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柳家军与罗家军合兵一处,攻打金城。
明镋派了朱知伟出城对敌,秦氏拍马上迎战。
朱知伟原是明铄心腹,但他自被联军从京中赶了出来,带兵溃逃至其父明昊处。明昊心中不悦,又得明钰在旁煽风点火,明昊便将明铄心腹众将分派往各处,朱知伟便被派到了明镋处。
明镋本来便是个蛮横霸道的人,又时时嫉恨明铄精明干练,此次明铄吃了大亏,朱知伟落在他手里,怎能有好
因此今日初战,他便派了朱知伟来试探。
朱知伟打马与秦氏相迎,先将手中大锤击出,却原来秦氏使的乃是长枪,不及重锤击面,枪尖已如蛇般游走,往朱知伟腕上挑去……
他二人倒还罢了,锤来枪往,眨眼已是过了二十来招,唯阵中观战的薛寒云却如失声一般,脑中暗雷滚滚,轰然巨响,只余三个字:“薛家枪——”秦氏所使的每一招每一式,皆是熟悉无比。
小时候,阿爹意图传授他薛家枪,阿兄阿姐也在他面前演练过。他虽懵懂好玩,但有些东西,经过的年代越久远,记忆也便越深刻。
这个秦氏,到底是谁?
那莫名其妙的熟稔感,从何而来?
容庆不知就里,与他并肩骑在马上瞧热闹:“薛家枪?不是你家的枪法么?薛师兄还记得?”
场中却正在激烈之时,薛寒云心中疑惑渐起。那蒙面女将似乎渐与记忆之中的某个身姿飒爽的身影暗合。他只觉胸口憋闷的喘不过气来……
极目瞧去,秦氏似乎气力不继,不敌朱知伟的重锤,拔马败逃,朱知伟一夹马腹便追了过来,岂料得秦氏一个漂亮的回马枪,朱知伟还未反应过来,枪尖已经刺中了喉头,鲜血飞溅,重锤脱手,仆然倒地。
朱知伟已做了秦氏枪下亡魂。
城上带着心腹观战的明镋一拳砸在城墙之上,怒骂:“这样废物,竟然在明铄手底下得了重用,真不知道明铄是怎么蒙混阿爹的?!”既觉得浪费了一个马前卒,又对这马前卒不堪大用而恼恨。
大启军中观战的薛寒云却又是另一番心思。
一时鸣金收兵,这晚他亲去柳家军军营拜访秦氏。
白英前来迎他,他目光在这少年面上多扫了几眼,除了眸子棕色之外,这少年的身形面貌,竟然隐隐透着一股熟悉的感觉。
薛寒云本是有意识的打量,白英却不知何种原因,只觉今日薛先生目光怪异,还当自己与兄弟姐妹们抢饭之时,没有打扫干净面部,下意识用手去摸脸,却见得那从来漠然的薛先生难得浅笑,声音几乎称得上慈祥,“你脸上没脏。”
白英愣愣站着,眼睁睁看着薛先生越过他,熟门熟路往帅帐中去了。
他不知何故,竟然鬼使神差跟了过去。只听得帐中阿娘与薛先生见礼,二人落座之后,薛先生便开门见山问道:“今日在下在阵中观战,见得秦将军所使枪法,乃是薛家枪,不知道秦将军是从何处习得?”
白英从不知阿娘的这路枪法竟然是薛家枪。他这几年已然长大,时不时暗中猜测,连行军布阵,兵法谋略都懂的阿娘,到底出自何种人家?为何又会沦落至此?
可惜这些事情无从追究。
白瓦关城南的这些妇人与孩子们,是一种集体的隐性伤痛,不需要时时翻捡。
但今日薛先生提起此事,白英的一颗心却不由的提了起来。
帐内一时岑寂,帐外的白英与帐内的薛寒云都屏息静听,秦氏却只淡淡道:“当年,我不过薛家一侍婢……”
那时候,薛家大小姐薛寒云身边确有侍婢与她同习薛家枪。
薛寒云半信半疑,只声音听着却有失望之意:“原来如此,那是在下唐突了。”
帐内响起脚步声,似乎是薛寒云起身告辞,秦氏相送,白英在帐外听着,连忙迈步要避开,才抬起脚来,却听得薛先生似乎是顺口唤道:“阿姐——”
“嗯。”秦氏温柔应道,应完了才傻立在了当地。
白英抬起的脚都忘了收回来,一时只觉不可思议:薛先生竟然是他的阿舅?
帐内的薛寒云本来便是佯走。他当年虽少不更事,但犹记得阿爹夸赞阿姐,称她天资过人,家中一众侍婢皆不及也,若是上了战场,没准便是一员悍将。
观今日秦氏在战场之上的风姿,武艺谋略皆是一等,他倒不记得当年侍婢之中还有这等奇女子。薛府若能出来一名能将薛将枪使唤的如此漂亮的女子,那必是阿姐无疑!
薛寒云刹那目中蘊泪,转身上前去,一把握住了秦氏的手,感觉到手中皮肤被灼伤的异常,目中不由滴下泪来:“阿姐,你不认云儿了?”一别十多年,记忆之中那永远高昂着头,跨马过街,呼啸如风的阿姐,变作了今天这般模样?
秦氏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显然内心波动极大,却强硬的试图将手从薛寒云掌中抽出:“薛将军认错人了。薛大小姐又岂会是我这般模样?”
薛寒云抬手,陡然揭走了秦氏面上面具,但见得她脸容早已被毁,面上烧伤的疤痕极为可怖,顿觉心痛难言,目中滴下泪来,此刻才发现,眼前之人虽然容貌被毁,但两人的眸子生的极为相似,而秦氏眸中也蓄满了泪,眸光痛楚,似乎深陷在过往的可怕噩梦里……只一个劲试图摆脱薛寒云紧握着的手。
“薛将军,你认错人了!”
薛寒云紧握着她的手,热泪长流,哽咽难言:“阿姐是薛氏的骄傲,以一已之力,带领大军保护一城百姓,阿爹若知道了,必将以你为荣!”
秦氏迟疑的追问:“阿爹……他真的会以为我荣么?我夜夜梦见他指着我的鼻子,责我不配姓薛……阿弟……”
“阿爹生前的唯一心愿便是护着白瓦关一城百姓,他没做到的,阿姐做到了,阿爹又怎不会以你为荣?”
薛寒青放声大声,语声悲恸呜咽,似深涧幽泉,甚或误入猎户陷阱的绝望兽类,那种撕心裂肺,足令闻者动容。
姐弟俩抱头痛哭……
帐外,白英亦是泪流满面。
薛家大小姐的事迹,在白瓦关早有传闻。她曾是将军府的明珠,一城百姓的公主,从云端跌落,误入泥淖,那种含恨忍辱苟活着的日子,于她来说,生不如死!
这一刹那白英忽然了解了阿娘待他的态度。
他的出生,见证着她的毕生之耻,乃至整个薛氏之耻。
白英从未如这一刻厌恶自己的存在!
战场之上,他的这种自我厌弃很快便显出了后果,接连两场恶战,他都不顾一切的拼死杀敌,对自己全然不曾在意,到得大破金城那日,两军对敌,他与明镋手下大将铁达相遇,铁达臂力惊人,他到底也只是少年儿郎,便凭一腔血勇及娴熟枪法,被铁达一锏打下马去,若非薛寒云抢救及时,恐怕便要被乱军马蹄践踏成泥。
薛寒云自与薛寒云相识,观他们母子相处,也觉彼此之间有心结。但白英的出生,本就是寒青之耻,他与阿姐分开这十几年,自己一直过的顺风顺水,阿姐却过的坎坷非常,如何能够张口调解他们母子之间的心结?
正因为过往他过的太过幸福,才反衬了阿姐的巨大不幸。
面对着这样的阿姐,薛寒云束手无策。
好在,薛寒青虽对白英不假辞色,但对这位十几年未见的阿弟却极为温柔。明镋兵败,在金城被诛的当日,姐弟两个在金城街头漫步,薛寒云想了想,提起了白英之事。
“幸好我救的及时,不然英儿便性命不保了。”
薛寒青似乎对白英的生死并不在乎,只淡淡道:“能够死在战场上,是他的福气。”他这样复杂的身世,在大启其实连贱民也不如。
薛寒云知道一时半会没法改变阿姐的想法,便拐弯抹脚赞到:“月儿极为喜欢白英,总觉得他心性坚韧,能成大器。这两年还常念叨着他呢。又言若有憾,道英儿的阿娘也不知道待英儿和缓些了没?我那时候不知英儿的阿娘便是阿姐,还着实劝慰过她呢。”
对于柳明月这位弟媳妇,薛寒青倒是极为敬重,“弟妹是少有的高洁良善之人!只是……她真的不介意我吗?”
不介意她这种身份的大姑姐吗?
薛寒云神色不由柔缓了下来,唇角也带起了笑意:“阿姐也认识她,自然知道月儿其实最是心善不过,当初不认识阿姐与英儿之时,便待你们很好,更何况如今还是一家骨肉,又哪里会嫌弃?”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啊,薛寒青心道:相国府居然有她这样的亲戚,说出去,确实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岳父与月儿皆不是拘泥世俗之人,并不在意世人眼光,阿姐还请放心。况月儿一心想见英儿,我瞧着这次平定西北,阿姐不如随我一道前往京中探望你大侄子,顺便也让月儿见见英儿?”
薛寒青这几日也从薛寒云口里知道了柳明月旧事,也知她已诞下麟儿,由衷喜悦,又得薛寒云口口声声提白英,难掩欢喜之情,便知他们夫妇并不介意白英身份,遂转身往伤兵营而行,“阿弟且跟我来。”
薛寒云见得她往伤兵营而去,心中顿是大松了口气。
白英受伤这些日子,她不闻不问,如今乍然态度转变,他竟然有些不可置信。
到得伤兵营,见得白英双目无神,呆滞的望着帐顶,沉默忧郁的模样,与往日的开朗截然不同。姐弟俩个立在营帐门口瞧了有一会子,还是药童送药来时,撞见了这一幕,上前见礼:“薛将军,秦将军——”
白英陡然回过神来,露出个紧张的笑容:“薛……先生,阿娘……”
对于薛寒云是他阿舅一事,他已然知晓,只是见阿娘与薛先生似乎无意与他相认,他便更为自卑难堪,只暗暗盼着自己能够战死沙场,原本以为这次会心愿得偿,哪知道却被薛寒云所救,心绪端的复杂。
薛寒青缓步进来,眸光凛厉:“怎的上了战场连为娘所授也尽数忘光了?一个好的士兵,如果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谈何杀敌?”
白英被她训的脑袋都低垂了下去,却听得她似乎语声转柔:“还不过来拜见你阿舅?!”
白英几疑自己听错了,猛然抬起头来,去瞧薛寒青与薛寒云的脸色,见得自家阿娘虽蒙着面具,但眸色却和缓许多,带着些许柔意,定定瞧着他。母子俩的目光在空中相触,仿佛是明了他心中所想,薛寒青语声转厉:“薛将军便是为娘的亲弟弟,战乱之中失散了十几年,莫非你不想认你亲娘舅?”
她一向对白英严厉,如今这般和缓,已然超越极限,自己也觉得别扭,认亲本是喜事一桩,她却口气愈加凌厉。
白英顿时狂喜,跪在床上便向着薛寒云连磕了三个响头:“阿舅……阿舅!”有阿舅真好!
况且,这阿舅,最重要的还有舅母,在他最贫贱无助的时候,救他于水火。他再想不到,自己还能与这样的人家有亲缘关系!
这一刻白英若非受了重伤,直恨不得跳起来往营中到处通报:先生是我舅母,薛先生是我阿舅!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