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月并非傻子,旁人心中作何感想,她心如明镜。便是从前亲近如罗瑞婷,容慧等人,如今来往她也刻意拉开了距离。
这起始于某一次三人聊起战事,罗瑞婷不防提起明铄,却又慌忙瞟了她一眼,眸光歉然,匆匆换了话题。她视力极佳,彼时容慧还暗中轻扯了一下罗瑞婷的衣角。
罗瑞婷与容慧也许皆出自于好意,但这种欲盖弥彰的好意,却令得她内心微微生出了几许别扭之意。
从那以后,柳明月在外人面前,便渐渐的话少了起来,也基本不出院子。寻常只在柳厚与他们自己的小院来往,便是寨中女眷欢聚之时,她也以“养胎”为名,推辞了。
为此,罗瑞婷还特意跑来请她,当日她前去狱中相救的数家女眷,人数并不少,但那种场合,除了让她感觉不舒服之外,并不能带来多少欢愉,她又岂会去。
她还是那个她,故人还是那些故人,只是物是人非,流年暗换,当时岁月再不可追。
三个月胎象稳固之后,她又寻得了新的乐趣。
军中的厨子原来出自农家,喜好收集各种种子,见得柳厚的小院里荒着,便深深惋惜,只叹如今山中果蔬稀少,却白瞎了这么一块好菜园子。
柳明月听得有趣,索性让他开了出来,种些菜蔬。
那厨子得了将军夫人之令,倒是下力深垦了一番,又去背了些肥水过来,一顿浇灌,顿时将相国大人熏的难以忍受,索性搬到罗老爷子那里去住几日,待得院中臭味散尽,才搬了回来。
柳厚少年时再贫困也是读书人,后来做了父母官,哪怕要管百生农桑,自己本身却是不善农事的,迄今为止,还不曾亲自种出一颗菜,一粒粮来。见得自家闺女如今越发的失了大家闺秀的气度,不但将他院子里开出了菜园子,便是自己小院里也让那厨子给垦了出来,种了各种菜,每日闲暇,不抱着书本子便算了,还围着那菜园子转悠,不禁大是不解。
——这丫头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如今对这些农人的活计倒兴致勃勃了起来。
问及此事,柳明月抚着肚子笑的慈和:“阿爹休得小看农事。想天下米粮菜蔬,哪一样离得开农人辛苦种植?寻常百姓不过想要过个安乐日子,吃顿饱饭,年成好些,能多吃两顿肉,不必卖儿卖女便足矣。”
柳厚是做过地方官的,虽不曾亲自下地,但对农事的重要性,比之罗老爷子这种武官,要明白的多。略一思索,回头便与罗老爷子商议,看寨中能开辟出多少土地来菜粮种菜,也好解决一些粮草问题。
薛寒云带人从城中抢了粮草回来之后,但有可做种子的谷物,便选了一批种子出来,由那军中伙夫带人四下开垦下种,将寨中闲置的土地都变做了粮田。
柳明月渐渐的便喜欢往这些开垦出来的新田去转悠。
柳厚只觉女儿性格越来越怪僻不合群,有时候私下叮嘱她,多与姐妹们来往,都被她轻描淡写的挡了回去。
生于锦绣的柳明月仿佛今天才发现了另一个世界,雨后的田间地头,能闻得到青草的清香,能看得到田间渐渐拨出的绿苗,山间也不知是谁家女子唱起了山歌,简单明快的小调带着些少女的绵绵情思,听来很是动人。
这山寨里原来便有妇人,被薛寒云他们占领之后,这些妇人也如常生活,依旧在寨子里平安过活。她们基本都是良家女子,有些是被山匪抓上山来的,也有早些年山匪抓上山来与之生下来的小孩,如今也有个七八岁了。
自这寨子被薛寒云带人攻陷以后,原来的山匪死于非命,这些妇人女子皆不愿下山过活,不愿回去承受家人或者四邻的异样眼光,便仍旧在寨子里过活,操些粗役。
柳明月偶尔碰到三两个洗衣妇人,端着满满一盆衣物走过,目光中多是友善,她也不过微微一笑,偶尔还会起兴与她们攀谈几句。
罗瑞婷容慧等人则不同。
她们本就出身不同,又从不与平民百姓家的妇人接触,更何况是山寨之中受山匪玷污的妇人?她们也不曾见过白瓦关城那些得柳明月援助的妇人跟孩子,不知道这世间另有一种地狱,并非黄泉之下,而是人们的口舌所造。
罗瑞婷与容慧等人也全然不能明白,柳明月一个官家嫡女,武将夫人,缘和要与这些妇人来往?
罗瑞婷是个直脾气,不及容慧含蓄,没过几日便前来苦口婆心劝她,不必与那些妇人来往,没得降低了身份。又传授了好些孕产知识。
柳明月知这位师姐的性子,也不恼,只笑道:“师姐可知,王候将相转眼便成了庶人平民,高官显贵的女儿也有可能飞来横祸,转眼进了教坊司,如今乱世,也会有出自草莽飞黄腾达之辈,身份又算得了什么呢?”
罗瑞婷倒给她说的愣住了。
她口舌向来不及柳明月伶俐,只反来复去一句话:“反正你与那些妇人来往有**份,以后还是别再来往的好!”
柳明月被她这说客的口吻弄的哭笑不得,她如今心境又极为平和,也不怪罗瑞婷如是想。每个人生来家庭教养不同,罗家是武将世家,数代功勋,一将功成万骨枯,罗家人生来便是高于平民的,无论男女。他们的目光盯着的是国家的最高处,罗家的世代荣耀,以及每一场战争的成败。
若非如此,罗延军又怎会自杀身亡?
但柳厚养女,向来由心。才养成了如今的柳明月。
二人谈不到一起,不欢而散。
薛寒云从营中回来,见得孕妇落落寡欢,有心要逗她开怀,便引她说话,心中暗猜莫不是她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这种情况他一早已经想到,也已经想过应对之法,只要他们夫妻恩爱,干旁人底事?
待问清是因为身份问题,他倒一本正经的叹息:“如今谁还认她们是官员家眷?咱们如今不都落草为寇了么?我是山大王,月儿是压寨夫人,这里又哪里来的官家千金?便是阿爹,如今只是一位山匪窝里的糟老头子,难道还有人当他是相爷不成?”
柳明月被他逗的咯咯娇笑,再想想柳厚如今身着粗布长袍,须发白了一大半,走出去确然是位糟老头子,哪里还是大启曾经声名远扬的一国之相?
口里却不肯放过他,作势要去告状:“我要去告诉阿爹,你居然在背后说他是糟老头子?!”
薛寒云做出惶恐之状,连连讨饶:“娘子千万别……为夫再也不敢了!阿爹要是知道了,说不定会罚跪,娘子饶了为夫吧……”
调笑声里,夫妻二人心中都涌起万般惆怅。
旧的时代早已经过去,如今是新的全无秩序的时代。
要抛弃的东西太多,不独家园富贵钱财权势,还有旧的身份。
夫妻二人意外的心意相通,柳明月大感安慰,窝在薛寒云怀里撒了半日的娇,一时说心里不舒服,恶心欲呕,一时又说要吃点炒红果,提了几十个要求,这其中薛寒云能满足的寥寥无几,每见他蹙眉作难,她便开怀大笑。
仿佛为难薛寒云,便是她的一大乐趣。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