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数百万人口,死个把书生富户,也算不得奇怪,况上面有意封锁这些消息,只官场中人知悉,寻常百姓并不能窥见皇权治国背后的冰冷血腥与无情。
唯相府三位主子私下里谈起来,相国大人对今上敛财的手段颇有几分嘲意:“从前倒看不出来,那就是个揽钱的篓子……”
薛寒云已在京郊大营数月,对司马策重视军中饷银发放,粮草军械储备有着切身-体会,忍不住迟疑道:“我瞧着……圣上自登基至今,倒在军中清理出不少蛀虫,大肆整顿军备,粮草军械俸银已按时发放。”
武德帝晚年,大约是人上了年纪,帝王也生出了懈怠之心,执政便宽容了许多,朝中军中有人贪渎,有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军中粮草供给并不能按时发放。
譬如罗老将军门下三子边关粮草发放,每年也要仰赖柳厚另行关照。
薛寒云年后进了京郊大营,他头一次去军械库,便被震住。
军械库里一半武器铠甲尚能使用,另一半却多是锈蚀烂了的陈年旧货,但库藏薄子上记着的却是全新武械……
后来数月,司马策雷霆整治军备,从内心来讲,他觉得今上此举很是英明。
有出就要有入,国库之银,自然只能取之于民,薛寒云觉得,承宗帝此举无可厚非。
“可他搂钱的法子却有些过苛了。”柳明月柔声反驳:“这只是太平年间,倘或遇上灾年,百姓本就困顿,税赋再重,要是连口饭都吃不上,灾民还不□起来?”
她自接手打理相国府产业,也与外面掌柜及庄头见过了面,再加上身边新添了一个金铃,多说些百姓生活,再非过去不知世情的天真小姐,如今说起来,也能想到平民百姓之疾苦,虽不能切身感受,到底也算知闻。
她心里本来便不喜司马策,依着他的施政手腕,便只管往悲观的一面去想,因此夫妻所想,完全背道而驰。
柳相辅佐太上皇多年,于治理天下最有发言权,此时也不禁摇头:“圣上听信周行榕这等短视小人,打压商人,无异于杀鸡取卵。商人虽不事生产,但南北贩货,千里奔波,风餐露宿,输送天下百物,令得银钱货物流通,就好比国家血脉,给国家经济带来活力,这般打压,令得商人破产,或者缩手缩脚,不再放胆去贩运,长此以往,这国家货运银钱流动,定会变做一潭死水……”
银钱货物,只有流通起来,才能带动小民得利,若是全部收进了国库,不再流通,不过是死物而已。
虽历来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后,身份低下,但柳厚年轻时候颇吃过些苦头,也曾在市井间卖过字画糊口,因此他对商人从不曾抱有恶感。
大多数商人只是寻常百姓,信奉和气生财,只规矩赚养家糊口的银子,有个别恶商敢横行乡里的,背后也多有靠山。
朝廷若打压商人,打压的只能是这帮规矩做生意的商人,真正的恶商有人庇护,自然伤不了分毫。
说起来,这本与个人经历有关。
周行榕未考中之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日常进项全靠妻子纪氏与母亲刘氏纺布绣花贩卖所得。他自有一股读书人的傲气,高人一等,被乡邻讥笑,道他身为堂堂男儿,不但不能养活妻母,还要连累妻母过苦日子,算什么男人?
那乡邻经商,有时悯其妻母辛苦,收纪氏与刘氏所织的布匹及所绣之物,价格上便要高出几。他不过是看不惯大男人被家中妇人养活,才有此论。认真说起来,这乡邻其实多年也算照顾周行榕妻母,与周行榕也算有襄助之恩,哪知道遇上心胸狭隘的周行榕,不但记恨了他,连天下商人都记恨在胸。
周行榕中了秀才之后,与一干好友诗唱和,互相请宴,某次轮到他请客,原想着赊一桌酒席,酒楼老板却不肯,又将他好一顿讽刺,只道他穷酸秀才,竟然也学阔人家子弟好风雅云云。
附近乡邻皆知周家婆媳养着周行榕,就跟捧着曲星下凡一般,不但衣食照顾十分周到,便是言语上也不肯稍事违逆,倒养成了周行榕在家一言九鼎,出门傲视朋侪的书生脾气。
这酒楼老板早见识过周行榕以读书人自居,瞧不起商人的嘴脸,如今逮着机会,极尽讽刺之能事,倒闹的周行榕呛了一鼻子灰,数月未曾出门。
此后他考中举人进士,及止做了探花郎,终于有机会报当年被辱之仇……
周行榕不知道自己这旧恨心结,此后影响到了大启国运,只管踽踽独行在仕途这条道上。更不知他此刻已沦为京中百官茶余饭后谈资。更有相国府翁婿,夫妻,三人团团而座的家庭座谈会,因为他提起的加重赋税而引起了不同意见。
薛寒云坚持认为加一成税赋原本出发点是好的,只是在执行的过程之中,难免因为下面的人执行力度的原因,而出现各种偏差。
柳明月却道加重税赋,加重百姓负担,包括从民间挑选良家子进宫,再加上如今锦衣卫随意处决人命,这等铁腕政策本身就不是仁君所为,将来如何,还不一定。
薛寒云原与她力证承宗帝的英明之处,到得后来柳明月提起锦衣卫,这才沉默了下来。
张诚惶惶如丧家之犬逃出城去,是薛寒云亲眼所见,纵是承宗帝英明了九次,这一次他也说不出赞同的话来。
锦衣卫越权随意处决人命,直接听命于皇帝,现如今还只能对品级低的官吏或者寻常百姓下手,如今还算有所制衡,若有一日不管品级,连朝是重臣也敢拘禁审问,高高凌驾于六部之上,那种场面,想象便令人不寒而栗。
薛寒云是聪明人,正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才沉默了下来。
但纵然如此,也不能抹煞了承宗帝大力整顿军备的决策的英明性。帝心如何,他委实揣测不到。
柳明月见他沉默,深知并非自己的言论压倒了薛寒云,说服了薛寒云,他只是保留了自己的想法。从很早以前,她便知道,薛寒云是个固执的人。
柳厚见得小夫妻为了政事争论,只觉好笑。
“我一个老头子天天在政事堂,都不与人争执,你两个闲吃萝卜淡操心,竟为了这事来生气。想来是太闲。既有这功夫,还不赶快回房去,来年给我生个大外孙子,好让我也享享天伦!”将他两个一顿轰将了出来。
夫妻两个都有些郝然,出来之时便一前一后,似乎瞧着有赌气的意思。
随侍的春凤与连生不敢吭声,只一路小心跟着他们夫妻到得锦梧院。
夏惠如今到了晚上,便回自家小院里去了。如今春凤冬梅秋果三人外加新进的金铃在院里当差,另有几名小丫头子跑腿洒扫。
见得他们夫妻二人进房,金铃便默默退下,只留其余三个大丫环服侍。
秋果是个没心没肺的,春凤与冬梅见得主子面色不好,便端了热水来,留她一个人服侍。
她依着往常服侍了二人净面洗漱,这才退了下来,到得丫环们房里,见三个人各拿了个绣花棚子在那里绣,傻傻道:“春凤与冬梅姐姐偷懒也就罢了,金铃你新来的,也学她们偷懒?”
金铃抬眉将她瞟了一眼,坦然道:“姑爷既回来,我便不往卧房里凑了。”
寻常薛寒云不在,她倒会在柳明月身边侍候。
柳明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有时候会叫她在身边讲些乡间趣闻。她也觉这位女主子跟小孩子似的,不但讲乡间百姓生活,还讲自己小时候在田里山上淘气的经历给她听。
自小娇养在深宅里的柳明月哪里听过这些?
很快便养成了饭后习惯叫金铃来讲些乡间之事来消食的习惯。
春凤冬梅本来便觉得金铃平日手脚极勤快,每次薛寒云从营里回来,她便想着法儿的偷懒,她们如今也大了,自夏惠嫁了出去,便揣摩着也许柳明月将来也要将她们配了出去。春凤如今见天跟着柳明月出门,便多了个心眼,有心试试金铃。
“怎的姑爷回来,你便要退出来?万一姑娘哪天想要给姑爷纳个姨娘……”话还未完,便被金铃兜头啐了一口,扔了绣花绷子掐腰立了起来:“要是想当姨娘,我早当了,也不是没人想聘我做二房,就算是个乡下富户,跟相国府里姑爷的姨娘有什么区别,都是做小,在大妇面前立规矩遭人做贱的。我要愿意,何苦跑来当丫环?!”
她平日静静,其余三丫环都不曾料到,金铃居然有如此泼辣的一面,都瞧的呆了去。
秋果傻傻道:“你不想当姨娘,难道有心上人不成?”
这句话一出,方才还泼辣的丫头忽然之间红了脸,手脚局促,连放也不知道要往哪放。
“咦咦,真被我猜中了?”秋果兴奋起来,绕着金铃转圈圈。
春凤原本只是试探金铃,见得她生气,不怒反喜。相国府的丫头们多是老老实实在后院服侍的,早些年也有过一名丫环生了不轨之心,想着相爷孤清,便自荐枕席,结果惹的相爷大怒,交由闻妈妈发落。
那丫环便被杖责二十,发卖了出去。
此后相国府丫环便以此女为鉴,再不敢生非份之想。
因此相国府的后院,竟然是意外的干净。
金铃自被买了进来跟着夏惠学规矩,早晚也能察觉到锦梧院众人对她的审视之意,只是她原本便只想着能在三年之后赎身,自然从不主动往男主子身边凑。
如今恰逢春凤试探,她趁机表明志向,也好教锦梧院内一干丫环不致小瞧了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