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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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三丰生性豁达,于正邪两途,原无多大偏见,当日曾对张翠山说道:“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中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那便是正人君子。”又说天鹰教主殷天正虽然性子偏激,行事乖僻,却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很可交交这个朋友。

    可是自从张翠山自刎而亡,他心伤爱徒之死,对天鹰教不由得极是痛恨,心想三弟子俞岱岩终身残废,五弟子张翠山身死名裂,皆由天鹰教而起,虽然勉强抑下了向殷天正问罪复仇之念,但不论他胸襟如何博大,于这“邪魔”二字,却是恨恶殊深。

    那周子旺正是魔教“明教”中“弥勒宗””的大弟子,数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自立为帝,国号称“周”,不久为元军扑灭,周子旺被擒斩首。弥勒宗和天魔教虽非一派,但同为“明教”的支派,相互间渊源甚深,周子旺起事之时,殷天正曾在浙江为之声援。张三丰今日相救常遇春,只是因为宋青书同他在一起,而且激于一时侠义之心,兼之事先未明他身分,实在是大违本愿。

    这晚二更时分才到太平店。张三丰吩咐那船离镇远远的停泊。艄公到镇上买了食物,煮了饭菜,开在舱中小几之上,鸡、肉、鱼、蔬,一共煮六大碗。张三丰要常遇春周熙和周芷若先吃,自己却给无忌喂食。

    常遇春问起原由,张三丰说他寒毒侵入脏腑,是以点了他各处穴道,暂保性命。宋青书见张无忌红着眼圈,虽然担心至极,但想他毕竟年岁越来越大,将来要承担的东西还有很多,总不能一直这么性格软弱,想要依赖着自己。因此他也铁了心肠,默默的吃饭,竟是不再看他一眼。

    张无忌心中更为难过,竟是食不下咽,张三丰再喂时,他摇摇头,不肯再吃了。宋青书表面上不去看他,实则注意力一直放在他身上,见他如此,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但好不容易硬着心肠克制了这么长时间欲锻炼他,总不能功亏一篑。心里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放下面子,或者就狠心晾他这一回,面前的饭却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周芷若就坐在宋青书身边,刚才她已经知道了宋青书的名讳,见他有些食不下咽,便夹了一块鸡肉放在他碗里,“青书哥哥,你一路上对付坏人,一定很累,要多多吃些鸡肉,好好休息一下。”

    “谢谢周姑娘,你也多吃。”宋青书温和地道谢,现在他已经知道,周芷若和雯雯不是同一个人,可看到她那张与雯雯九分相似的脸,仍是忍不住对她好些。周芷若心思敏感,能轻易捕捉到宋青书话里的关心,心里更是高兴,觉得只要这个人一直这么对自己,就是一辈子待在他身边也行。

    张无忌冷眼看着周芷若眼中闪着羞涩喜悦的光彩,脸上也挂着开心的笑容,又是气愤又是悲伤,心里的怒火几乎要把他烧疯。虽然已经生无可恋,但眼看到师兄对别人好又是另一回事,凭什么这个坏女人顶替了自己,享受着师兄的关心?那本来,都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现在却……

    冷冷哼了一声,他转过脸去,张三丰叹一口气,柔声道,“无忌,你体寒,再多吃一些吧!”张无忌看张三丰一眼,又看看低头吃饭的宋青书,摇了摇头。周芷若冰雪聪明,见张无忌一直瞅着宋青书,心里一激灵,伸手接过碗筷,道:“道长,你先吃饭罢,我来喂这位小相公。”

    张无忌死死的盯着她,就是不说话。周芷若道:“小相公,你若不吃,老道长和宋少侠心里不快,他们也吃不下饭,岂不是害得他们肚饿了?”

    张无忌闻言看向宋青书,果见他虽然一直低着头,碗里的饭却没动多少,心里一动,难道师兄仍是担心着他的?但看向周芷若的眼光仍是不善,“你走开,我才不要吃你喂的饭!”

    周芷若知道自己生得好看,平时和小伙伴们玩耍,大家也都让着她,碰到什么难题,由她出面,别人一般都会给她面子。像张无忌这样直言拒绝,还是第一次,脸一下子有些发红,碗筷举在半空,拿也不是,放也不是,神情十分尴尬。

    宋青书轻叹一口气,接过了碗筷,“周姑娘自己吃吧,我来喂师弟吃饭!”

    张无忌有意为难周芷若,见师兄居然替她解了围,虽然是给自己喂饭,心里也不舒服,别扭的扭过了头。宋青书夹了一个鱼块,和着米饭,放在了无忌的嘴边,“无忌,你这是和谁怄气呢?你身体伤重,怎么能动不动不吃饭?”

    “我……”张无忌想到师兄的冷情,心里的悲伤止也止不住,一下子又要红了眼圈,又想到师兄不喜欢自己这样,赶紧忍住了,涩声道,“反正师兄都不关心我了,我吃不吃饭又有什么要紧?”

    他这话一出口,张三丰好笑的看了他一眼,没想到无忌平时看着成熟坚强,居然会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那边周芷若抿着嘴唇不说话,周熙却是笑出了声。常遇春性格豪爽,大声笑道,“这个小兄弟委实奇怪,大男子汉,怎么像个小姑娘家家的?你师兄不管你,你就不活了么?”

    这话确实说中了无忌的心事,他紧抿了嘴唇,也不说话。宋青书想到他此时以为自己已经活不成了,正是心伤之时,心里一软,也不再故意疏离他,柔声劝道,“师兄怎么不关心你了?只是看你哭哭啼啼,恨铁不成钢,想要你学的坚强些罢了。来,快把这口饭吃了!”

    无忌惊诧地抬起头,一口将饭咽下去,犹自难以置信,“真的?师兄不是讨厌无忌?”

    “自然不是,你已经长大了,以后要承担好多责任,不能再像个小孩子,让太师傅都为你担心了。”宋青书将鱼骨鸡骨细心剔除干净,每口饭中再加上肉汁,张无忌吃得十分香甜,将一大碗饭都吃光了。张三丰心中稍慰,又想:“无忌这孩子命苦,自幼死了父母,最是和他师兄亲近,让青书劝劝他,比别人说上一百句都有用!”常遇春不动鱼肉,只是将碗青菜吃了个精光,虽在重伤之下,兀自吃了四大碗白米饭。

    张无忌吃过饭,想到师兄对自己说的话,知道师兄对自己寄望很深,他心中也高兴得很。可忽然又想到自己的寒毒怕是解不了了,连太师傅都没有办法,万一哪天发作,就不会醒过来了。刚才因师兄而提起的一点精神,又马上焉了下去,低声道,“无忌也很想长大,很想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是,无忌已经吃不了几天饭了……”

    常遇春奇道:“你为什么说这样的丧气话?张真人,你老人家功行深厚,神通广大,这位小爷虽然中毒不浅,总能化解罢?”张三丰道:“是!”可是伸在张无忌身下的左手却轻轻摇了两摇,意思是说他毒重难愈,只是不让他自己知道。

    常遇春见他摇手,吃了一惊,说道:“小人内伤不轻,正要去求一位神医疗治,何不便和这位小爷同去?”张三丰摇头道:“他寒毒散入脏腑,非寻常药物可治,只能……只能慢慢化解。”

    常遇春道:“可是那位神医却当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张三丰一怔之下,猛地里想起了一人,问道:“你说的莫非是‘蝶谷医仙’?”常遇春道:“正是他,原来老道长也知道我胡师伯的名头。”

    张三丰心下好生踌躇:“素闻这‘蝶谷医仙’胡青牛虽然医道高明之极,却是魔教中人,向为武林人士所不齿,何况他脾气怪僻无比,只要魔教中人患病,他尽心竭力的医治,分不收,教外之人求他,便是黄金万两堆在面前,他也不屑一顾。因此又有一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既是此人,宁可让无忌毒发身亡,也决不容他陷身魔教。”

    常遇春见他皱眉沉吟,明白他的心意,说道:“张真人,胡师伯虽然从来不给教外人治病,但张真人和宋少侠相救小人,护得了小主公的性命,对本教大恩深重,胡师伯非破例不可。他若当真不肯动手,小人决不和他干休。”张三丰道:“这位胡先生医术如神,我是听到过的,可是无忌身上的寒毒,实非寻常……”

    常遇春大声道:“这位小爷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个死,又有甚么可担心的?”他性子爽直之极,心中想到甚么,便说了出来。张三丰听到“左右也是个死”六个字,心头一震,暗想:“这莽汉子的话倒也不错,眼看无忌最多不过一月之命,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他一生和人相交,肝胆相照,自来信人不疑,这常遇春显然是个重义汉子,可是张无忌是他爱徒唯一的骨血,要将他交在向来以诡怪邪恶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确是万分的放心不下,一时拿不定主意。

    张无忌忽然道,“我不去,我不要离开太师傅和师兄!”张三丰看张无忌小脸上满是不愿,叹一口气,正要拒绝,却听宋青书开口道,“无忌,你不是要长大了学好武功给爹娘报仇么?现在难得有一个治伤之法,你怎么会不想去?还是说,你那些将来要成大志的话都是说着玩的,你不想担责任,所以现在才躲在太师傅的羽翼下,不想出去?”

    张无忌咬着牙,心里犹豫不定。好容易见到师兄,他只是不想离开,那个什么蝶谷医仙又不能保证治好他的病,这次他和师兄分开了,说不定死了都不能再见师兄一面。可是,听师兄如此说,他心里也有些活动,万一,万一治好了病,他就能学习武功,保护师兄了。只要一想到将来再也不用师兄,太师傅为他担心,而是能保护师兄不受欺负,心里就激动不已,这对他,吸引力是那么的大。

    宋青书见张无忌面上有些松动,知道他已经不抵触了,握紧了他的手,又对张三丰道,“太师傅,常兄弟既然提了出来,想必真能治了无忌的病,何不让他去试一试?”

    常遇春也道:“张真人不愿去见我胡师伯,这个我是明白的。自来邪正不并立,张真人是当今大宗师,如何能去相求邪魔外道?我胡师伯脾气古怪,见到张真人后说不定礼貌不周,双方反而弄僵。这位张兄弟只好由我带去,但张真人又未免不放心。这样罢,我送了张兄弟去胡师伯那里,请他慢慢医治,小人便上武当山来,作个抵押。张兄弟若有甚么失闪,张真人一掌把我打死便了。”

    张三丰哑然失笑,心想无忌若有差池,我打死你又有何用?你若不上武当山来,我却又到何处去找你?但眼下无忌毒入膏肓,当真“左右也是个死”,生死之际,须得当机立断,便道:“如此便拜托你了。可是咱们话说明在先,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我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

    他知魔教中人行事诡秘,若是一给纠缠上身,阴魂不散,不知将有多少后患,张翠山弄到身死名裂,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常遇春昂然道:“张真人可把我明教中人瞧得忒也小了。一切遵照吩咐便是。”张三丰道:“你替我好好照顾无忌,倘若他体内阴毒终于得能除去,请你同他上武当山来。你自己先来抵押,却是不必了。”常遇春道:“小人必当尽力而为。”

    张无忌看着宋青书,“师兄,你也和无忌一起去吧!让,让那个胡前辈看看,把你身上的伤也治好!”

    常遇春大惊,“宋兄弟身上有什么伤?”随即脸上有些为难,“我那师叔脾气十分怪异,张兄弟的母亲是天鹰教的,与我明教尚有些关系,师叔或会医治,但宋少侠……”

    宋青书本就没想过要去蝴蝶谷,那胡青牛的脾气,他可受不住。再说,这个世界那么多奇门功夫,他身上的伤,不一定治不好,便道,“常兄弟不必为难,你只要劝你师叔把无忌身上的伤治好就是了,必要时,你也可对你师叔说,金毛狮王谢逊,乃无忌的义父!”

    张三丰怪异的看了他一眼,不过什么话都没说。常遇春道:“小人必当尽力而为。”张三丰道:“那么这个小姑娘,便由我带上武当山去,另行设法安置。”

    常遇春上岸在一棵大树下用刀掘了个土坑,将周公子尸身上的衣服除得□,这才埋葬,跪在坟前,拜了几拜。宋青书也帮着周芷若,把他的父亲葬了。

    次日天明,张三丰携同周芷若,与常遇春、张无忌和周熙分手。张无忌自父母死后,视张三丰如亲祖父一般,对师兄,那更是一刻也不愿离开他身边。见他们忽然离去,不由得泪如泉涌。张三丰温言道:“无忌,你病好之后,常大哥便带你回武当山,乖孩子,分别数月,不用悲伤。”

    张无忌手足动弹不得,眼泪仍是不断的流将下来。宋青书拿起袖子替他擦擦眼泪,“无忌,你一定要坚强活着,把病治好,到时,咱们就又能见面了。”张无忌点点头,宋青书微微一笑,目送他们三人一同走远,才转身对张三丰道,“太师傅,我在武当也不能练功,想出去游历一番,或能找到治伤的灵药,”说着又从怀中掏出那个玉盒,“这里面是黑玉断续膏,能把三师叔的断骨接上,请太师傅拿回武当,我就不回去了。”

    “你有心了,”张三丰接过那药,知道青书回了武当心里也不会高兴,叹道,“你一切小心就行,到了哪里,书信告诉我们,就算找不到治伤之法,也不可强求!”

    青书点头受教,正要离去,周芷若却忽然喊住了他,“青书哥哥,你等一等!”说着转身回上船去,从怀中取出一块小手帕,递给了宋青书,流泪道,“青书哥哥,此去小心,芷若会很听话,跟张真人回武当山,听从张真人的安排。这手帕你收着,我,我会想你的!”

    宋青书有点瞠目结舌,这不该是张无忌的东西吗?怎么给了他了?不过想想那两人自见面起好像就互看对方不顺眼,也释然了。拿起那条手帕,将这个坚强的小姑娘脸上的泪水擦干,又将手帕递了回去,“大哥哥也会想着你的,以后有什么难题,都可以来找大哥哥,大哥哥会一直把你当成亲妹妹看待的。”

    周芷若眼圈更红,泪水盈盈,宋青书无奈的转过头去,这条手帕他可不敢收。这两日同她在一起,除了最开始会把她看成雯雯,心神微乱外,现在他已经认清了事实。而且往事已矣,现在不管是对着周芷若,还是想起雯雯,他都不再有当初的那种心痛恍惚的感觉了。

    对天呼一口气,神清气爽,大概,他已经彻底脱离命运的掌控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