍若未闻,若不是他的眼皮子时而还眨动几下,我几乎要以为那个跪在后院的人其实是尊雕塑。
得,好心全都喂了驴肝肺。我赌气地放下帘子想置之不理,气鼓鼓地坐了一会,漫不经心地与邱五晏插科打诨了几句,却终究还是坐不住,低咒了一句便跳起身来,从角落抄了一把油纸伞,想下楼给他送去。
“别着急了,他没跪够三个时辰是不会起来的。”邱五晏慢条斯理地脱下外袍,看着一脸惆怅的我冷笑,“怎么,你心疼了?”
“还没到那程度,毕竟我跟小黑不熟,若要真说心疼……大概也是心疼他那张好看的脸罢。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这些年来,我似乎从未看见过眉娘待人如此苛刻,”我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不自觉地望了望窗边的方向,他仍在跪着,细雨朦胧之间冷凝着的五官平添了几分疏离,虽与他关系不好,仍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忍,“虽然小黑平日里性子冷淡了些,却也未曾招惹过谁,今日这事怎么看都是那客人寻衅生事在先,眉娘这般行事……虽然明面上可以理解是规矩,但是也显得太不通情达理了些。我初来灵栖时也犯过不少错,眉娘未曾说过我几句,今日……”
“你现在也没少惹事,”邱五晏凉凉地眄了我一眼,复又悠悠道,“更何况,他已经不能算是个小孩儿了,该承担的,一样也不能少。”
我自动忽略掉他前句话的毒舌,只关上窗子,呈“大”字状倒在邱五晏的大床上懒散地打了个呵欠,实在贪恋他里头棉花弹得绵软的床褥,又忍不住放肆地滚了一圈,忍不住咕哝道,“可是这样未免也太严厉了些……”
邱五晏皱眉,弯下腰攀上我的衣领正准备揪脏兮兮的我起来,听到此话却是愣住了动作,半晌只弯腰把一张笑着的俊脸凑上来甜腻腻地问道,“哦?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这般近距离地看着他的假笑觉得渗得慌,只能死盯着他唯一能看得过去的眼睛很认真地使劲点点头。我虽早已习惯了他这般迅速无常的变脸技巧,然而却也是因为这般的了解,才会知道他的脸上凡是出现笑容,大半都是皮笑肉不笑。在灵栖里,我年纪尚小,又识不了几个大字,经常跟人在一起都插不上话,眉娘性子多变且不喜与外人相处,唯数邱五晏极为讨巧,在朝花镇里称得上是长袖善舞,左右逢迎,又凭着一副好皮囊博得了朝花镇里无数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好感。
外人都道邱五晏是灵栖里最易亲近的人,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微笑是他待人接物的固定方式,喜也好,悲也好,怒也好,那抹笑容长久以来从未更迭,连嘴角弯起的分寸都把持着恰到好处,温尔雅,倜傥风流。他对客人们笑是为了招揽生意,对镇上人笑是为了打好关系,对我笑是为了让我明白他要开始整我了,而对那些闺中姑娘们笑大抵是为了……招蜂引蝶。
然而只有我知晓,那笑容背后或许会是一碗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地沟油。
邱五晏似乎早已预料到我的反应,笑着的面上并没有丝毫的惊讶,忽然暧昧地附身凑到我耳边来,我暂时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正欲推开他,却只听闻他在我耳畔边悄声笑道,“如果说,今日这些事,这个人,都是眉娘吩咐我一手安排的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