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如今住在大观园的怡红院,有婆子引着黛玉从凤姐的院子里出来走西角门经南北夹道进大观园。又向东走了一段路,才是怡红院。
只见院门大敞着,一个下人也不见,黛玉又想起凤姐院子里的情形,更觉得这府里的下人们没规矩了。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仍不见有人来,黛玉觉着自己一个姑娘家不好擅闻一个男人的院子,就使了人去院子里喊人。
不多时,就听见宝玉的声音嚷着:“林妹妹来了,怎么没人知会我,到叫妹妹在门外等着!”
宝玉只穿了中衣飞也似的跑了出来,一把拉住黛玉的手,眼睛里竟然含了泪水,他说:“今日见了妹妹,我就是立时死了,也甘心了!”
黛玉见他形容憔悴,也是心急的,但听了他的言语,怕是又犯了痴病,难免要劝解他几句,她说“又说的什么胡话,不过是病了几日,做什么要死要活的!”
宝玉听了这话更加难过,当真哭了起来,哽咽着说道:“我只道,这一病就和妹妹天人两隔,再无缘相见了,没想到,上苍怜惜我,知道我心愿未了,准我再多活些时日。”
这时,袭人、晴雯、秋雯、麝月并一群小丫头一甘人等都追了出来,袭人拿了袍子就往宝玉身上披,嘴里说着:“才刚好一点,就这般任性,再复发了可怎么好!”
众人扶着宝玉就往院子里拽,但宝玉偏偏拉着黛玉的手不放,而黛玉也大了,被一个男子拉扯着,多少有些不自在。两下里一拉扯,就有些不像了。袭人等无奈,只求了林姑娘,“好姑娘,将就些吧,先随他去屋里说话,只当是疼惜我们下人了。”
黛玉被她说得脸上发热,又不好现时就甩开手,只得随了他们。待进了正屋,众人才劝得宝玉松了手,黛玉在桌旁坐了,宝玉也不肯上榻,也陪着在桌旁。
黛玉问:“可好些了?”
宝玉说:“见了妹妹便好了。”
黛玉懒得与他计较,又问:“前个儿我听哥哥说你最近七灾八难的,又是烫伤了脸又是疯魔了,究竟是怎么着?”
宝玉忙用手捂了脸,“这到不妨事,烫伤已经大好了,”
黛玉一笑:“刚才我进院子的时候就瞧见了,现在你还捂什么?”
宝玉起身向后退了几步,一边退一边说,“这个脏,妹妹不能看的。刚才瞧见的,也赶快忘了吧。”他一连的后退,没防备却碰到了人,身后传来一声娇呼。
黛玉往宝玉身后瞧去,那人穿着半新的袍子,头上没有首饰,只脖子上戴了一个大大的金项圈,不是宝钗又是哪个。
宝玉连声说对不住对不住,宝钗素有宽厚仁和的名声,自然不会和他计较。
黛玉说:“原来宝姐姐也在这里,怎不出来说话?”
宝钗已被冷落了很久,此时才被人瞧见,到也没有冷言冷语,她说:“我们原本正说着话,听说你来了,宝兄弟怕下人怠慢了客人,就自己出去迎了。”
黛玉听着这话有些奇怪,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宝钗是主,自己是客。自己是客人不假,但宝丫头几时成了主人,或许是住久了,错把这里当自己家。
黛玉不欲理会这些,只与宝钗在桌旁坐了,问起这几个月的情形,宝玉有些烦闷,想过来说话,又不愿凑近了叫黛玉瞧见他的脸,只能坐在一旁的榻上听着。
宝钗说:“宝玉早就病了,你怎么今个儿才有空过来?”
黛玉说:“我如今不在这府里住着,哪知道宝玉的病,还是前个儿琏二哥对我哥哥说了,方才知道的。”
宝玉在一旁说:“这个事只怨老太太,她老人家若是早几天把你接来,我这病早就好了,”
黛玉听他这话有些刺耳,断不像是哥哥该对妹妹说的话。她如今渐大了,在林府里住了大半年,眼瞧着林粲对自己的情形是疼爱有加,但又与宝玉对待自己的情形不同,林粲与自己虽然亲近,却谨守着礼法,偶尔玩笑时说的话也是妥当的,绝没有半句粗话混话。两相比较,就显着宝玉不像个哥哥的样子了。
黛玉只当没听见,又与宝钗说:“宝姐姐这项圈的样式到也朴拙,什么时候开始戴的,我怎么没瞧见?”
宝钗大方的把项圈摘下来递给黛玉,她说:“其实是从小戴着的,以前只戴在衣服里面,因此你们不曾见过,前些日子,莺儿那丫头说走了嘴,园子里的姐妹们都知道我有个项圈了,个个都要扒着领子看,我索性就大方些,戴在外面叫大家瞧去。”
黛玉接过金项圈,见上面錾着字,就念出声来:“不离不弃,芳龄永继。”黛玉暗想,这上面的字却与宝玉的玉上刻的字恰似一对呢,她瞧了宝玉一眼,宝玉正垂着头,似有些臊了。黛玉想了想也有些脸红,只把玩一番就把项圈还了宝钗。
一时间就冷场了,袭人在一旁伺候,见三个人都不说话,连忙借着添茶的功夫打圆场,她说:“林姑娘领口别的这只蝴蝶可真别致,尤其这上面的络子,这样式我都没见过,不知是哪个巧丫头想出来的,好姑娘,也教教我吧!”
紫鹃在一旁搭话说:“你不必去求姑娘,只求我就好了,”
袭人说:“哟,原来是紫鹃姑娘做的,你今个儿既然来了,就别白来一趟,把你家姑娘那些个新样式的络子多打上几个,留给我们做样子才好。”
黛玉说:“你还真高看了她,她哪里会这个,这是我们府里针线上的人做的,你若喜欢,过几天我叫人送一打子过来。”
袭人自然是高兴的,连忙谢了林姑娘,同着紫鹃到一旁说梯已话去了。
宝钗说:“妹妹最近许是越发的不动针线了。”
黛玉说:“不过是散心解闷的玩意,得空便做上几针,没空便丢开手。”
宝钗说:“这话就不通了,女子四德,德容言工,这工字就指的是针线一道,岂可荒废了。妹妹久不动针线,怕是连下人都要说闲话的,就是你哥哥,也会嫌弃你不贤不惠的。”
黛玉知道宝钗最喜欢讲大道理,也因了这个,她们虽都在贾府里住着,但并不亲近。宝钗平日里教训旁人也就罢了,今日里竟然来教训自己,黛玉觉着又可气又可笑!
自己是到贾府来探病的客人,就算有个错处,也只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并李纨、凤姐两个嫂子说得,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是姐妹,偶一玩笑也是好的,但这宝姑娘又算哪一个。
姐妹们平日里都一处玩着,才叫宝钗一声宝姐姐,若真论起来,二人算不得亲戚。这宝钗还真拿起姐姐的架子教训人,黛玉哪里肯受,少不得要顶回去的。
黛玉说:“正是我哥哥不准我动针线呢,还在扬州的时候,我不过绣了个笔袋,哥哥怕我伤了眼睛,转天就买了两个绣娘来,回了京以后,我但凡动动针线,哥哥就以为是下人不够使的,经常添置,我再不敢动了。至于下人们说闲话,真真是笑话,我只有一个外祖母,两个舅母,并两个嫂子,她们都不说我,还有哪个有资格说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