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昨晚书房的灯亮到几点,王娟都有些于心不忍了,专门跑去问了下司机张师傅,听说儿子在外地的时候居然比现在还忙,每天都要工作到半夜,她别提有多心疼了。虽然嘴上说的轻巧,但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好赚的钱呐……为了这偌大的家业,儿子在外面又受了多少苦呢?
心底有了这番计较,王娟终于也振作了起来,跟丈夫商量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周一再去上班。然而当隔日6点多醒来,坐上小轿车往厂里开去的时候,两人心底的别扭劲就上来了。
6:3o-7:oo是工人上班的高峰期,作为一个职工超过2万人的超级大厂,轴承厂门外两条不算狭窄的车道就成了自行车的海洋,而陈建华和王娟乘坐的日产尼桑像破开海面的巨轮,在自行车流的包围下停在了厂门口。顶着无数人的目光,两人尴尬无比的从车上走了下来,这可不像前天回家,满腔只有骄傲和喜悦,相反在这些陌生人的目光中,他们就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连手脚都迈不开了。
当王娟到了上班的装配车间,这种别扭劲就越发明显起来。在这种密闭的厂矿里,小道消息从不缺来源,仅仅几天时间,王娟儿子发了大财的消息就传到了好些人耳中,平时那些跟自己关系很不错的女工都是一脸的八卦,围着她问东问西。关系不怎么样的,眼神里透出的东西可就不那么美妙了,羡慕有之,嫉妒有之,风言风语亦有之,好像她家的钱都是作奸犯科来的一样。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在分厂车间主任找上门时彻底扭向了另一个方向。似乎是早有准备,以往都要过了十点才会出现的魏主任一大早就来到了车间巡视,只是在人群里扫了一眼,他就快步走到了王娟身边。
“王姐啊,先不忙手里的活,跟我来一下。”
平常这些领导们哪有叫下面工人“哥”、“姐”的份儿,听到这话,人群里就传来一声低低的嗤笑声,也不知道是哪个发出的。魏主任粗重的眉毛一扬,厉声喝骂道,“笑?这月厂里产品合格率都降到93%了,你们一个个除了叽叽呱呱偷奸耍滑还会干什么?还有脸笑?!如果都能跟王娟同志一样专心于本职工作,能闹出这么些幺蛾子吗?!想拿全工资的都给我上点心!”
这边骂完,那边就转回了笑脸,魏主任搓着手冲王娟嘿嘿一笑,“王姐,跟我来吧,宋厂长还在办公室里等着呢……”
“这……这……”王娟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背上全是如刀的视线,盯得她冷汗都快冒出来了。这还不算完,等到了生产车间办公室,见到宋厂长时才叫一个尴尬,往日高高在上的宋厂长就跟换了个人似得,亲切的跟她握手,招呼魏主任上茶,还仔细询问了她在车间里的工作情况。
末了宋厂长深深叹了口气,“我也听小魏说了,你干装配工都有8年了吧?平时合格率都是杠杠的,还经常加班,在车间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老人了,一直担任工人岗位实在是太屈才了。正好最近厂里人事上有些变动,分厂办公室的张会计过两年就要退休了,要不你先干一段办公室,熟悉熟悉工作,回头接替他的职务?”
王娟嘴都要合不拢嘴了,“会……会计?可是我,我就没上什么学,也不会算数……”
“哈哈,王姐你多虑了啊。”宋厂长哈哈一笑,“现在都是用计算器的年代了,不过是加加减减,容易得很。而且分厂又不是只有一个会计,大家帮衬帮衬就行了,没你想象的那么复杂。到了办公室可就算干部岗位了,每月多领好几十块工资呢,还比车间里轻松得多,是个难得的好差事啊……”
王娟哪能不知道坐办公室是件好事,这基本就是厂领导直属亲戚才能担任的优差,怎么可能轮到自己?看着宋厂长和蔼的表情,王娟心底砰砰作响,虽然干了一辈子工人,也羡慕过那些坐办公室喝茶打毛衣的领导家属们,但是她从没有奔着办公室去的野心啊!按部就班的完成本职工作,照顾好丈夫、孩子才是她唯一的人生理想,怎么突然之间就风云变色了呢……
这番谈话足足耗去了1个多小时,王娟最终也没敢应承下来,但是同样也不敢拒绝宋厂长的“好意”,六神无主、脚步虚软的晃回了车间,就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但是这次一起吃饭的姐妹们态度就没之前自然了,有个跟自己差不多工龄的女工还当着她的面冷哼了一声,端起碗扭头就走。
背后净是窃窃私语,不时有“这是塞钱了吧?”、“嘁,暴发户德行!”、“那么有钱还犯得着装模作样吗……”之类的话语传入耳中,王娟把头埋的很低,食不知味的往嘴里塞着东西,早上那份笃定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下午过的更难熬,虽然想静下心工作,但是不论是身边人的眼神还是那些风言风语,都让王娟难以集中注意力,手上也不由乱了套,给前后的装配工都添了不少乱,最后连班长都忍无可忍了,憋着一股子邪火“请”她早点回家休息。
面对这样的局面,王娟还能怎么办?几乎是仓皇的逃到了分厂外,她在厂区的马路上站了很久,最终咬了咬牙,抬脚就往厂外走去。谁知刚到厂门口,家里那辆尼桑车就已经停在了路边,张刚站在车旁拉开了车门。
“王姐,下班了?”
“你……”王娟张了张嘴,但是留意到身边门岗好奇的目光,马上又闭上了嘴,飞快钻进了车内。
然而上了车,她就再也忍不住了,紧张的抓着身边的真皮沙发,问出了心底的疑问,“张师傅,你跟我说实话,豆……远鸣他是不是到厂里花钱疏通过了?!跟我们分厂的领导说了什么?”
张刚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就摇了摇头,“没这个必要。”
“什么?”
看到王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张刚不觉也有些头疼,仔细想了想,他转了个话题,“今天王大姐打来了电话,说是要找你,要过去那边转转吗?”
“我大姐打电话了?有急事?”王娟咬着嘴唇想了想,最终还是点头,“那就去吧,反正离下班时间还早。”
看到自家老板的亲娘终于转移了注意力,张刚也不由舒了口气,方向盘一打,就朝王婷家驶去。
“娟子!”打开门时看到妹子的脸,王婷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呼唤,“快进屋!快进屋!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啊?”
一句话就戳到了痛处,王娟吸了口气,转过来问自家大姐,“发生什么要紧事了?这么赶着找我……”
“要紧事!是要紧!”王婷脸上的笑容别提多绚烂了,眉宇之间那丝愁苦都被冲的一干二净,“真要谢谢远鸣啊!要不是他,你姐夫还不知要被厂里那群领导怎么折腾呢!这下可好了,让贺亮那个小人也尝尝免职的滋味!”
贺亮就是姐夫刘卫国的顶头上司,熔铸分厂的三车间主任,也是这次谋划陷害案的元凶,王娟之前没少听姐姐嘟囔,现在怎么被免职了?还是自家儿子的功劳?迷迷糊糊被姐姐拉进了屋,在一番语无伦次的夸奖和感谢中,王娟终于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姐夫刘卫国居然已经平反了,才两天时间就彻底洗去了身上的污点,不但官复原职,还因为合理化建议受到厂里通告嘉奖。
“就是,你姐夫别的不说,多认真一个人啊!部队里还立过二等功呢,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被他们往头上扣屎盆子,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拿着手背沾了沾眼角的泪花,王婷伸手拍拍自家妹子的胳膊,“姐姐这次可真要谢谢你了!”
姊妹俩聊了很久,但是王娟后半程基本都在魂游天外,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出乎她意料了,这一切……这一切真都是儿子带来的?可是张师傅为啥又说不是远鸣做的呢?啊……不对,他说的是“没必要”……
恍惚的谢绝了大姐的留饭邀请,王娟坐车回到了家里,这时早就过了下班时间,但是大宅子里并没有人,听小宋说丈夫被分厂领导拉去喝酒了,儿子则还在加班,王娟连吃饭的心情都没,就这么木愣愣的坐在沙发里,盯着玻璃窗外的院子发呆。
太阳不一会就落下山去,客厅被一片黑暗笼罩,只有外面的街道透过一阵朦朦胧胧的灯光。王娟觉得自己就跟傻了一样,脑子里一片混乱,又一片空白,在这片黑暗中迷失了方向。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门锁拧动声,咔啪一下,大厅的顶灯亮起。刺目的灯光顿时让王娟眼中充满了泪水,她扭过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儿子。
“豆……豆豆……”刷的一下,泪水再也忍不住,脱眶而出。
陈远鸣愣了一下,快步走进了屋里,坐在母亲面前,“妈,出什么事了?”
惊觉自己居然不小心哭了出来,王娟狼狈的拿手狠狠擦了两下眼睛,随即又抬起了头,直直的盯着自家儿子,“你跟我说,你是不是去找领导们送钱了!帮你姨夫、帮我花了好多好多钱?咱虽然有钱了,也不能这样啊,你这样让我们怎么在亲戚朋友面前抬起头呢……”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是陈远鸣听懂了,轻轻叹了口气,他拉住了母亲的手,“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并没有给任何人送过钱,也没这个必要。现在我是真的有钱了,而这种财富势必会带来很多很多人的巴结,他们会想通过讨好你,讨好家里其他的亲戚,来跟我搭上关系,从我这里赚取到利益,不论是金钱、还是地位……就像你跟我爸当年给厂里那些领导送烟送酒一样。”
“什……什么?”听到这话,王娟吃了一惊,脑子里顿时乱成一片,“可是,可是你又没当官,又没什么权利,咱不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吗?”
“生意也有大有小,有高有低。”陈远鸣唇边露出一抹苦笑,“俗话说千里为官只为财,这话的意思就是获得权利的目的是为了财富,但是同样有钱能使鬼推磨,在这个新社会里,财富本身也可以带来让人惊讶的权利,只要你的根基足够稳固,关系网足够复杂,而我正在一步步攀上这种位置……”
“怎么会这样呢?可是这不对啊……”看着儿子认真的表情,王娟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翻了个跟头,颤巍巍的嘟囔道,“妈真不习惯这样,宋厂长那边真不是你说的?他怎么能这样呢……要不咱跟宋厂长说说吧,我不想去办公室,也不会做会计,我只想当个普通工人,其他我真干不了啊……咱能跟宋厂长说说吗?”
看着母亲惶恐的表情,陈远鸣心中微微一紧,更用力的握住了那双粗糙而僵硬的手,“妈,别慌,现在你要想的并不是宋厂长的所作所为,而是,你真的喜欢自己那份装配工的工作吗?现在家里已经不需要你们操劳了,如果可能的话,我更希望你们能够重新找到自己的生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喜欢?”在嘴里咀嚼着这个词,王娟只觉得一片茫然,工作哪还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稳定、能养家糊口才是正经啊。厂里的工作多好啊,当年有多少人羡慕她的双职工家庭,又不危险,顶多就是累点,那可是真正的铁饭碗啊!
生活又是个啥?该嫁人的时候嫁人,好好伺候丈夫公婆,把儿子养大成人,安安稳稳、本本分分的过一辈子,这不才该是生活吗?除了这个还能怎么样?她又从哪里找其他想做的事情呢?
脸上的表情犹疑不定,王娟牢牢抓住了儿子的大手,就像溺水者抓住了身边的浮木。看着母亲这副失措表现,陈远鸣深深叹了口气,握了回去。
在这样的城市里长大,在这样的厂矿生活了半生,他的母亲就像其他任何平凡的工厂女工一样,还没有发现到“自我”的存在,她所知的、所会的不过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惯,是自己那个狭小圈子里能够接触到的“常理”,除了一些质朴的小聪明外,根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思想。
如果一辈子这样睡着,可能也是一种幸福,但是他如今走上了这样的位置,有了这样的身家,这一切都会像场风暴般改变她平静的生活。能保护她不受伤害的,唯有睁开那双沉睡的眼睛,唤醒那颗混沌的大脑,用自我的力量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比起和风细雨,一声惊雷恐怕更加有效。
让自己的声音更加柔和,陈远鸣拉住母亲的手,慢慢说着,“别担心,妈,咱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想不明白可以慢慢来,不用怕,一步步来就好……”
(本章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