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阑听见这句话,忽然想笑。
跟个神棍似的,貌似小说桥段里常用这么一句,然后便天雷地火了,然后便翻翻滚滚了,至于主角,男女不限。
“看着你的肚子。”她答。
司空昱一怔,下意识一垂眼,就看见一道银白色的刺尖,轻轻刺入他的腹部。
太史阑根本不看他的眼睛,一刺便拔,伸手一推,把他推回椅子上坐好,抽身便走。
人太美,嘴太吵,刺一刺,精神好。
她带着护卫们到了院子里,西局择地而建,故意离昭阳府很近,因为占地面积不小,第三进还有一个院子相连,就是刚才爆竹炸到太史阑这边的隔邻院子。
太史阑看看那点炸药,也尽够了,吓唬人正好。
那头院子西局的人正闹哄哄拉着昭阳府的人吃酒玩牌,昭阳府的人一开始还有所顾忌,怕太史阑发怒,但碍着西局的面子,又怕得罪这些阴人,只好入席,渐渐也玩上兴头,正在拍桌子打板凳闹得欢快的时候,忽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
众人惊得一下子蹦起来,扑啦啦头上瞬间落了一层土,眼前灰蒙蒙的一片,辨不清人影,西局探子们慌乱地踩过桌子踩过凳子踩过昭阳府众官员们的脑袋,乱糟糟吼“有刺客!”“保护大人!”“谁!在哪里!出来!”
没有人回答,灰雾里人影窜来窜去也看不出刺客,只隐约听见墙边有声响,砰砰乓乓的,似乎在拆墙。
此时巨响吸引了附近的居民,两边都一堆人在探头探脑。
院子里的灰尘渐渐散去,慌乱的众人这才看见不知何时,俩院相接的那面墙破了一个大洞,洞边,有十几个人,挥舞着狼牙棒铁棍等重型武器,正在砰砰乓乓的敲墙,这群人很明显都武功不凡,一面墙迅速在他们凶狠的动作下消失,西局探子们抓着武器目瞪口呆,看着那面墙的空白处慢慢延伸……延伸……拆出一片巨大的空场。
烟尘散尽,墙也拆尽的时候,一道人影,不急不忙地从废墟中间走了过来。
太史阑。
“诸位好。”她面无表情打招呼,就好像没看见满院子的傻子。
“太史阑,你干什么!你竟然持炸药轰炸西局!”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乔雨润,目光灼灼,语气里一小半愤怒倒有一大半兴奋。
“轰炸西局?”太史阑诧然看她一眼,“我炸我的墙,关你什么事?”
乔雨润一窒。
老实说,这面墙,还真的是昭阳府的,西局后建,到这里正好和这面墙衔接,谁也不会多事再造一面墙去。
“便是昭阳府的墙,你在紧邻西局所在擅自使用危险武器,一样是大罪!”
“我在响应西局号召。”太史阑漠然道,“西局既然纡尊降贵,展现出和昭阳府亲如一家的态度,昭阳府怎么能不知好歹,不投桃报李?所以我立即下令,以最快速度拆除这面墙,以表示,昭阳府从今以后,不仅是板凳桌子,府中属员,哪怕是虫子老鼠,花花草草,都对西局随时坦然开放。”她对乔雨润点头,“西局不必感谢我。”
乔雨润觉得自己鼻子一定在一瞬间歪了……
中了“遗忘”迅速醒转,被那声爆炸惊动,也赶过来的司空昱,站在瞬间出现的废墟上,也傻了,美丽的脸上那种一直保持的冷淡高傲的神情,瞬间被腾腾的灰给抹了……
西局的探子们脸也歪了。
这叫个什么事儿?
搬石头砸到自己脚?
人家这理由冠冕堂皇,无法辩驳,但是相比于国家公署的昭阳府,西局才是隐秘部门,昭阳府拆开围墙没什么影响,西局却不能和别的官署共一个院子。西局干的是最阴私,最黑暗,最见不得人的活儿,那些严刑逼供,私下审讯,还有西局特有的培训和建制,随着这墙一拆,岂不都是要暴露人前?
这怎么行?
“今晚我让人给西局的兄弟们送夜宵。”太史阑还是那个气死人不赔命的冷淡语气,“不必谢我。”
完了她挥挥手要走,那一院子僵立的属下官员们都红着脸溜过来,想要从围墙这边走回去,太史阑一摆手,苏亚立即一拦。
“昭阳府从属,堂皇光明,从哪里出,从哪里进。”太史阑道,“烦请各位从西局大门出去,顺便把用完的凳子扛回来,另外,也和外面那些围观群众解释下,不必惊慌,昭阳府拆墙和西局亲如一家,欢迎以后到昭阳府办事者,顺道参观西局院子的装饰。”
说完她拍拍衣服上的灰,也不理那群脸色死灰的手下,悠悠然回去了。
没多久属员们都回来了,从西局几进院子扛着板凳出去,再扛着板凳进昭阳府几进院子,绕了好大一截路,人人满脸是汗,通红的脸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累的。
他们战战兢兢放下凳子,在太史阑的书房外站成一排等听训,太史阑却什么都没说,过一会儿让雷元出来传话,“大人已经令厨房准备酸梅汤,诸位大人等会不要忘记喝一碗解解暑热。”
众人又羞又愧,都垂头乖乖办事去了,自此虽和西局一墙之隔,再也没人去串过门子。
太史阑踱到门口,瞧一瞧西局挂上的匾额,“京西侦缉总局昭阳分局”十个字每个字都有斗大,金光灿灿,昭阳府黑底红字的匾额,无论气派还是大小,都远远不能比。
西局全称就是“京西侦缉总局”,据说早先的西局总衙门在丽京西部,因此得名。
路过众人对两处匾额指指点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官衙的匾额凌驾于昭阳府之上。
太史阑不动声色,又慢慢踱了回去。
回到书房,她处理了几件事,经历已经将她需要的通达字的师爷找来,太史阑把他带进内室,一字字口述,让他写了《北严沂河坝溃坝真情》,将发现沂河坝空虚直至大坝断裂其间,北严府的一切行为,都详细说了清楚。
关在门里一个下午,师爷出门时,两股战战,脸色苍白。
见过疯子,没见过这样的疯子!
刚刚才当个不大的官,就敢揭地方官府,将和她平级的北严府上下人等,统统揭了个底儿掉!
光把北严府掀了个底儿掉也罢了,她难道不懂,但凡这种巨大亏空,集体贪污,中饱的绝不仅仅是地方官员的私囊,保不准还有行省的份,再保不准,还有更高的上头!
这一掀,难保不会是惊动天下死伤无数的巨案!
师爷抖着腿,白着脸,准备回家就递辞呈,打包行李回老家种地去。
跟着这样的女东主,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太史阑将他的惊恐看在眼里,却一言不发,回头将折子仔细看了一遍,吹干墨迹,然后小心收起。
她没那么鲁莽,贸然就将这事捅上去,当初张秋的态度,一开始就透着敌意,之后行为有恃无恐,明显身后有靠山,沂河坝溃坝后,就算北严府救灾及时,那么大的事,毁了良田千亩,怎么会毫无处罚还有嘉赏?这要背后没有足够有份量的贵人相护,她死都不信。
何况这折子贸然递上,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只怕不仅扳不倒她想要扳倒的人,弄不好还要牵连容楚,毕竟是容楚当年主持建造这坝,去年也是他上书为修坝求来工程款。
涉及到容楚,太史阑不能不慎重。
她将折子先锁了起来,想等容楚回来再做决定,时机不成熟,做什么也是白用功。
她从内室出来时,发现外间有个睡美人。
司空昱竟然还没走,在她的外间短榻上睡着了。
这人一闭上他那光艳沉沉的眼睛,看起来就分外柔弱无害,榻太短,他身子微微蜷缩着,看起来有点憋屈,脸上神情却有他平时没有的平和,呼吸轻细,神容静谧。
看他的睡容,让人想起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
太史阑面无表情,用看一只猫或者一只鼠的眼光看他一眼,自己回到桌案前。
她提笔,濡墨,写字。
短榻上,司空昱睁开了眼睛。
有武功的人,不会在他人榻上沉睡,刚才他也醒着。
他知道自己安静下来时的杀伤力,在东堂,常有少女为他闭目那一霎不同风情惊艳,失控失态。
可如今,他明明感觉到太史阑停下,看他,然后走开,毫不犹豫。
他甚至感觉到太史阑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冷淡的,无情的,漠然的,像看一只猫或一只鼠,还不是她养的。
这种感觉让他微微恼怒,再也无法安睡,霍然坐起身,一眼看见太史阑专心写字。
她立在桌前,低头写字,背依旧是笔直的,黄昏淡淡的光影下,她侧过来的半边脸,轮廓清晰。
她的侧面看不出一贯的冷淡神情,因此便能清楚地感觉到属于她五官的秀致和大气,很难想象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能融合于一个人的脸上,但此刻看起来却只觉得特殊的美。
司空昱皱皱眉,对这个一闪而过的“美”字有点排斥,却不由自主轻轻起身。
太史阑在专心写字,忽然感觉到身后淡淡气息。
不同于容楚的芝兰青桂香气,也不同于李扶舟暖阳青荇一般的干净,这人的气息浓郁而又清凉,让人想起玉堂之中的翠尾竹,有竹的清雅枝节,却又染了人间富贵香。
她不理,继续写自己的。
身后那人却不肯安静,司空昱愕然的声音传来,“天哪!这么难看的字!南齐的女人,都不练字吗?我们东堂,仆妇的字都不会这么丑!”
太史阑杀气腾腾挥出一撇。
“这字哪里像女人写的,写这么大做什么。”司空昱肯定又在皱眉,“还有,你写的什么东西……”
“雷元,拿出去,迅速裱好做个匾额来。”太史阑将字交给雷元。
雷元捧着纸出去了,很快做好匾额送来,匾额做了两个,很大,靠在两边外墙上。
“去挂到西局的墙上。”太史阑对司空昱一指。
“你凭什么指使我?”司空昱下巴慢慢抬起。
“占人家地方,喝人家茶水,坐人家椅子,睡人家短榻,却不付出任何劳动和感谢。”太史阑淡淡道,“我们南齐,从来没这种没品的男人。”
司空昱抬起的下巴顿住,随即慢慢放平,他用一种危险的目光盯视着太史阑,那样光影绮丽的眼睛,威慑地看人时,很有杀伤力。
太史阑泰然自若。
阎王这样盯着她告诉她还有一刻钟要死她也不会有表情的。
她会把人间刺在他身上试试。
片刻沉默,然后司空昱一言不发地扛着两道巨大的匾额出去了。
司空世子大抵心中有气,扛着两块匾额出门,左看看右看看,也觉得西局的金光灿烂大招牌很不顺眼,忽然冷笑一声,一跃上了西局门口旁边一棵老树。
随即他一手抓起一块匾,对着西局两边门楼,遥遥一掷。
“呼”一声,匾额从围观百姓头顶飞过,无声无息切入西局大门门楼两边,咔咔微响,陷入砖石之内三尺。
“昭阳府恭贺西局建成之喜。”他朗声道,“特赠匾额一副。”
百姓哗然惊叹——好惊人的臂力!看不出这么一个美貌男子,竟然有这样超绝的武功!
都纷纷抬头看匾额上的字。
上联:为百姓谋福利、争权益、保平安、送温暖。
“不错啊。”有人道,“真有这样的衙门么?西局?没听过啊。”
西局的探子们眯眼瞧着,眼神充满怀疑——太史阑也会歌功颂德?
再一瞧下联:享一切侦缉权、审讯权、优先权、处决权。
众人绝倒。
“什么衙门,侦缉权还在昭阳府之上?”
“有他们,还要昭阳府做什么?”
“还享有优先权处决权?那不是无法无天了么?”
有些稍有见识的书生在人群中摇头晃脑,“以上诸般权力,当属昭阳府所有,如今冒出个西局来凌驾于其上,这可不是好兆头,令出于一门方可约束,这岂不是要乱套了么?”
“这什么西局,听起来倒像前朝的那个秘密衙门‘血狱’。”有人在交头接耳,“好像也是凌驾于各级部门之上,为皇家豢养,专门侦查朝廷乃至各地的官员以及百姓私密事,听说后来权力膨胀,狱卫为求功劳金钱,随意罗织罪名,栽赃陷害,搞得那是腥风血雨人人自危……”
也有人摸着下巴,惊叹:“这字谁写的?丑得人神共愤别具一格!”
“都在这里看什么?散开!散开!”一群西局探子气急败坏地冲出来,再也顾不得所谓形象,急急驱散人群,有人跃上门楼,试图去拔那匾额,可惜门楼上那点窄窄地方,无处落足也就无法使力,西局的人轮番爬上去,也无法将匾额取出来。要想取就得拆门楼,但向来衙门风水有讲究,随意拆门楼这是大忌。
眼看两个歪七扭八的匾额,树在西局正门上方,来往的人指指点点,昭阳西局迅速成全城笑柄,西局探子们气歪了嘴。
气歪了嘴的同时也暗恨乔雨润——就是这个矫揉造作的女人,非得搞什么扭转西局形象,取信于民,筑基于民这一套,也不想想,民众天生对西局这样的组织有恶感,何必费这事?再说这些屁民算什么?不听话,手指一碾不就成了?
乔雨润闻讯也已经赶了出来,立在门前粉面煞白,她感觉到众人不满的目光,眼神威棱四射一扫,众探子都低下头去。
探子们不敢当面抗争,都知道这位女指挥使虽然是副职,但因为受太后信重,其实才是西局最主要的当家人,而且这女笑面虎看似可亲,下手却极辣,但凡反对她的,表面上没有任何处罚,但没多久,这人连同他的家人就会失踪,谁也找不着——这才是最可怕的,酷刑峻法,会让人畏惧,但神秘未知的结果,才最让人恐惧,因为不知道,所以放任想象,没有边界。
乔雨润虽然压住了手下,心中焦躁依旧不减,这些蠢蛋哪里懂她的深意?西局是先帝时期,先帝应太后建议建立,但先帝时期,并没有重用西局,反而因为三公和朝中一些显贵的反对,让西局坐了多年冷板凳,直到太后垂帘听政,西局才红红火火发展起来,而太后听政后,西局的存在,便受到了更多阻扰,朝中反对更烈,太后垂帘未久,也不能完全不理会众臣意见,当即解释说,在各地开办西局分局,目的是建立从上到下、有效完整的监督衙门,避免朝廷天高皇帝远,对地方监督不足,导致贪腐滋生不绝,西局断然不会对普通百姓和正直官员下手,建立西局,是目光长远,利国利民的举措。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丽京西局虽然属于秘密地下机构,但在地方上,最起码目前,是要以明面上的地方监督机构面目出现的。
太后的意思,这是权宜之计,西局要在这段韬光养晦的时间内壮大,麻痹朝中大佬,等到朝廷渐渐失去警惕之心,西局气候已成,到时候这个衙门到底该是什么性质,怎样行事,自然太后说了算,西局说了算。
西局目前是康王总掌,她实际管理,康王外表温和内心狭隘,一直以来作风狠辣,一心要将西局打造成人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局,她却觉得那样做的后果会导致西局最终走上死路,一个站在所有人对立面的机构,如何能够长久存活?她和康王政见的不同,使宗政太后也颇为头痛,但乔雨润自己知道,她能坐上这个位置,也是因为她和康王政见不同,宗政太后,需要制衡。
而她和康王最近的政见愈发有分歧,因为当初沂河坝溃坝容楚失踪,康王绕过她,直接下令闻敬等人暗杀容楚,反而致使西局蓝田第三司全军覆没,等她知道时已经迟了,为此她还得到太后面前请罪,难免告了康王一状,现在两人的关系,也就仅能维持表面了,如果她有什么错处,会立即被康王抓住不放,所以现在的政绩,对她很重要。
乔雨润特意选了昭阳城,作为第一个公开西局的城池,不仅是雄心勃勃要做出一番景象,来向太后证明她的能力,也是针对太史阑而来。
她知道,相比于打开昭阳西局局面,或许打倒太史阑,更能让太后高兴。
可是……
可是太史阑太卑鄙了!
乔雨润脸上亲切雍容的笑意已经不见,面若寒霜,冷冷盯着那高高矗在门楼上直直向天的对联匾额——无论如何,这东西不能竖在这里!
想要质问太史阑也不能,因为就这对联本身来说,没有一丝错处,只不过说出了事实,把她先前给昭阳府的命令重复了一遍而已。只是这一重复,味道就变了。
被驱赶的人群,在几丈外犹自指指点点。
“把这门楼给我拆了!”乔雨润忽然下令。
“大人!”众属下大惊失色,“使不得!拆门不吉!”
乔雨润回头,盯住了说话的人,半晌,慢慢绽开一抹温软的笑意。
“什么不吉?”她轻轻道,“你吗?”
众人接触到她的目光,都打个寒战,低下头,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门楼迅速地被拆了。
愤怒的西局探子要将拿下来的两块匾额砍碎,却被乔雨润拦住,笑道:“昭阳府好心送乔迁之礼,怎好粗暴对待?拆门楼只是因为这样不太好看而已,来人,把匾额收入库房,稍后,西局也有重礼回赠昭阳府。”
“重礼”两个字咬得很重,站在门口的太史阑眉毛都没抬一下——我忍让你你就会对我客气么?敌人从来就是敌人,砍敌人留手,就等于砍自己用力,她才不在乎谁威胁。
百姓们倒觉得,西局探子们面目可憎,倒是这女指挥使大人十分可亲,和冷峻的昭阳府代府尹比起来,别是一种风格。
乔雨润站在自己拆毁的门楼下,对太史阑看了一眼。
太史阑迎上目光。
两个女人眼神都很有力度,一触即分,随即乔雨润笑了笑,太史阑点了点头,两人都若无其事,各自转身,回去办公。
司空昱一直冷着脸,瞧着这不动声色却剑拔弩张的争斗,现在又开始傲然叽咕:“南齐的女人怎么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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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昭阳府前府尹丁优,新府尹未上任,府内公积压不少,众僚属原以为太史阑第一天上任,必然是惯例讲讲套话吃吃饭,没想到她一来就开足马力,整个昭阳府都开始忙碌起来,太史阑熟悉事务,见属下官员,了解昭阳府基本情况,到天色黑透,才想起来晚饭没吃。
昭阳府有自己的厨房,太史阑当即命厨房开出便饭来,在前头大堂一起吃,菜色很简单,木须肉,炒三丁,开洋白菜汤,干炸丸子。
太史阑跨进饭堂时,忽觉饭堂里香气有异,人人面色也有异。
饭堂前头门匾下垂下一截青莲色衣角,香气也是从那里传来的。
太史阑一瞧,司空昱居然还没走,正傲然坐在屋顶上,享用着他自己清风明月下的丰盛豪华晚餐。
狸唇熊掌,鱼翅驼峰,伴南齐名酒“万谷芳”。
香气浓烈的可以让人在一瞬间醉去。
太史阑就好像没闻见,坐下来,筷子一点,招呼大家,“吃。”
众人又怔住,然后赶紧操起筷子,开吃。
都以为今晚必然一顿宴席,谁知没有。
都以为新任大人一定要吃独食,这不是嘴馋,这是身份象征,她也没有。
昭阳府官员们慢慢地吃着,心里都生出些复杂的感受,却不知道是什么。
屋顶上,司空昱慢慢吃着,忽然也觉得不是滋味。
他倒不是要故意炫富,暴发户才故意炫富,他的身份和自幼生活,让他的起居享受已经成为习惯,他自来到南齐,每顿都是独自吃,每顿都是跟他来的厨子专门制作精美菜肴,那些也来参加大比的同伴们,都自知身份远远不如,也不会来和他亲近。
他吃惯了独食,从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在刚才,他还想着,在太史阑的屋顶上吃这些,一定能气着那个死硬的女人。
然而此刻他觉得是他被气着了。
瞧她吃得多香。那么粗劣的菜都能吃得下,果然低等出身。
瞧那孩子笑得多开心。也陪她吃这些,居然不索要他这里的奇珍名菜。
瞧那群官员,服服帖帖,头也不抬,吃着吃着因她随意,便也渐渐放开,说笑随意,互相夹菜。
这样大饭堂吃饭的场景他很陌生,觉得新鲜,看着每个人的微笑和从容,忽然又觉得刺眼。
一直到底下吃完,没人再抬头看他一眼,倒是他自己看得太久,菜凉了也没动几口。
夜渐渐深了。
司空昱还在屋顶上,独自灌酒。
他酒量一般,此时已经微醺,一双揉了金碎了霓虹乱了霞光的眼睛,越发绮丽华艳,光影沉沉。
他探头看看,底下太史阑还在办公,无意间再看看隔壁西局,忽然眼神一眯。
太史阑准备把手头几件事做完就好,景泰蓝已经让赵十三先一步送回去睡觉了,太史阑习惯晚睡,古代晚上又没什么娱乐,加加班她也乐意。
好容易告一段落,她走出门,还没来得及伸个懒腰,蓦然身子一轻,飞了起来。
鼻间嗅到淡淡酒气,她一抬头,司空昱的高鼻薄唇就在眼前,呼吸间酒气氤氲。
喝醉了?
太史阑讨厌和一切醉酒的男人打交道,正考虑强硬挣下地苏亚能不能接住她的时候,忽然司空昱道:“聪明的话就别动,我可没兴趣强要你。”
“嗯,我也没兴趣。”太史阑点点头。
呼一声她坐到了树上,司空昱也不坐在她身边,跳到她头顶高一层的树枝上坐着,傲然对她道:“看隔壁。”
太史阑的眼神已经投了过去。
隔壁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穿着青黑色长袍的西局探子们出出进进,到处灯火通明,只有一两处院子是黑暗的。
“不是底下这个院子,是这个院子东边那个。”
那就有点远了,太史阑凝足目力看去,那个院子里一半灯光一半黑暗,隐约有人影穿梭,却看不出什么异常。
“我刚才路过那院子,看见那里走过一个人,”司空昱道,“武功很高。”
“你怎么知道?”太史阑想是不是那人使用了轻功。
“他武功高,却似乎有病或者受伤,”司空昱道,“我看见他行走时,踏破了一片落叶,但是落叶又没完全碎。”
“什么意思?”
“这样的高手,”司空昱傲然道,“一般都具有极强的控制力,只要自己不想,别说落叶,蚂蚁都踏不死,他会踏破落叶,说明他体内真力有问题,没能好好控制。而寻常人踏上枯脆的落叶,叶子肯定要粉碎,他脚下的叶子却没碎,说明他虽然没能好好控制真力,但他的轻功超卓,落叶不伤。”
太史阑忽然回头看着他。
她眼神里有种很奇怪的东西,这样望过来的时候,连司空昱都有点诧异,道:“你怎么这样看我。”
太史阑却又很快回过头去。
“目力真好。”她道。
司空昱微微抬起下巴,笑容神秘。
太史阑也微微抬起下巴,心想要不要把这家伙从树上踢下去踢残废呢?
东堂南齐天授大比,据说最关键的就是最后的“天授者”之比,每年东堂为了保护天授者,不仅给这个人配备很多护卫,而且也对队伍里到底谁才是天授者,以及天授者到底有什么样的异能秘而不宣。
不过今年,看来要破例了。
最起码太史阑现在已经知道了。
司空昱刚才根本没有离开过。太史阑虽然不理会他的存在,但不代表她真的不关注他的动向,一个异国人在自己屋顶上,怎么能完全置之不理?
正因为他刚才没离开,所以所谓去隔壁院子看见有人踏落叶就是谎话,他是在这里看见的。
再牛的武林高手,目力再好,都有一个限度,绝不可能隔着夜色里的几十丈远,看见暗处谁脚下落叶的状态。
这是微视和远视。
太史阑和蛋糕妹混了那么多年,这要看不出来,蛋糕妹得笑死。
太史阑摸着下巴,想着东堂南齐今年之比十分关键,关系到二五营的命运,如果这个天授者现在就断了腿啊胳膊的不能出战,那么二五营就能保住了……
她坐着不动,衣袖下一柄小刀已经闪闪地亮了出来,抵在司空昱坐着的那不算粗的树枝上。
刀子还没戳下去,头顶上司空昱淡而骄傲的声音传来,“这人戴了面具,我没看见脸,武功明显比西局的探子高很多,而且他是往那个姓乔的女人屋子里去的,很明显有秘事商谈,而且我看见他临进门前,看了昭阳府一眼,我感觉和你有关。只是他们守卫太森严,我隔得太远,没法靠近听他们说什么。不过我觉得,你可以盘查近期出没在昭阳府的武林高手,记住,是一流高手,一个地方,一流高手总是有限的,或许这是条线索。”
太史阑唰一下把刀子收了回去。
大女子有所必为有所不为,恩将仇报就是她绝对不做的一件事。
无论司空昱出于什么目的,最起码这一刻他站在她的立场上。
“你的话我记住了。”她道,“多谢。”
“南齐女人居然还会道谢!”司空昱语气是真的惊讶。
“东堂男人知道帮忙,南齐女人为什么不知道道谢?”
司空昱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意,“太史阑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你。”
“我会的多呢,不过没兴趣给你知道。”
“八成是那些杀人放火,凶蛮霸道的事。”司空昱嫌弃地挥挥手,“太史阑,我跟了你一天,我觉得吧,你也没那么难看,也没那么讨厌,还是有点意思的,可是你真的不够女人,南齐女人,怎么可以是这个样子呢?南齐女人,怎么可以不温柔贤淑呢?偏偏我还碰上个这样的南齐女人……”他最后一句声音很低,充满懊恼。
太史阑才懒得听他叽咕,半闭了眼睛,道:“我也不明白你,像个偏执狂,口口声声南齐女人,南齐女人怎么你了?谁要你来关心南齐女人?”
司空昱忽然不说话了。
他难得的沉默倒让太史阑有点意外,微微仰头看他,却看不见他的脸,只是觉得他的呼吸,忽然微微重了些。
“南齐女人……”很久之后他缓缓道,“我娘曾是个南齐女人。”
太史阑敏锐地注意到“曾”这个字。
“我没见过她。”司空昱低低道,“我只是听我的奶娘说,她非常美丽,温婉可人,性情好到让人无法挑剔,见过她的人,都赞她贤淑乖巧,美丽温柔。拥有世间所有女人应有的美德,是世间仕女的美好典范。”
太史阑不做声,心想但凡典范这种东西,大多表面经典规范,背后一团混乱。
当然这话现在不必说,她不想给踢下去折了腿。
司空昱却似乎也不想多说他的母亲,他的语气虽然充满了缅怀,但也充满了遗憾和淡淡的恨意,似乎这个母亲,给予他不仅有最美丽的想象,也有一些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像灯光拟化出的影子,一片微黄里的轮廓温柔,待到伸手去触摸,却触及冰冷的墙。
他只是在很久以后,带点怅然地道:“我第一次到南齐来,本来不该我来的,我极力在陛下驾前请求,才得了这个机会,我想见见南齐的女子,我想知道南地女子的美丽温柔,贤淑乖巧到底是什么样的,或者我可以依此想象下我娘的容貌,我……我连她画像都没见过……”
风很安静,树叶很安静,绿荫很安静,都在听一个人的遗憾和唏嘘,以及他那有点可笑,却分外令人动容的愿望。
司空昱说完,就紧紧闭起了嘴,看他的表情,似乎觉得说多了,又似乎觉得不该泄露了心底的脆弱,都是今晚喝多了酒,而星光又太好。
他等着太史阑的取笑。
太史阑却没取笑,一阵沉默后,她道:“我不是南齐女子。”
“啊?”司空昱再没想到她冒出这么一句。
“我不是。”太史阑强调了一句,“所以你大可不必以我为模版。”
她看看底下严阵以待等候的苏亚,道:“我的护卫,苏亚,她是苦人儿,虽然我不知道她的身世,但我想,如果她没有遭受劫难,想必也是个美丽温柔,贤淑乖巧的人儿。”
“这世上,哪里都有美丽温柔的女人,不独南齐。”她继续道,“也哪里都有凶蛮霸道的女人,同样不独南齐。”
司空昱不说话,良久,慢慢笑一笑。
“你在安慰我。”他笑得古怪,“凶女人,你竟然在安慰我。”
“伤了你的骄傲了?”太史阑答得不客气。
司空昱不说话。
“我不安慰你,我只是告诉你事实,我还要告诉你一个,让你永远无法接受,或者很想踢我下去的观念。”太史阑道,“我何止不是美丽贤淑的南齐女子,我不是这世上所有女子,我眼里,男女平等,世人平等,你司空世子,和我这府里扫地的,平等。”
司空昱似乎被震动,霍然俯下脸来看她。
一句话想要冲口而出,“你是在故意践踏我吗?”但话到口边,忽然收住。
不,不是。
一日夜紧追不舍的了解,他已经知道了一点这女子的特别,她不说谎,不做作,不矫情,她只说她想说的话。
末了他短促地笑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反驳她?说不赢,没有谁能说赢一块石头。
改变她?这念头他自己都觉得古怪。
两人稍稍沉默,都觉得此时气氛有点改变,都想打破这点改变,司空昱的目光随意四处乱晃,忽然眼神一凝,道:“你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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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区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和谐。其实呢,这两年我开,一年比一年不和谐,各种膝盖中箭,各种躺枪,中啊中啊的,长出老茧了也就习惯了。亲们呢也淡定,天干物燥,小心粉黑。
所有的拥有都必然伴随失去,想拥有热闹便会失去宁静,对于现今的纷扰状况,我自然接受,这是前行的代价。路走得越远踢到的石子越多,可这有什么关系?踢开便是。
我永不会因为非议或质疑而放弃努力或有所退缩——根基、实力、口碑、影响。我从不自诩,自有公正的人评判。想要我惭愧或心虚是不可能的,我只会对某些人竖中指,笑眯眯说:你好,滚你个蛋。
嗯,所以我还是不放弃要月票,四十五度土肥圆角笑眯眯仰望众亲——你好,票票,大大的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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