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这个角度看上去,这些几十年前的黑白照片实在是很呆板。杨老先生看上去似乎还是有些气度的,想必是照相的机会不多,面对镜头有些紧张。从他紧咬着下巴,面颊上鼓起的咬肌来看,是个宁折不弯的汉子。
说起来他老人家还是我的师祖,有这样一位师祖让我感到很自豪。而旁边的杨老太太看上去就要拘谨得多,在镜头前完全不知所措,看样子那个时代的人们还不知道在照相的时候叫一声“切尔!”。至于他们的女儿杨玉,在我看来完全就是一位美人。尽管那个年代的摄影技术很差,没有拍出面部轮廓的层次来。可是她那精致的瓜子脸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还是反射出了超越时代的美丽与激情。很可惜,她的故事我完全没有听说过,不知道里面有怎样的美丽与哀婉。
马维杨进来了,含着眼泪默默地站到杨玉的遗像前。我悄悄地一打量,惊异地发现马维杨和杨玉是那么地相象。这时我知道,我该走了,这是我不能窥探的。
正式祭奠的大日子就在第二天,院子里的柳树上挂出了条幅“隆重纪念杨万柳先生诞辰100周年暨逝辰40周年”。
从早晨九点开始,人们就陆陆续续地过来,马先生把我安排在内院的门口迎宾,管着来宾签到簿。我知道这个安排意味着我在不久的将来就可以从“地下”转入地上,在八步镇公开露面。这是一个热闹的日子与其说是祭奠,不如说是庆典。因为悲伤已经随着时间流逝,而生活之树则永远长青。
在我看来,人们到这里来的目的,不光是为了祭奠杨老大夫,更重要的是加强联系,找回那份久违的感情。坐在内院的门口,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不少久别重逢的喜悦。八步镇并不大,人们居住之间的距离很少超过五公里。但在平日忙忙碌碌的生活中不知不觉几年也见不到一面,今天正好提供了一个相聚的机会。
在签名簿上签名的人很少,一般都是外地来的。马老师嘱咐过我,不愿意签名的人不要勉强,所以我这个差事很清闲。派出所老张来了,他一看见我就摸摸我的头,表示亲热:“好小伙子。”然后在签名簿上签下了他的大名。
这时候进来一对中年男女,男的身材高大,表情威严、脚步沉稳,每一步都好像在砸夯,可是声音却不大,看样子这位的站桩功夫不浅。只见他拿起签字笔用刀刻斧凿般的魏碑体签下了大名:杨略。这个名字我听到过,是八步镇当年第一个出国留学的,也是我们学校不许议论的言论禁区,即使在当年的荣誉室里也没有他的事迹。这时候,早有人进去通报了。
接下来,那位皮肤白皙,身材娇小的女士也满面笑容地签了名。一手漂亮的花体“liggty”,这个名字可不多见。我觉得这位鼻子有点高,头发有点黄的女士是中国人,为什么签英名字呢?不管她,这不是我的事情。于是我简单地向杨略点头,说了声“欢迎”。又很自然地对女士说了声:
“ltoourmmortivtivitis”(欢迎参加我们的纪念活动)
她的眼睛一亮,“oh,thngks”
这个时候,得到消息的马先生冲了出来,激动地喊了一声“小略啊!”
“马老师”两个人拥抱在一起,这是国人交往中不常见礼节。顿时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有人竟然眼含热泪。看样子一定是了解内情的人。
“小志,快过来。”马先生的叫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这是我开山门的大弟子,杨略。你一定听说过吧?”看到我点了点头。
马先生这才转过头去对杨略说:“这是凌云志,我最近收的弟子,可能是最后一个弟子了,算是关山门弟子吧。”马先生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和你一样,他的父亲也是东昇公司的总工程师。”
“哦?”杨略显然对我发生了兴趣,说着伸手和我握了握。
我的回答稍有些拘束:“我叫凌云志,壮志凌云的凌云志,大师兄多多关照。”我早就知道杨略的父亲杨子和是玉远江时代的东化总工程师,只是不知道他当年发表的论是不是也有玉远江的署名。
杨略把那位女士拉过来向我和马先生介绍:“我的爱人liggty。”说着两人相视一笑,然后又补充说:“她是旅法的第四代华人,已经不会说中国话了。”说完,转过头去用法语低低地和她说些什么,估计是解释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这时候再看这位女士,我觉得她好像鼻梁又高了一些,头发也不是那么黑,也许是个混血儿?
马先生礼貌地表示欢迎:“你好,我们大家都欢迎你。”
然后该我了,我用书上学来的经典范例,中规中矩地说:“hiliggty,gldtomtyou!”
可是这位女士接下来的话我就听不懂了。
“mdu’,sorryig’nd’spgflund’nglish。ndonlyspgfrnndl’sin。”这我就不懂了,frn大概是frnh,可是这世界上哪有一门叫做“lsin”的语言呀?还是杨略给我解开了这个难题,他立刻纠正她的发音“russin。”。然后是liggty女士抱歉的一笑,笑容中有一种感染人的力量。
我懂了这个词是俄语,我很快就明白了,这句话是“mtoo,sorryin’tspkfluntnglish,....”,(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对不起,我的英语不够流利,只能说法语和俄语。)这位女士说英语的时候t、d和k、g分不清楚,这可能就是法国人说英语带出的法国口音了。可我总觉得她好像在刻意隐瞒着什么。因为前面说“thnks”的时候,“k”并没有说成“g”。
“小志,该来的都来了,你也收了摊子一块进来吧。”
就在我想得出神的时候,马先生拉了我一下。我把目光转向院内,这时候我才知道来的人多,院子里已经快挤满啦。
这群人主要是“四零、五零”人群,年纪和杨略相仿,就是我父母这一代人。我承认,这不是我熟悉的人群。已经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和他们这个人群说过话,就连他们的子女,大多都是我们学校八,九班以后的,跟我和于纪几乎没有交集。没想到他们和杨略很熟,亲热地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
纪念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他们自动地聚拢过来,站满了院子当中的空地。杨略站了出来,带着无形的威严,人们自动排成了队伍。杨略很有风度地摆了一个指挥的起手式。这时我才惊讶地发现,钢琴已经抬到了院子里,吴老师端坐在琴凳上。啊?他们是要大合唱!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傻傻地看着他们。就在这一刻,他们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他们的目光是那样的清澈和深邃,仿佛都聚焦在同一点上。正是这种具有共同焦点的目光,使得他们每个人的脸看上去都那么神圣。
杨略的右手富有弹性地一抖,钢琴马上滚动出雄壮有力的前奏,听得我心神为之摄动。突然杨略双手一挥,雄壮的《新四军军歌》就在院子里响起来。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着我们的姓名。
就这个开头已经把我深深地震撼了,我从没想过他们会唱歌。还能唱处这样的四声部的混声合唱!也许他们每个人的歌声都很不动听,但是当他们合唱起来,形成了和声,就有了力量,磅礴的力量,感人心肺的力量。这里听不见某个人的声音只能听见大家的声音,我们大家的声音,是我们大家的声音,因为我也开口唱了起来。
唱到“千百次抗争,风雪饥寒。千万里转战,穷山野营。”这时候气势开始高涨,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开始滚动起泪花。
为了社会进步,
为了民族生存,
一贯坚持我们的斗争。
唱到这里,气氛进入。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开始高唱起来:
八省健儿汇成一支钢铁的洪流,
八省健儿汇成一支钢铁的洪流,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他们早已不是健儿,更不是当年的“八省健儿”。这支歌也不是他们的歌,他们这一代人的歌应该是“让我们荡起双桨”或者是“小鸟在前面带路”。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投入与激情,热泪从他们的腮边滚落,没有人顾上去擦一把。就连于爷爷和马老师都在大声地唱着,尤其是最后一个音符,不少人都用力拔高,形成气势磅礴的五度和声,他们这是用他们的灵魂在歌唱,歌唱着属于他们的激情岁月和他们有过的光荣与梦想。以至于歌声停了很久,大家还在那里肃立着。我今天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余音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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