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里,锦衣卫千户定彥昭窥着帝王神色,小心回禀:“……赵王世子燕王世子暴毙之前,与之接触过的狱卒,是相国府下人的远方亲戚。自两位世子入狱,有人看到过那狱卒在相国府外与亲戚见面……”
司马策长眉拧在了一处:“你是说……两世子之死与太傅有关?就算死了两世子,太傅难道就能得益?”
定彥昭迟疑道:“臣只是查出了这些线索,至于原因,臣说不准……”
他如今得承宗帝重用,愈加圆滑,凡事不会轻易下定论。
正是因为定彥昭不肯轻易下定论,司马策与颜致沈传等心腹重臣商议,沈传认为柳厚此举是为了趁乱揽权,颜致倒认为此事还待细察。
最后问到了温国舅处,温世友正等着司马策来问,当即找了一条现成的理由给司马策:“国舅女婿带兵,如今边疆战事平定,只恐要闲置,哪还有升迁的机会?各家藩王一乱,薛寒云不是立即便可领兵了吗?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局势难以控制……于柳相又有什么相干?”
言下之意便是,他不过是臣子,哪怕换个天子,依他的精明干练,身居高位并不难,只恐新帝还要多多依赖于他。
继两名藩王世子暴毙,各家藩王相继造反,司马瑜又在宫里失了踪影,司马策近日越发疑神疑鬼,不肯轻信他人。
“太傅……不致如此吧?”司马策犹自不信。
温国舅再加把劲:“陛下难道连臣也不信了?臣与太后血脉血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有圣上好了,臣才过的好!”
他这番殷殷期盼的样子,唤起了司马策心里幼时亲近的影子,忍不住唤了一声:“舅舅——”
温世友似乎颇为感动,眼眶都湿润了,“臣老了,特别是成儿走了之后,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若非还想为圣上尽最后一点绵薄之力,只恐要告老还乡了……”
他这番话,让司马策再次忆起了这位舅舅的好处来。此一时彼一时,距温福永当年说出张狂的话已经过去了两年多,这两年间他与国舅疏远许多,此刻再抬头去打量他,才发现自温福成战亡之后,国舅爷一头乌发都白了大半……
白发人送黑发人,再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了。
司马策那颗坚若磐石的帝王心也禁不住软了一下。
温世友回家之后,小厮禀报,有访客至,已请进了外书房。
他进去之后,定彥昭正背身立在窗前,观后窗下一池莲塘,碧天荷叶。
“如何,圣上可是信了?”
“便是不信,也有七八分见疑。”温世友很是笃定,招呼定彥昭坐:“相信这样下去,陛下很快便会闲置了他,到时候柳厚哪里能再上折子与锦衣卫对抗?”
原来前两个月锦衣卫屡屡对柳厚手下门生寻衅,柳厚为了庇护手下门生故吏,上折子参锦衣卫,再加上朝中众臣厌恶锦衣卫所为,群起而攻之,承宗帝虽未将锦衣卫裁撤,到底锦衣卫行事已收敛了许多,不若先前张狂。
锦衣卫首领大为恼火,便逼了定彥昭想办法。
“也不枉费你我联手做这个套子。”定彥昭轻笑:“只是……弄死了俩世子,这么多家藩王造反,国舅爷也不怕打到京城来?”他本是温雅的读书人,在锦衣卫里待的久了,视人命如草芥,如今整个人透着一股阴沉沉的味道。
温世友苍老的面孔瞬间扭曲:“反正圣上早晚也要削藩,老夫便给姓薛的这个升官发财的机会……让柳厚也尝尝晚年丧子之痛……”
他这话让定彥昭骤然起了个念头:“莫非国舅爷还有什么后招?”将薛寒云送上战场,让他立功得赏,应该不是温世友的本意。
国舅爷的本意他很清楚,必是要将柳厚翁婿及门生故吏一网打尽才肯罢体的。
“你觉得,暗中同藩王交好,联同反王谋逆这罪名怎么样?”温世友颇有几分快意。
定彥昭眼前顿时一亮:“这罪名好是好,只是……这种大罪总要有证据的吧?”
温世友奇怪的瞧了一眼定彥昭:“薛寒云与蜀王世子暗中交好之事,锦衣卫居然不知道?”这个部门不是无所不知的吗?
不然,温世友也不会选择与定彥昭合作。
定彥昭似乎真不知道这件事,“相爷如何得知?”
“我那不肖逆子永儿与公主府上的小霸王谢弘常在一处玩耍,前些日子谢弘醉酒,提起姓薛的曾要他照顾蜀王世子……若无深厚的交情,他如何会管到一个世子头上去?”
蜀王世子宫内无故失踪,成了司马策的心头阴影。为了寻找司马瑜,内侍差点将太液池抽干,只在池底捞起来年深日久的宫女骸骨两副,哪里有蜀王世子的踪影?
定彥昭有几分醒悟:“难道……蜀王世子失踪,竟然跟薛寒云有关?”锦衣卫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乃是承宗帝撒在朝野的耳目,凡事总要多看多思多留意。
温世友轻笑:“无论有关无关,一总推到他身上总是没错的!”这种政治上的无赖手腕,国舅爷耍起来毫无压力。
事实的真相有时候总与旁人的猜测有着惊人的吻合。
司马瑜出宫虽然与薛寒云无关,但此后逢关过卡,若非薛寒云,岂能一路畅通无阻的到达西北?
司马瑜此刻正扮成了薛寒云的亲兵,跟随在他身侧,立于两军阵前。全然不知承宗帝听了定彥昭的提议,详细搜查了寝殿,竟然在偏殿司马瑜曾经睡过的床下搜出一条密道来。
司马策做梦都未曾想到过,自己的寝宫下面连着一条四通八达的密道。
若非定彥昭猜测,又亲自带了锦衣卫细心搜查,他说不定会在睡梦中被某个反王从密道里闯进来,篡了帝位丢了性命……
每想及此,他便气的五脏都要挪了位……暴跳如雷。
——其实这纯属司马策多虑。
宫内的密道只有历代帝王知道,若是正常继位,武德帝是会告诉他逃生密道的。只是司马策的继位方式比较曲折,又与武德帝父子反目,这才无从知晓宫内密道。
蜀王世子司马瑜知道这密道,也是因为蜀王自幼在宫中,极喜研习机关之术,无意之中发现了宫内密道,自司马策扣押了各路藩王世子,便将密道偷偷告诉了他,以图保命。
果然司马瑜因为蜀王好学而逃得一命,半道上赖着薛寒云,眼瞧着到了肃王藩地,薛寒云数次三番催他下车,他都死赖着不走,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直跟着薛寒云到了金城,索性要了他的亲兵服侍,跟着他去打仗,美其名曰:观战!
薛寒云如今对这位蜀王世子实在没辙,从前他的缠人功夫就是一流的,如今更是今非昔比,不知道是不是被承宗帝扣在京师太久,他一朝离开京城,就跟鸟入深林一般,端的是自在非常。
偏这次同薛寒云一起领兵的还有罗行之与容庆,这二人又认识司马瑜,以前还较量过功夫。罗家世代忠君爱国,如今形势微妙,罗行之数次暗示薛寒云,尽快送走司马瑜,以免此事被承宗帝知道,对他不利。
薛寒云也想送走,但这位小爷是打定了主意赖着他了。
与肃王手下初战大捷,司马瑜比薛寒云还要兴奋:“早听说肃王叔手下大将皆格外彪悍,如今我瞧着不过如此嘛!”
薛寒云并未忘记此次西征的主要目的,就算打了胜仗也并不露欢颜。
第二日再战,城门之上,有兵勇高声喊话:“薛将军,我家王爷想让你见一位故人……”
薛寒云心中顿感不妙,极目去瞧,城楼垛口处,肃王与一位年轻的女子并肩露出半个身子来,那身影太过熟悉,他一瞬间瞳孔微眯,仿佛有些不可置信,猛然驰马向前冲了过去,还未到得城楼近前,城楼之上射下一排箭雨,阻住了他前进的步伐。
城门楼上的女子惊呼一声,那声音熟悉到他夜间有时候恍惚还觉得她在身边——夫妻分别两年,两次相见都隔着远远的人群。
只不过,上一次是押送战俘路过白瓦关,哪怕隔着人群,也知她安好。如今情况却不同,肃王在西北经营几十年,如今一朝反了,两军阵前,他能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薛寒云也不敢肯定。
“月儿——”他哑声呼唤,只看得见她的身影,但面上表情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离的太远。
薛寒云心中如浇滚油,烫的生疼,起了一层层的燎泡……
柳明月与肃王并肩而立,注视着城下营里薛寒云一骑独行,直闯了过来,似乎是想靠的更近,瞧的更清楚些,又似乎是想单骑独行救下她来,心中顿暖,扬声叫道:“寒云哥哥,我很好,你别担心我!”
落在薛寒云耳中,更不是滋味。
成亲的时候,他发誓要保护好她,如今她陷入敌营,他却不能轻举妄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