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见室里那盏惨白的灯,照得四壁寂寂,让人更清楚意识到这样被羁押与自由的对照,便更彰显出失去自由的痛楚来。
沫蝉望着父亲的脸,在他面上依旧看见他向来都有的平静恬淡。
仿佛这样被羁押的日子,没有让他疯狂,他反倒甘之如饴。
“爸,您这些日子都好么?”沫蝉努力控制情绪辂。
“很好。”夏子然望着女儿,静静地笑,“多谢关阙的关照,我可以看书,可以写作。这么多年一直想将我对地质与考古相结合的一些观点整理出来,却苦于没有时间、心不静;这一回,倒是找到了合适的机会,我已写了几万字了。”
沫蝉含笑点头,“塞翁失马。”
“对。”夏子然慈爱望着女儿,“能用这样的眼光看事情,也许世界就会宽广了不少。嫣”
沫蝉吸气,“爸,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您为什么会认罪?”
“因为我有错,所以自然应当认罪。”夏自然依旧面色平静。
“我不信。”沫蝉摇头,“三书是在诬陷您,我绝不相信您会是虐猫组织的主使!”
“为什么不信呢?”夏子然依旧淡淡地笑,“尽管我绝不希望你和你妈妈知道此事,所以这多年我一直小心翼翼藏着。与组织的成员的任何联络,都只发生在我离开家、在外地的那些时间……”
“但是沫蝉,做过的事情就是做过,爸爸就算再不希望你知道,此时坐在你面前,却也不可以再向你说谎。”
沫蝉没想到爸竟然会这样平静地全都承认下来!
沫蝉急得双拳砸在桌面上,“爸,您分明是被冤枉的!”
“我不冤枉。”夏子然慈祥地笑,容忍女儿的脾气,“沫蝉,做了错事,早晚要还。爸爸知道你感情上难以接受,可是却不要胡思乱想。”
夏子然的眼睛望向惨白的灯光,平静地笑了笑,“已经这么多年了,终于要承担起这个责任来,我反倒觉得心安。“
“沫蝉,不要担心爸爸。爸爸此时觉得心安,觉得过得很幸福。”
沫蝉要哭出来,“爸……,那我妈呢?您想没想过,我妈如果听见您这一番话,她该有多难过?”
夏子然微微阖了阖眼睛,“沫蝉,替我照顾好你妈妈。”
“我不!”
沫蝉面对着爸的时候,再不是面对着恶人的那个沫蝉,她只是个爸爸面前的小女孩儿。
“爸,我不要替你照顾好妈;我要你赶紧回来,我要你来亲自照顾妈……”沫蝉流泪,“爸,在妈妈那里,我是永远没办法替代您的。如果您真的放心不下妈,那您就不要再说什么认罪,您就得赶紧回来!”
夏子然仔细打量女儿,缓缓地问,“沫蝉,遇见了什么为难的事?”
沫蝉被问得一怔,一双泪眼愣愣望着爸。
果然,知女莫若父,她的心事终究还是逃不过爸的眼睛。
沫蝉用力抹掉眼泪,继而倔强地甩头,“没事。只有您的事,您如果继续认罪,那我就更难过。”
“不对。”
夏子然凝望女儿,“还有别的。比爸爸这件事,更让你为难,更让你无所适从,更让你——不知道该怎么办的。”
自己的女儿,夏子然自己最了解。如果只是担心他会入狱的事,她宁愿将时间花在亲自去调查,然后找到有力的证据,直接证实他无罪……而不会这样,坐在他面前,一径只想委屈地掉眼泪。
沫蝉扭头望望门口,再四处看看监控设备。
“关阙还是不错的。”夏子然说,“他既然答应了关掉一切监听,那就一定会信守诺言。”
沫蝉这才敞开心扉。
“爸,舞雩她,复生了。”
从小到大,沫蝉最重要的心事总是跟爸说。就算爸常年不在家,她也会将心事一件一件地累积起来,等到爸回来的时候,再一股脑地都跟爸说出来。而爸也总会给她最满意的回答,三言两语就能帮她解开心中的疙瘩。
此时舞雩复生的这件事,她不知道该去跟谁倾吐,也只有爸了。
沫蝉原以为爸也会惊讶,可是夏子然却只是微微挑了挑眉,随即便恢复常态,“哦。”
“只有一个‘哦’?”沫蝉惊愕望父亲。
夏子然点头,“她当年就是带着执念死去,所以势必将会复生。她回来只是早晚而已,所以这件事本身已经不值得惊讶。”
“沫蝉你在担心的,是舞雩复生回来之后,莫邪的选择。”
夏子然一语中的。
沫蝉难过垂首,“爸,您入狱也是被她陷害。亏您还自己认罪。我绝不相信是您真的犯错!”沫蝉霍地抬头,望父亲那双宁静的眼睛,“该不会是,您早猜到舞雩的复生,也知道您的入狱是被她陷害,所以您才放弃了反抗吧?”
夏子然摊了摊手,“在舞雩眼里,我是第一个执意走入人间的狼族,而且迎娶了你妈妈,生下了你——我这就是犯罪,她自然是不会放过我的。”
“可是孩子,你记住爸爸的话,爸爸之所以心甘情愿地认罪,不是迫于任何人的压力,而只是爸爸自己想要这样做——这世上的事情,也许从没有绝对的对与错,重要的是你这样做了之后,心会因之而平静,还是更加忐忑。”
“如果能真的获得内心的平静,那么就说明这件事的选择没有错。”
夏子然平静望女儿,“爸爸现在很好,一切都很好,所以你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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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蝉回到家,妈还在灯下等她。
家里很静,门厅的一盏小灯根本没办法照亮整个屋子的黑暗。于是那黑暗便显得浩大无比,用它的颜色将寂寞也无限地放大。
这个家如果爸不在,只剩下妈一个人的话,妈该如何熬过那些无边无垠的寂寞时光?
秦雅看女儿回来,便放了心,“早点睡吧,我先去睡了。”
沫蝉一直小心忍着难过,可是看见妈独自背身走向卧室时,脊背微微地佝偻下去。沫蝉便再也控制不住,奔上去一把抱住了妈,“妈我都知道了,爸不是又出差了,爸是被关进了警局……”
“刚刚,我就是去见了爸。妈您不必再瞒着我了,妈您想想办法劝说爸,让爸别再认罪,让爸洗清嫌疑回家来,好不好?”秦雅凝望女儿,眼中也是霍地含满了泪,“原来你都知道了。沫蝉,妈不是故意要瞒你,而是你当日在医院中生死未卜……”
“我明白。”沫蝉想着当日情景,便更是心疼,“您为了我,一边明明担心爸,却得死死忍着,只为了瞒住我。”
“傻孩子,”秦雅伸手摩挲沫蝉长发,“说得哪里有那么为难?这都是人之常情,是任何一个当母亲的人都能做的出来的。不然,难道让自己脆弱到情绪崩溃,然后影响了孩子的康复么?”
秦雅帮沫蝉抿去泪水,“这世间的父母都是这样的,为了自己的孩子,没有什么做不到。”
沫蝉抱紧母亲,“让爸回来,好不好?我不要你和爸为了我,而这样苦着自己。”
“我不苦,你爸也不苦。”
秦雅收尽所有难过,微微推开沫蝉,正色望她的眼睛,“沫蝉你记住,你的爸爸妈妈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你爸爸可以在狱中安安静静地看书、做学问;而我不过是照常过自己的日子——从前你爸爸也是常年不在家,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所以丝毫不觉得苦。”
秦雅拍拍女儿的手背,“沫蝉,你就好好地做自己的事情去,就好了。这人生就都是这样的,不管遇见什么风浪,也不管有什么沟坎,常怀一颗平常心,照常去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沫蝉用力点头,“妈,我记住了。不过就算你们不在乎,我却也要跟您保证,我一定会让爸平安清白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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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蝉回到房间,没有睡觉,只是换了换衣服。等时针过了午夜,听见了妈的呼吸平稳下来之后,她才悄然离开。
她到医院去,走进重症监护室。
莫言躺在那里,仿佛静静地睡着。
她都已经康复出院,胡梦蝶那边也在恢复期中,可是只有莫言仍旧迟迟不肯醒来。
医生说莫言的情形比较严重,因为心脏遭受过洞穿伤,血液系统也有了问题。按说这样的伤势已经足以致命,可是他却还有生命体征,这已经是奇迹。
至于他究竟什么时候能醒来,甚至还能不能醒过来,都不是现代医学的水平能够给出确切答案的。
沫蝉映着幽幽的床头灯,望着沉睡中的莫言,轻轻地掀了掀唇角。
这个桀骜的家伙,仿佛从认识他到今天,只有此时他才最安静。
沫蝉帮他按摩了一下手脚关节的肌肉,这才坐下来凝望他的睡颜,“我自己也睡了七天,在梦里梦见了许多美好的东西,所以我想就这么睡着其实也挺好的。所以不管他们有多希望你赶紧醒来,有多用心用力地呼唤你——我却还是放弃了。”
“莫言,你如果想睡,那就继续睡吧。直到你将所有的疲惫都睡过来,等你自己想醒来的时候再醒来就好了。”
“莫言,我知道你真的累了很久了……好好睡,多做几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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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门忽然无声地打开,有穿着防菌服的人走进来。望见坐在床边的沫蝉,那人轻轻叹息了声,“沫蝉,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沫蝉转头,见是胡梦蝶。
两个女子心照不宣,都明白这样深夜前来守着莫言,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胡梦蝶落泪,“对不起,我知道可能我不该来。”
“别胡说。”沫蝉按住胡梦蝶的手,“我来看他,是因为我欠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报答;我跟你不一样,你是因为爱。”
胡梦蝶慌乱地摇头,“可是他从不需要我这份爱。这么久了,从来没有过。所以我想,就算我这样夜半来守着他,他若知道了,其实也并不会高兴的。”
“他敢!”
沫蝉一瞪眼,“他如果现在醒着,却还敢撵你走的话,那我就掐他!”
胡梦蝶又是落泪又是笑,“是,沫蝉,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敢说这样的话。除了你,我想就算是莫邪,或者是他母亲,都不敢这样当着他的面这样说吧。”
沫蝉也觉惆怅,只能更加握紧胡梦蝶的手,“我想,他超乎一般人的冷硬,并不是因为他天生铁石心肠,而是因为他经历过超乎一般人的孤单和疼痛。所以他才会紧紧锁上了自己的心门,轻易不准人靠近……”
“小蝴蝶,那个能真正走进他心门的人,注定也要有超乎常人的毅力和勇气。不被他吓着,更轻易不能气馁。相信百折不回,他也终为所动。”
胡梦蝶听得神往,可是转念一想,还是悲伤,“沫蝉,他纵然再冷硬,可是他的心门却也还是向你敞开了。”
“我还不同。”沫蝉淡淡耸肩,“我不是不能走近他,而是我根本就没选择走向他——所以他向我敞开心门也没用,我不是那个走进他心门的合适人选。”
沫蝉紧紧凝望胡梦蝶,“可是我相信,你是有这个可能的。”
“真的?”
胡梦蝶缓缓舒了口气,眼泪却又掉下来,“可是我自己一点都不自信。沫蝉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为了他,已经好几次豁出你自己。”沫蝉也是心内翻涌,“他是性子冷硬,却不是铁石心肠。小蝴蝶,如果你确定自己真的能爱他超过你的性命,那么就别那么在乎自尊心——他不开门,你就一直守在门外好了;只要他还能打开门,那你就第一个闯进去!”
“你们再这么说下去,我敢打赌,莫言一定会做噩梦的。”
病房门再无声打开,莫邪静静走了进来。
他深深凝望沫蝉一眼,“……而不会如你所说,能做几个好梦,能好好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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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邪,你来了?”
胡梦蝶局促地起身,向着莫邪似乎想要行礼,却又犹豫着是否应该这样做。
沫蝉明白,这是在她将狼族的事情讲给胡梦蝶听之后,在胡梦蝶住院的这些日子里,小红那小子又将莫邪什么的身份都给胡梦蝶说了。
胡梦蝶敢为莫言而豁出命去,所以胡梦蝶自然就也获得了狼族的最高尊敬,于是狼族里的秘密便可以向她敞开了。沫蝉便拉一把胡梦蝶,“别被他吓着。他当他的狼王,又不是我们的王,我们才不用搭理他!”
“可是莫言,可是红禾……”胡梦蝶还是犹豫。
沫蝉摇头,“哎,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你要跟着莫言一起给他见礼。可是我透露给你个内幕:莫言是从来不肯向他低头的,更别说见礼。”
“你既然想照着莫言的规矩,那么就也不用搭理他好了。”
莫邪只是含笑望着沫蝉,半个字都没反驳。
“哦,原来,是这样。”胡梦蝶还是狐疑地瞄了莫邪一眼,这才期期艾艾地又坐了回来。
沫蝉便也将脸扭开,不回望莫邪,只望着莫言插着吊针的手腕。
胡梦蝶担心地瞟了瞟沫蝉,犹豫了下还是毅然起身,凑到莫邪身边去,“小爷,沫蝉生气了。我虽不知她因为什么生气,可是凭我跟她认识这么久来的经验,我却敢跟你保证,她是真的生气了,而且生了很大很大的气……”
“噗!”沫蝉自己好悬没呛着,起身一把将胡梦蝶扯回来,“你这是被小红给同化了吧,嗯?小蝴蝶我可告诉你,莫言从不会这么狗腿子的,这么狗腿子的人只有小红一个!”
“小蝴蝶你该不愿意让莫言听见,你竟然会跟小红如出一辙地狗腿子吧?”
胡梦蝶一听就惊了,无措地盯着沫蝉。
沫蝉叹了口气,“我什么都没说,你别紧张。”
胡梦蝶赶紧告辞,“那,你们两位聊,我,我先走了。等你们二位都走了,我再来陪莫言!”
胡梦蝶一路慌乱地逃走,莫邪便转眸薄嗔地望着沫蝉,“你吓坏她了。”
沫蝉继续扭开脸去,“这事儿总回避着,也不是办法。让她自己明白,总比继续装糊涂强。”
“心里明白了,才好去决定,自己的脚接下来该向哪个方向走。这样,对自己对别人,才都公平。”
莫邪便听懂了沫蝉的话了。
他再尝试岔开话题,“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小红对小蝴蝶的情愫的?”
“早着了。”
沫蝉四下环顾,就是不肯再对上莫邪的眼神儿,“从开始在《红绣》,小红对小蝴蝶的态度就不一般。可是那时候小蝴蝶只想着给他爷爷报仇的事儿,心无旁骛,所以向来没注意到罢了。”
“再有,小红那形象你也知道,总跟小孩儿似的,要不就觉得好像对什么都不够认真——小蝴蝶是个老派儿的性子,所以他们两个虽然认识在莫言之前,可就是怎么都对不上频道。”
莫邪叹了口气,“今晚是要一直都不看我了么?”
“嗯。”沫蝉起身要走,“我是来看莫言的,又不是来看你的。我已经看完莫言了,我得走了。”
莫邪一把扯住她手臂,“虫,你听我说。”
“我不听!”
沫蝉惊跳起来,一把甩开莫邪的手,“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能猜到你要对我说什么。够了小邪,你不用再对我重复一遍了!”
沫蝉倔强扭开头去,只紧盯着房门,不让自己流下眼泪来,“小邪,我明白你的处境,我也理解你那样选择的缘由。所以我不是恨你,我也不埋怨你,我只是,只是——暂时不知道如何面对你罢了。”
“所以拜托你现在让我走吧,我想也许等我整理好了情绪,知道如何面对你的时候,到时候你再跟我说话也不迟。”
“虫……”
莫邪双瞳骤然冰蓝,捏住她手臂的手指,捏得死紧。
“Shut-up!”沫蝉厉声喊,“什么也别说,听见了没?!”
“好,我不说了——”
莫邪却还是不肯放开她的手臂,“我不说你我之间的事,我给你时间;那至少让我跟你说说,莫言的事。”
“你可以不理我,可是你现在不会丢下莫言不管的。虫,是不是?”
沫蝉这才缓缓转回头来,目光有些慌乱地对上他的眼睛,“莫言怎么了?你说。”
莫邪冰蓝的眸光,宛如水波轻漾。他近乎贪婪地用力望着她的容颜,却还要提醒自己小心地不要都泄露出来,“想到没有,也许只有一种办法才能唤醒莫言。”
沫蝉的喘息漏了一拍,她闭上眼睛,“我想到了:给他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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