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兰馨,当年上海滩实业大王的亲孙女,正正经经的豪门嫡系。虽然同辈的叔伯兄弟很多都远赴欧美,但是刘家在新上海,特别是上海的工商业界依旧有着十足的影响力。这位刘女士本人更是人大建校后的第一届经济系毕业生,要知道那时人大在中国经济口的地位几乎就是唯一,如果不是嫁入肖家,她现在恐怕也能在官场、商场上混出些名堂了。
不过未曾出仕不代表韬光养晦,毕竟刘氏的社会地位摆在那里,而且严格来说军商是一种丝毫不亚于官商的大买卖,就凭肖家老爷子那种严苛到不近人情的家训,他们依旧能在92年认购证一役里拿出上百万的流动资金,其中谁在发力自然不言而喻。哪怕只是管中窥豹,她所代表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了。
有了这方方面面,陈远鸣心里也难免有些打鼓,不过心里再怎么盘算,也还是要见到人才能下定论。他本以为这个约见可能要等上两天,谁知第二天一大早,自家的房门就被敲开了。
穿着一件毛呢长风衣,肖君毅笔挺的站在门外,那件脏兮兮的工装早就换成了休闲毛衣,连头发都打理过的样子,看起来精神奕奕。
陈远鸣微微一挑眉,“肖总好早。”
肖君毅弯弯的桃花眼一眯,回了句,“陈总有约,怎能不赶着来见。”
一来一往,两人顿时都笑了出来。打开房门邀请对方进来,陈远鸣捡起扔在沙发上的一件外套,随手挂在一边,“家里有点乱,别见怪。”
这两天赶着写论,还真没敢让清洁工进来打搅,这房间也就跟普通的单身汉宿舍相差无几,多了几分凌乱随意。
肖君毅却不太在乎这个,反而一眼就看到放在桌上的一叠书本和信纸,都是经济类专著,且没有一本是中的。
“已经开始写毕业论了?”好奇的问了一句,肖君毅的目光又扫向别处,这间屋子的装修不错,但是摆设称得上极简,别说娱乐设备了,连电视机都没配个音响,比起写字楼办公室也相差无几。
“说起来,也算是‘毕业’吧。”陈远鸣揉了把眼,今天的来访实在是太早了,他才刚刚从床上爬起来,脸都没来得及洗。“对了,吃早饭了吗?楼下有家包子店不错……”
“你没吃就好。”对方却干脆的打断了他的话,露齿一笑,“家母有命,邀你共进早餐。”
陈远鸣的身形一僵,尴尬的眨了两下眼睛,“现在?”
可不就是现在,胡乱洗漱完毕又套了件能看的衣服,陈远鸣就跟着肖君毅上了车。这时的北京可不像后世的五环格局,三环截止今年9月才刚刚完成全封闭,马路上别说堵车,连公交都比后世少了大半。在这样的路况下,汽车当然开得飞快。
陈远鸣靠坐在沙发上,双目微闭,似乎在想什么心思,旁边肖君毅突然问道,“现在不太怕坐小车了?”
微垂的眼帘顿时掀起,陈远鸣只是轻轻瞥过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已经好多了。”
我看未必吧……肖君毅的目光扫过大敞着的窗户和对方有些绷得过紧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为了接他专门开来了家里的吉普,但是效果依旧勉强,看来这几年他改变了一些地方,另一些则丝毫未变。
压下心底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肖君毅扯开了话头,“你可真够闲不住的,才两天没见,就又把你的公司抛一边了?”
“也不算。”陈远鸣重新垂下了眼帘,“国内风投的土壤还不完善,如果这步棋走对了,对我的公司倒也不是全无益处。”
那是,上层路线走起来什么时候都不嫌晚。只是这么多年了,他终于一改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开始向肖家靠拢,选择的却不是小叔或者他自己,而是身居幕后的老妈,这个动作难免让肖君毅有些窃喜也有点尴尬。
不过总比看他跟那个什么发小黏黏糊糊要好太多了。
肖君毅嘴角一挑,“其实下次你完全可以直接搬出我的名头,不敢说整个京城,小半地盘我还是能镇得住场的。”
第一次听肖君毅这样直白的炫耀,陈远鸣的唇边不由划过了抹浅笑,“那就承蒙肖少关照了。”
一路上有人闲聊,倒不是很难捱,很快车子就开进了一个大院里,并不像通常的军区大院那样结构混杂,这个院落明显是个独院,连小楼都是洋房格局,透着一股子矜持的富贵。
到地方后肖君毅从车上跳了下来,“今天就不去老爷子那边了,我妈说这边更方便点。”
陈远鸣心中当然明了,如果是想暗地里做些什么,他也确实不方便直接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只是一个小细节,就能看出对方心细如发。
谢绝了警卫员的帮助,陈远鸣拎起自己的提包跟着肖君毅向里面走去。饭厅里已经摆上了一桌子的早点,可能是接到了通报,一位中年女性慢步走进客厅,看着面前的两人微微一笑。
“君君,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小客人?”
一上来就被老妈喊破了小名,肖君毅脸上一窘,“妈……”有点无奈的转过身,他把陈远鸣拉了过来,“陈远鸣,当初就是他跟小叔一起在上海炒股的,还有小……”
“小灵通是吧,行了,都知道。”带着一丝略显宠溺的微笑,那妇人招呼两个小家伙落座,“赶紧先把饭吃了才是正经。”
陈远鸣规规矩矩喊了声伯母,挨着肖君毅坐了下来。面前这位刘女士可比自己想象的要年轻多了,明明已经接近六旬,但是看起来顶多4o出头的样子,穿着不是特别华贵,但是一颦一笑,言谈举止都透出一股温气度,特别是吃饭时几可入画的美丽姿态,不用任何点缀就能透出自己的身家教养。
虽然有着南方女性的娇小,但是这母子俩坐到一起时,才能发现他们长的有多相似,由其是那双桃花眼,不过刘兰馨的眼睛更加大而清澈,缺少了几分娇柔媚态,更显亲切明亮。
餐桌上食物足够丰盛,南北小吃皆有,但是由于刘兰馨那种食不言的老派传统,吃饭时他们倒是没什么交流,直到慢条斯理的吃完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端起香茶时,对方才微微一笑。
“远鸣啊,我已经听君君他四叔说了,如果只是跟财政部下面的人起了冲突,阿姨可以给你做个中人,大家坐下来聊聊就行,又何必那么大张旗鼓呢?”
一顿丰盛的早饭吃下来,气氛和美,主家周道,就算原先憋着怒火怨气,估计也下去几分了,这时候再来劝和效果是再好不过。但是陈远鸣严肃的摇了摇头,“伯母,这次确实不全是为了我自己。”
打开手中的提包,他取出了一份装订好的稿纸递了过去。“这是一份关于今年美国债券风波的论,伯母您可以先看看。”
“哦,还带来了资料?”刘兰馨微微一笑,接过了那份件,内容不少,足有十来页稿纸,拿起自己的玳瑁老花镜,她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时间仿佛骤然变慢,房间内只剩下沙沙的翻页声,肖君毅不由有些担忧起来,自己老妈的意思他怎么可能看不懂,这就是奔着劝和来的,她并不支持陈远鸣的想法。
一份资料能让这个态度改观吗?他可不这么认为。虽然自己娘亲长着一张恬静的淑女面孔,但是骨子里十分的好强,而且极有主见。否则也不会舍弃优越的小姐生活,跟自己当兵的老爹过到一起,更不会放弃继续深造和已经起步的事业,一肩挑起家族的营生,让那些本来只是小打小闹的玩意变成如今这副样貌。
但是他同样也知道,陈远鸣恐怕也是铁了心的,这小子从来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就来生命被威胁时也未曾退过半步,现在跟财政部这种庞然大物打起交道,显然也不会例外。
翻页的声音越来越慢,肖君毅最后深深呼出了口气,把自己埋进沙发里。所以他讨厌这种根本就使不上劲的场面嘛!
大概看了半个小时,刘兰馨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本子,摘掉眼镜,冲陈远鸣微微一笑,“这是你写的?”
“是的。”陈远鸣答的很干脆,“这两天在家里起草的,还不是很完善。”
“已经相当不错了。”刘兰馨叹了口气,“如今我们对欧美证券市场的发展变化还陌生的很,难得看到这么全面,同时这么切题的论了。不过章是好章,却不像你这么坚持的缘由。你的反应过激了,已经不像是推测,想说说是为什么吗?”
“因为我遇到的事情,所有人都觉得太‘正常’了。”嘴角露出了一抹苦笑,是啊,先知这种生物,往往不是被人膜拜的,而是该被钉在火刑柱上消灭的对象,如今他的话说出来,的的确确像是杞人忧天了,有人会信吗?
整理了一下思路,陈远鸣慢慢说道,“不论是当时我在蒋涛那边听到的,还是后来自己了解到得,甚至是你们对我重复的,无一例外全是这种态度。这种人人都理所当然的‘共识’才是事情最可怕的地方。”
“一家财政部全资的子公司,参与由财政部主导的期货交易,监管部门形同虚设,法律法规全面缺失,在别的很多方面,我们可以大胆的尝试这样的试验和创新,但是证券市场却并不应该,它涉及的金钱和权利太可怕,放开绳子就会遭到反噬,这里面的危险,是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该察觉的,可是为什么要对它默不作声呢?”
陈远鸣顿了顿,一字一句的问道,“因为钱吗?”
这是一个问句,也是一个反问,刘兰馨却笑了笑,认真回道,“你没猜错,是因为钱。”
陈远鸣的眼睛不由暗了一下,差点压不住嘴角溢出的苦笑,是啊,其实真的有很多人都懂,但是却没法拆破这个局面,为什么,因为缺钱啊……
财政持续紧张,带来的后果是严重的,如果没有钱,三年期国债的兑现就会出现缺口,就会影响国债继续发行,那可是整整24o亿的发行量,加上本息,甚至还有还有贴息,需要多少钱来填这个窟窿呢?
而中经开能弄到钱。
简单易懂的逻辑。也是无懈可击的逻辑。财政部缺钱,这才是中经开能够肆无忌惮的唯一原因,才是327国债里多方只能赢不能输的唯一原因,万国可以垮掉,那些把钱投入空方,不信邪炒作的人可以赔钱,但是中经开不能输。它关乎的不止是一个小小的公司,也是整个中国经济的全局。
不像那些在期货市场挥金如土的有钱人,真正持有国库券,并且把它当做一种长期存款,指望着拿到一些微薄利息的,正是广大城市农村的普通百姓。
一环一环,扣了一个死局。多方借着财政部之势狐假虎威,在提供了一些进账的同时,毁掉了更多的东西。空方则在赌财政部的老底,赌他们娴熟的操作手法,以及对于经济体系的认知。剩下大大小小的投机者则在浑水摸鱼,趁机煽风点火把事态加剧。这一切复杂的东西混杂融合,才变成了327那样的惨剧。
但是现在,没人能猜到到这个可怕的景象,也没人会预料到中经开在利益的喂养下,会变成怎样一只恐怖的怪物。尝了血的狗,是会变成狼的。
看到陈远鸣脸上的表情,刘兰馨轻轻叹了口气,“政治经济之所以复杂,就是因为政治在前,经济在后。国债期货里面也不只是一些钱的问题,还夹杂了北京上海这样的地域问题。我想一些浅显的东西你已经看到了,至于更深的,并不是你我该了解的东西。所以,我并不建议你进入这个事情里面,没人能够轻松的解决它……”
认认真真听对面人讲完,陈远鸣沉默了片刻,突然露出抹微笑,“是啊,没人能够解决,但是钱却可以,对吗?”
听到这话,刘兰馨微微一愣,没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陈远鸣却干脆利落的抖出了自己的答案,“伯母,这也是我想跟您说的,这半年来,其实我也在做一些期货生意,不过不是在国内,而是在国际。如今半年过去,我的资产刚刚好增加了一些,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个数字是1o亿,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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