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宅在城东,离薛宅尚有段距离。
薛寒云带着数位师兄弟同行,门子往里通禀,得了顾夫人示下,才引了人至二门,一杆标枪便迎面而来,疾如流星。薛寒云忙搂着柳明月往旁边闪避,其余几人皆是好手,轻松避过,那标枪“咄”的一声钉在了二门的门框之上,尾部还颤了几颤,可见此人臂力极好。
门子的脸色都有些白了,正欲道歉,却从远处冲过来一人,年约十六七岁,蜜色肌肤,英气剑眉,身量纤瘦,着一身男装,一开口,声音却有几分雌雄莫辩。
“方才失手,差点伤了诸位,给诸位赔礼了!家母正在厅中等几位,几位请随我来。”
说是失手,场中诸人皆是练家子,就连柳明月也觉着,倒有点像试探。
众人皆有几分疑惑,都听说顾立将军一女一子,儿子大约还没这么大,倒是与女儿年纪相合,但眼前这位,瞧着样貌行止却是男儿……
那门子如释重负,飞快的退下了,似生怕多呆一刻,再发生什么不忍卒睹之事。
众人随着此人到得内厅,一路行来,但见顾家下人训练有素,见得客至,要么走避,要么无声行礼。庭院整洁,虽是冬季,花木枯萎,宅子的男主人早已战亡,但此宅丝毫不见颓意,想来这位顾夫人定然心性坚强,治家有方。
及止见了顾夫人,见得那雍容端庄的身姿,面上虽有戚容,却实不是只知一味哀婉的内宅妇人,目光清明,感谢诸人前来探望关怀之意,又遣丫环们接过诸人送来的礼,再而拜谢。
一时里分宾主而坐,先前扔过标枪的那少年便侍立在她身后,顾夫人喝一声:“枫儿,还不向诸位大人陪礼?”又面含愧色向诸人赔礼:“都是老妇教导无方,将军还活着的时候,这孽女便喜舞刀弄枪,还嚷嚷着要做女将军。哪知道将军亡故之后,她便不再着女装,磨着老妇非要上战场,先时听说诸位到了,她便要试探一番……让诸位受惊了!”
柳明月睁大了眼睛,细细去瞧这位顾枫小姐,但见她英姿飒爽,实有男儿之风,设若顾夫人未曾说破,她也不敢想这是个女孩儿。
她躬身抱拳赔礼,礼数一样不错……只是却是男子之礼。又委屈的向顾夫人恳求:“阿娘也不必生气,枫儿立志要报父仇,况阿爹生前也赞过枫儿堪比男儿,今日正好薛将军前来,枫儿只求薛将军能许枫儿上战场,以报父仇,枫儿此生无憾!”
顾夫人眼圈都红了,指着她“你……你……”了数声,想是当着旁人面前,实无法沉下脸来再训她,只长叹一声:“我前生不修,怎的生了你这么个孽女?”起身朝着薛寒云施礼:“将军能前来探望老妇,老妇感激不尽!只是这丫头磨缠老妇许久,非要为父报仇。虽是个女儿家,但她的功夫却是夫君所教,大约……还能杀几个敌寇罢……”
顾夫人这是……要送女上战场?
母女二人皆态度坚决,两双眼睛直盯着薛寒云,连向来冷情的他都有几分动容,更遑论其余人等。
离开顾宅之时,天空之中又飘起了雪花。
薛寒云送柳明月回家,其余诸人皆回了营。
一路而行,气氛有些沉凝,夫妻二人皆沉默着。
柳明月是初次见识这样的少女。原以为在京中的罗瑞婷已算是女子之中的极端了,习武健身,但到了花杏之期,也还是乖乖披上嫁衣,嫁为人妇,如今瞧来,却是她眼界偏窄。
顾枫到了嫁期,家中遭逢巨变,此事若落到京中那些官家的高门贵女身上,除了哭泣想来别无他法。就算是她,从来也只是依靠阿爹居多,说来惭愧。
但顾枫则不同。
今日她信誓旦旦,哪怕此生不嫁,也必要上战场多杀贼寇为父报仇,才能了了平生之愿。
这样的女子,性烈如火,光明坦荡,有仇必报,是她从不曾见过的!
薛寒云揽了她在怀里,许久之后,才沉沉道:“阿姐也是自小随阿爹习武,一身武功连营里的叔叔们都交口称赞的。当年城破的时候,她也是这个年纪……”
柳明月倏然抬起头来,目中有深深的惊痛之意,去瞧薛寒云,见得他面上云淡风轻,仿佛当年之事,在他心上不留一丝痕迹,随风而散。然而柳明月在这一刻却奇异的明白了他心里长久以来压制着的痛楚。
她伸臂揽住了他的腰,却觉得自己的疼惜更甚。亡故的英灵早散,而活着的人却要一日日咀嚼这痛楚。特别是薛寒云回到白瓦关,不知勾起了多少旧时记忆……她将整个身子都埋进了他怀里,仿佛藉由这样紧密相偎的动作,才能化去他心里的阵阵痛意。
“寒云哥哥,我来了这么久,还未曾拜见过阿爹阿娘呢,再不去拜见,两位老人家定然会恼了我这个儿媳的!”
薛寒云用力的搂紧了她,将她的脑袋塞进了自己怀里,鼻音重重,“嗯”了一声,显是答应了。
过得两日,听说那位顾家小姐进营去报道,身着男装,却只是个大头兵。
朝廷武官升任,比之官虽有不同,到底不能封女人做官。薛寒云明知顾枫是女子,只能在不违背朝廷法度之下,许她入伍。
考虑到她是女孩儿,便将她交给了军医打下手,只因伤兵营里,还有空着的诊室,晚上倒可以独个儿住在那里,比之与几十个男兵滚大铺,要放心的多。
想来顾夫人求薛寒云,也是考虑到男女不便,只要有上官通融,多方照拂,顾枫的女儿身便不易被人发现。
谁又能想到顾立将军的长女会进营当个大头兵呢?
薛寒云忙着,柳明月也不曾闲。
她自接手了后宅,便将宅子里仆人召来,重新立了一遍规矩。
这些仆人在薛寒云长年不着家,不管不问之下,多是有些懒散。如今主母来了,自不能偷懒。又有她带来的一众丫环小厮,这宅子如今瞧着也有几分齐整模样。
大年初八,白增白起两名副将家的太太递了贴子来,柳明月回了贴子,隔日两位太太便坐了轿子前来拜会。
白增白起两人出身农家,官职都是实打实搏命换来,生的粗粗莽莽,他们二位娶的夫人,自然也是乡间村女,如今虽然也算是官太太,见到柳明月这样京中来的高门贵女,又生的这样貌美,丫环们轻手轻脚上茶,连点声儿都不发,个个玉指青葱,水灵灵的模样,连奴仆也比她们要体面似的,便有些缩手缩脚,生怕她见笑。
但这位相国独女好似未曾发现她们的烦恼,一面招呼她们用点心,一面颇为苦恼的向她们请教。
“不瞒两位太太,我初来乍道,对此间完全不熟,如今听到城楼上的战鼓响,都有几分心惊。二位太太在边关多年,想来听着战鼓都能睡着了,可有好法子教教我?”她捂着胸口,一副被吓怕的模样,很是娇俏,惹人垂怜。
这倒也是实情。
有时候半夜,猛不丁被战鼓号角吵醒,总是涔涔一头冷汗……
两位白夫人皆是热枕的性子,见得这位新来的将军夫人这般胆小,虽出自高门,但全无傲气,更似邻家胆小的妹子,便热情传授自己的经验。
白增夫人花氏道:“我初来之时,也是吓的夜夜不得安枕,后来便日夜做绣活,找丫环陪着,等生了孩儿,他日夜啼哭,哭的比城门楼上的战鼓还响,有时候听着战鼓昏昏欲睡,反是听到小儿啼哭,精神百倍,比战鼓响起还吓人……”
白起夫人陈氏笑道:“夫人可不知道,她家小子是出了名的夜哭郎,有段时间她双眼乌青,都脱了相了,比之战场上下来的男人们都还要憔悴,哪里顾得上去听战鼓……反是我家丫头,小时候最喜听到战鼓声,哭的再厉害,听到战鼓声都不哭了。我家那人说与大小姐几分像,说不定将来也是个爱习武的姐儿,如今每常回家,便要教丫头几招……”
见柳明月一副懵懂之像,便知她定然不知这位大小姐是谁,又忙解释:“我说的大小姐,乃是薛家的寒青小姐,虽没见过她人,但我家当家的倒时常会提起……”眸光转黯,想起想起了薛寒青年纪轻轻早逝,也算得一桩伤心事。
花氏与陈氏皆是收复白瓦关之后,自家夫婿升官了,才来到此间的,因此好多事皆是听闻,倒不曾亲见。
柳明月心道:原来薛家大小姐名叫薛寒青,听着倒似男儿之名,也不知道薛家大公子叫什么名儿……
这些事情,薛寒云不说,她便从来不问,生怕提起他的伤心事,又无处去问,难得今日花氏陈氏前来,零星知道些旧事,便开口相询。
花氏与陈氏乃是爽快人,见柳明月全无态度诚恳,是真心想知道旧事,便将自己所知尽数告之。
薛良育有一女二子,幼子便是薛寒云。
她这位公爹生性爽朗,与营中将士上下打成一片,身手又好,听说模样也不差,白增白起私下议论过,薛寒云的模样与之有六七分想像,只是还有三四分随了薛夫人,不及其父粗犷。
顾夫人虽出自江南,但随夫在边关多年,温婉柔顺,教子有方,便是薛家大少爷薛寒星亦是少年英才,眉目俊朗之辈,只是当时城破,万军涌入,力竭而战亡……
三人相谈甚欢,花氏与陈氏想让这位将军夫人全面了解白瓦关,便相邀次日逛街,柳明月有心交好,自然不肯拒绝。
到了此日,花氏与陈氏用过早饭之后便来薛宅,与收拾停当的柳明月一起出门。
如今还未至元宵,但城中处处已挂起了灯笼,由得路人欣赏。街上男女衣着虽不及京中富贵体面,但皆是浆洗的干干净净,哪怕是补丁也补的十分平整,偶尔也有穿着绸衣的富人路过,比之穿着麻布的普通百姓,到底人数甚少。
柳明月细瞧,街面上的灯笼制作也十分的粗滥,远不及京中那些铺面里摆出来招揽主顾的样品,十分精致。
武德帝是个勤俭的帝王,彼时京中从宫内到宫外,奢靡之风尚未盛行。但自承宗帝登基,他似乎性喜豪奢体面,这才上位一年,宫内宫外,便出了许多奢靡之事。
坊间竟然已有斗富之人,摆出一株高大的珊瑚树,言道若有人比得过他这株珊瑚树,他便毁了此树。若无人比得过,他便要将此树进献天子。
已有三四株珊瑚树折在了这人手下。
那些比之不过的,羞愧难言,当即便毁树走人。
围观之人皆是上前哄抢那被毁的珊瑚枝桠,拿回家去,或可雕琢成珊瑚珠,弄几个手串来戴。
出京之前,这人的珊瑚树尚未遇上敌手。
京中锦衣卫遍布,也不知这人下场如何,柳明月不得而知。
但边关全然不曾受到这股夸富风潮的影响,路过的百姓皆携儿带女,神情平静,足履安然,身着麻布衣衫也过的十分满足。
她自不知这些人数辈聚于此间,一旦出现战事,便有伤亡,惟平安二字难求,反对财富看轻了许多,颇有几分超脱之意。
花氏与陈氏带着柳明月去首饰胭脂铺子里逛了逛,又逛了两家布庄。
首饰胭脂的成色自然不及京里,但花氏与陈氏一向认为这些东西极好,便向柳明月强力推荐,她盛情难却,便买了些润肤的香脂,又随手买了些珠花钗子留着赏人,到得布庄便买了几匹棉布,也好为家中下人裁衣。
三人逛了一上午,正欲满载而归,路过一处街面,却猛然间窜过来个小儿,瘦如猴儿,往柳明月身上撞来。她身边陪着花氏陈氏,又有丫环跟着,那小儿却避过众人,直往她身上撞来,伸手便去抢她腰间荷包。
柳明月买的东西全在丫环小厮手里提着,花氏与陈氏眼瞧着这小儿要抢了这位娇怯怯的夫人的荷包,她又是个京中来的纤秀的美人儿,这下恐怖要吓的花容失色了,齐齐喝止:“放肆!”便要往柳明月身边去挡。
哪知道那小儿脚步极快,已到了柳明月近前,伸出黑瘦的爪子便向她腰间抓去,不过眨眼间,腕子便被捏住,力道不大,却足教他挣不脱。
这小儿起先瞄着柳明月,便是瞧着她是一行人里身姿最弱,最为无用的一个,才冲过来下手。哪知道才靠近便被一招擒获,于是拳打脚踢,只求脱身。
柳明月初次在外应战,不似师姐妹喂招,却是个小毛孩子,身高力气皆不及她,三两招之内便将那小儿制服,反剪双手令他逃脱不得。
花氏与陈氏齐齐顿住,面面相窥:原来这位相国府独女居然是个练家子……
她们虽不曾练武,但往日也瞧见过自家夫君在院子里活动筋骨。如今瞧着这一位,颇有章法,更是大异。
那小儿被制住之后,高声大叫:“放开我……放开我……”双脚朝后连踢,小小的身子颇有几分力气,柳明月险些被他挣脱,心中便有了几分恼意,“小小年纪不学好,不如送到府衙去,让官老爷打几板子,看你还敢不敢抢?”
旁边小厮忙将手中之物交予身边同伴,上前来从柳明月手里拉过了小儿。那小儿似觉得今日惹上了不该惹的人,眼眶已然红了,却倔强的不肯认错,只口口声声道:“你若替我娘看病,便是将我送进大牢,又有何惧?”
瞧不出,这小儿竟然还是个孝子。
柳明月注目在他身上,见得他黑而瘦,四肢便如麻杆一般,瘦的皮包骨头,先时捏着他的腕子,只感觉得到入手硌人,此刻却注意到他的眸子是棕色的,睫毛浓密,面上轮廓分明,瞧着倒似外族人一般。
花氏与陈氏的眉毛蹙了起来,面色十分复杂,既有悯意又有厌恶。
不曾料到今日带着将军夫人出门来,却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柳明月留意到了花氏与陈氏的神色,心中好奇,却不好贸然相问,只对着那小儿道:“听你这么说,倒算得是个孝顺孩子。我若真替你娘医了病,你待如何?”
那小儿见得有门,立时面露喜色:“夫人若替我娘医了病,就算让我死上十回百回,我也愿意。”
花氏与陈氏连忙阻止:“夫人且慢,就……放这小儿去罢……我们还是送夫人家去……”
那小儿见得有人阻止,神色渐黯,只一双棕色的眸子紧张的盯着柳明月,忽见得她云破月来,灿然一笑:“我既答应了这位小兄弟要替他医母,自然不便食言。我倒要看看这小小人儿,可有胆子自动走进府衙认罪?”
那小儿怔了一怔,似未曾想到她眼中全无厌恶之色,笑容这般明丽,顿时瞧的呆傻,只傻傻瞧着她。
花氏与陈氏见得这小儿模样,顿时怒了:“大胆小子!”
那小儿似猛然醒悟,赶忙低下了头,小声道:“小的前面带路,还请夫人不要食言。”小肩膀耷拉了下来,便头前引路。
柳明月不明花氏与陈氏之意,待要跟上,陈氏与花氏面现焦色,一左一右拉住了她:“夫人,平日就算是我们也不会涉足去那个地方,就算是救济,也只肯让婆子们去,夫人这般金贵,怎能踏足那般腌臜之地?”
“难道是青楼?”柳明月在相府便养成了个骄纵的性子,凡事都依着她。如今被这黑瘦小儿挑起了好奇心,她所知道的最腌臜的地方,除了皇宫,便青楼,再想不出第三个地方。
花氏见得她一意孤行,终于一咬牙道:“夫人且俯耳过来,我与你说。”目光还轻轻往远处的小儿掠去。
那小儿走了十来步,不见身后有人跟上,便失望转身,静静立在道旁,整个人都透着股悲凉之意。
柳明月被他那双哀恸绝望的棕色眸子紧紧盯着,原不是多心肠慈软怜下,替人着想的人,也动了相助之意。
花氏所言,令得柳明月震惊。
原来那年城破,西戎贼兵入得城来,奸-yin-掳掠,将城中少女少妇尽皆yin遍,等到西戎兵败,撤出此城,城中有不少女子怀孕,次年产下了棕色眼珠的西戎杂-种。
有些女子暗地里将这些西戎人的孩子掐死,有些妇人因受不了这番□,也有大着肚子寻死的,另有一部分女子只沉默的苟活了下来,并且生下了西戎人的孩子。
有家人皆亡的,倒还好些,至少只受旁人的目光凌迟,但有夫君父兄健在的,便被逐出了家门。这些女子无处安身,城南向来是朝不保夕的贫家所居,这些女子便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在城南居住生活。
如今这件事情过去了十年,当年那批西戎小孩也有□岁了,平日便跟着其母生活在城南,是决计不敢往城中别处而来。今日这小儿定然是急了,才敢跑到城西当街来抢。
花氏见得柳明月面露不忍之色,便安慰她:“夫人有所不知,逢年过节,便是我们也会往城南施舍些米粮,只当是积福。这些女子本也是无辜,只是……要亲自前往,实不太好。”
柳明月久居京城,听过见过的最残忍的事情皆不及此。便是自己前世惨死,也只是死于痴傻蠢钝,比之这些无辜女子来,不知幸运多少倍。如今听得边关之地竟然还有这种事情,心中一颤,更坚定了要去的决心。
将心比心,如今她也算是这城中女眷,谁能知道他年自己命运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的一万字,还欠四千字,一会写完就放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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