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粲对曾铣并无成见,只是觉着一一武演将相和到是适当,做成夫妻怕是不相宜。他与曾泰是忘年交,说起话来不隔心,明白地剖析一回,两人都有些灰心。曾泰自然不会逼迫于他,只讨了个“兹事体大容我三思”的口信,回府向夫人复命去了。
林粲在府里坐卧不宁,姑娘大了,要操心的事就多,这亲事就是最要紧的,嫁好了一生平顺夫贵妻荣举案齐眉,嫁不好就被丈夫冷落被公婆嫌弃郁郁不得志。要说这曾家的亲事,也算是一门贵亲,凭曾家的门风品性,妹妹嫁过去断不会受委屈,只是妹妹与曾铣怕是性情不和,林粲左右为难,答应也不是,回绝也不是,若答应了怕妹妹表面风光心里苦闷,若回拒了,又怕将来再遇不到这么好的亲事。想着想着,一拍脑门儿顿悟了,这种内院的事何不去问师娘,她老人家是明正言顺的干亲,正好参详此事。
林粲赶到朱府时正逢午后,朱夫人刚刚歇过饷,只穿了一件赭石底色绣银云纹的绡衣,单手支头歪倒在软榻上,见林粲进门便有些惊疑,“你顶着好大的日头过来,莫不是有事?”
“师娘且宽心,没什么急事,只有一事徒儿拿不定主意,特来请师娘的示下。”说着就将泰曾来家里提亲的事禀明了。
朱夫人听后立时喜上眉梢,“我早就知道,我女儿是个有福气的,”朱夫人只生过两个儿子,后来又教养了两个徒弟,俱都是些须眉浊物,看也看腻了,老来得了个干女儿,到是亲的热的捧在手心里,说话间总把“干”字去了,只当是亲闺女呢。
朱夫人抬手命小丫头扶自己起来,又吩咐人给林粲上冰镇酸梅汤,林粲正走了一身的热汗,便喊着多盛几碗来,朱夫人说:“年青人莫贪凉,仔细伤了肠胃,这乌梅本属阴寒之物,我和你先生吃的时候半点冰也不敢沾的,只为你和皇上备着,才放在冰窖里。”
林粲嘴馋,厚着脸皮多讨一碗,朱夫人笑着应了。待林粲一口气灌了两碗之后,朱夫人才问:“嘉勇公府上是怎么说的?打算什么时候换更贴呀?”
林粲讪笑道:“我还没应呢,这么大的事,师傅师娘不点头,我哪敢做主啊!”
朱夫人叹道:“可怜见的,你自己还没成亲就要给妹妹操办婚事了,里里外外都是你一个人,内院里也没个主事的,也没有人帮衬你,这事都要怪到你家先生头上,我和他提了好几位姑娘,他偏偏一个也没相中,生生把你给耽误了。”
林粲一听到有人提自己的婚事就浑身不自在,连忙叉开话题,“我一个男人家,晚两年也不碍事,到是妹妹耽误不得,”
“这到是,守规矩的人家,定要在姑娘及笄之前订亲的,黛玉的生辰是花朝,算下来只有半年的光景了。曾家这亲事提的还真是时候。”
“师娘以为这门亲事如何?”
朱夫人手中拈着一串祖母绿色的琉璃珠,沉吟片刻才说:“曾铣这孩子也算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从小就老实厚道,心眼儿最是实诚,这样的孩子若对人好起来,那必是掏心掏肺的好法,这门亲事又是他亲口求来的,对黛玉一准错不了。”
林粲也知道曾铣是个实诚人,不过……“这人若是太实心眼了,有时候就犯愣,我妹妹什么样,师娘您最明白,她怕是有颗堪比比干的七巧玲珑心呢,看见花儿开就能笑,看见花儿谢就能哭,喜怒哀乐贪嗔痴各式各样的悲喜都装在她心里,时不时地就露出一点来,今儿个蹙眉不语,明儿个托腮沉思,曾铣他能明白其中的意味吗?他要是不明白,空有一腔情义,也哄不得人。”
朱夫人:“黛玉的心思是过于重了,若要猜,别说曾铣,怕是连你也猜不中。”
林粲连连点头
朱夫人又说:“可你也要想想,世人的心都一样大,旁人只放百十件事,她却要放一万件,这颗心还受得住吗,古来多少才子才女虽留下亘古的章,却都福薄命浅,后人都叹天妒英才,熟知不是他们思虑过重,生生拖累了身心。”
林粲闻听此言不禁想到了太上皇,太上皇才五十几岁就缠绵病榻,怕也是心累,在位才十三年,国事再繁重也累不着身体,耗费的都是心力。这样一想到觉得师娘的话在理。
朱夫人问:“你是盼着黛玉的诗流芳千古,还是盼她无病无灾呢?”
林:“自然是身子重要,诗书画不过是宜养性情的玩意儿罢了。”
朱夫人笑道:“这才是兄长该持的立场,前些日子,有几位夫人上门求黛玉的诗,都被我挡回去了,无论旁人如何,咱们至亲至近的人总是盼她平安,没的为了一个才女的虚名累坏了身子。”
竟然还有此事,林粲没想到妹妹已在京城贵府之中小有名气了。灵光一闪,又问道:“那几位夫人只是来求诗吗?会不会另有深意……”
朱夫人:“我可没心力去猜她们的心思,不过……她们府里的公子,我到是都打听清楚了,”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可惜,那么好的家世却没一个有出息的,多为声色犬马之徒,偶有一个不胡作非为的,也是躺在祖荫之下混吃等死。”
林:“哦~所以您才把那几位夫人给挡了。”这后院的事也挺有意思的。
朱夫人只瞥他一眼,懒待接话,只续着刚才的话头说道:“我问过黛玉的奶娘,听她所言,黛玉原在贾府时,就常常以泪洗面,身子弱得如风中之烛,请大夫看病是常事,到了林府里身子方才好些,我就在私心里琢磨,这是不是因为遇上了一个混不吝的哥哥,没人陪着她去想那些悲春伤秋的章,这样想来,嫁个粗人也不错。”
黛玉自从住到林府里,身子确实一日好过一日,连每年春秋两季都要犯的咳喘之症也无药自医了,虽然外人看起来仍是弱不禁风的杨柳之态,可是林粲心里清楚,妹妹身子虽弱却很少生病,太医一年里拜访林府都不超过五次。再想想妹妹最近看的章,李商瘾、李煜之流已甚为少见,到是范蠡的《计然篇》、史记中的《货殖列传》总放在手边,想来这也是自己对妹妹潜移默化的影响。若是嫁进曾家,她会不会去看《三略》、《六韬》、《尉缭子》……想到此处,恼子里出现黛玉捧着兵书研读的模样,虽然有些违和,但总比对着春花秋月暗然落泪要好。
这时,有小丫头在廊下传话,说是朱先生请公子到外书房叙话,林粲不敢耽搁,立时辞了朱夫人随丫头到前院去了。
朱先生也是一副随意的打扮,衣袖尚不及腕,老人家待林粲行过礼,就把屋里的下人都打发了,问道:“你跟你师娘说些什么,怎么去了这么久,打从你进府,我就在这等着,竟有半个时辰了。”
林粲才要解释,朱先生又说:“你和皇上的事万不可对你师娘讲,她虽疼你,到底是个妇人,偏爱在宅门里嚼舌头,还有内务府钱大人的夫人、翰林院周大人的夫人常与她聚在一处说些内院琐事,你若是对她露了口风,转眼间就能传得满朝皆知……,”
“先生!我又不傻,哪会随便说去,再说了,我师娘也不是您说的那样啊。”
朱先生并不想就此放过他,还是一再嘱咐,万不可对人言说,毁身败誉种种……把林粲说得不胜其扰,到是减去了几分尴尬。上回对师傅坦承了与皇帝之间的情义,还明说了不成亲,从那以后心里就一直别扭,生怕先生当真恼了,再不认这个徒弟,如今看先生殷殷嘱托,料是不生气了。于是把曾家提亲的事禀报了先生。
朱先生挦着胡子点了点头,“曾家到是门好亲事。”
林粲在朱夫人面前还规矩几分,到了先生面前就肆无忌惮了,他说:“哪好啊!一家子粗人,连嘉勇公夫人都舞枪弄棒的,我妹妹要是嫁了过去,不知会不会沾染了武人的习气。”
朱先生笑道:“嘉勇公夫人确实是位奇女子,黛玉做了她家的媳妇,跟着学些强身健体的招式,也算是家学渊源,不为过,不为过,哈哈哈。”
林粲无耐的抚额,人人都说学生肖师傅,自己这着三不着两的毛病应该是先生教出来的,怨不得自己。
朱先生笑够了才问道:“看你这一脸的不乐意,想必是瞧不上人家。”
林粲低头嘀咕:“蠢得像头牛,我瞧得上才怪。”
朱先生心情不错继续调侃着小徒弟,“牛~也没什么不好,你说他像牛,齐码说明曾铣他身强力壮,”
林粲苦着脸求师傅,总不能让妹妹去放牛吧。
朱先生总算说到了正题:“男人家就该根骨结实经得住风雨,我最瞧不上那些个弱的公子,风吹一吹就受了凉,看到一起惊马就受了惊吓,这样的人都是纸糊的身子,你能指望他做什么,他以为手捧书本心向先贤就能考取功名,熟不知功名之路何其艰难大成者寥寥无几,只说今年春闱的三天大考,天寒地冻的掐灭了多少书生的希望。”
这事林粲到是亲身经历,今年春闱时的天气出奇的寒冷,号子里又不让用炭火,不少学子没熬满三天就被抬出去了。
林:“照这么说,牵头牛回家也不算是坏事了。”
朱先生点着林粲的额头笑骂,“也就是你这无法无天的泼皮,才敢把国公府的世子、四品骁骑参领、上过阵杀过敌的骁勇武将比做牛马。”
林粲不傻,自然听出了朱先生话里的意思,于是懒洋洋地说道:“我知道他家门第高家世好,他自己也是个肯上进的,可我就是觉着他和妹妹不般配,”
朱:“婚姻者,结两姓之好,门当户对即为般配。你心里那些个小儿女情怀皆不足为据,”
朱先生见林粲低头不语,就知他心里仍有些不乐意,深怕他一时犯了牛心左性儿搅黄了这桩好姻缘。于是又劝道:“天下妇人都以丈夫为天,是为妇德,你道是为何?”
林粲眨巴着眼睛装痴呆,学生我虽然饱读诗书却从未看过《女戒》,妇德这类高深的学问岂是我辈可以涉猎的。
朱先生继续说道:“天地万物皆有阴阳,本无高低卑贱之分,是我们为一已之私欲才将女子圈进了后院,不准她们出门又不准她们读书,立下无数的臭规矩,表面上讲的是斯道德,内里无非是将女子视做自己的所有物,不许旁人觊觎罢了。男子们都自视甚高,觉着自己生下来就比女子强,嘿,不过是身份所限,女子当中聪慧者有之,男子当中蠢笨者亦有之,若有朝一日,女子可以参加科考,怕是要把天下男子都比下去呢。”
林粲被这一席话击得目瞪口呆,他平日里虽有些口无遮拦,却从不敢做此离经叛道之言,不成想,他家先生这一张口就把千百年来男尊女卑的天道论常驳了个翻倒。
朱先生仍嫌不够,再次聊发少年狂,“女子不比男子差,她们为什么还愿意依附于男子,事事以男子为先呢?”这话仿佛是在问林粲,又像是自问,林粲当然答不上来,朱先生也不指望他能有如此的眼界心智,于是自己说道:“因为这个世道只给男子备下了进身之道,士农工商九行八做,样样都是只容男子,女子除嫁人之外再无出路,她们被众多的礼法说教困住了手脚,不得以才奉男子为尊的。”
林:“先生所言之事亘古以来未有人悟到,足以开宗立派创立礼法新说,可是……然而……这与我妹妹的婚事何关?”
“蠢物、蠢物,与曾铣等同!”
林粲老实地窝在椅子里不说话了。
朱先生又说:“为师教导你,好叫你明白男尊女卑无关天道只在人为,女子要得活命就必须依附于男子,而男子若想得一女子,则必有其安身立命的本事。”
林粲有些明悟了,“您的意思是,女子要嫁就嫁个有能为的,反之,若是男子没本事就娶不到那个以他为天的女子。”
朱先生点头:“到是比曾铣强些。”
“怎么总拿我跟他比较呢!”
朱:“你们两个到有几分相像,都不肯靠着先辈的余荫过活,你就不必说了,那曾铣本是国公府的世子,什么也不必做,只熬日子就能等到世袭的爵位,可他偏偏上了战场,这份上进心正应了周易乾卦所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林粲还等着后半句,见先生不说,难免相问:“先生要夸奖人总要把话说全才是,怎好说一半剩一半。”
朱:“后半句?厚德载物四个字,你们两个谁也当不起,”
林粲讨个了没趣,只说:“我明白了,您是说曾铣家世好又知道上进,将来准能让妹妹安享尊荣,说白了还是关于银子吗,我要是给妹妹预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她就算嫁个穷书生,也能一生富贵。”
朱:“糊涂,老百姓有句话,嫁夫嫁夫穿衣吃饭,一个男子若是连家里的开销都负担不起,他还有什么脸面做人家丈夫,男子汉就该顶门立户,为女人撑起一片天,从外头挣回功名挣回银子,女人们才好安心呆在内宅,如若男人没出息,惦记上了媳妇的嫁妆银子,那叫坐吃山空,女子难免心生不安,生出自己出去挣银子的想法,如此一来,就离毁家败誉不远了。”
林粲听着有理,又想起了贾家的事,那贾家可不就是男人不行,女人乱来吗。
这时有小厮在廊下回话,说是药煎好了,朱先生只命送进来。
林粲问道:“先生身子不爽利吗,是哪位太医给开的方子?”
朱先生叫那小厮把药碗放下就退出去,“这药不是我吃的,是为师特意为你寻的方子,专治体虚气弱之症,你快趁热喝了吧。”
“体、虚、气、弱!师傅啊,您徒弟我从小就跟这四个字无缘那!”
然而朱先生异常的坚持,“我要你喝你就喝,日子长啦,你就知道这药的好处了。”
“听您这意思,不只今天这一碗?”
“这个自然,就算是金丹也没有一颗见效的,打今儿起,每天一副,让砚台服侍你用药,若敢耍花样,为师就亲自盯着你。”
“这到底是什么仙药哇,值得您这般上心。”
“莫问,只管喝!”
长者赐不应辞,林粲没法子,只好端起碗来一仰脖喝了个干净,喝完咂么着嘴,此药味甘还略带着腥味,似有冬虫夏草入药,…… 这暑热天气里竟然煎虫草喝,指不定催出多少痤疮燎炮呢,真不知先生是怎么想的。
林粲又与先生说些旁的,在朱府里用过晚饭才回府。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