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厚到底没有责罚夏惠,只令她以后更加悉心照顾柳明月。
温氏与柳厚生前感情甚笃,临死之时,唯有放不下柳明月,忧心万一柳厚有了新人,继而有了子女,会薄待了柳明月。
柳厚深知温氏心之所忧,曾在温氏塌前发誓不会令得女儿受一丝一毫的委屈,确也如他所言,柳明月在他的羽翼之下,未曾受过半点委屈——至于在他的羽翼之外,他当时并未想过那种可能。
温氏亡故之时,柳明月尚未满三岁,整日哭着找娘,嗓子都肿了,只除了能在柳厚怀里安睡片刻之外。
丧期之后,寻了数日不见娘的柳明月仿佛是预知了柳厚是她此后的唯一依靠,不管是乳母还是夏惠都不能将她从柳厚的怀里揪下来,凡是谁来揪,她必哭的声嘶力竭,夺命一般。
柳厚有一段时间,脑子里都是女儿尖利的哭声——只因哭声太过惨烈,他此生半点不愿再听到这种声音,凡事千依百顺,比在朝中做事还要用心百倍。
后来便渐渐好了些,白日里,柳厚离开的时候柳明月会哭一会以示抗议,等他走了,也会跟着乳母跟夏惠玩一会,等到柳厚回府,她就跟寄生在柳厚身上似的,总要粘着他,旁人再难亲近。
夏惠一直记得,相国大人在还未坐到今天这位子的时候,膝上坐着女儿,执笔在灯下批公到深夜的样子。只要坐在柳厚怀里,小小的柳明月是安静而乖巧的。
大多时候,坐着坐着,小姑娘便睡着了,谁要是在她睡梦中试图将她抱走,必然会引来一场大哭,唯有在阿爹怀里,她是恬然满足的。
这些琐碎小事,随着柳明月年纪渐长,已被时光的洪流冲走,她早已不记得这些事,但在柳厚心里,爱女那失母之后尖利的哭声一直回响在他耳边。
阖府众人皆知老爷宠爱大小姐宠的毫无原则,夏惠再回到东跨院,只觉压力倍增。
从前照顾着的小姐还容易些,如今她渐渐长开……引来风流纨绔并将之赶跑这种事情,她尚无经验。
柳明月再回罗家学武,连粗心如罗瑞婷,也觉出了她不同以往的沉默。
“小师妹,公主府的寿宴不好吃么?”让你忧郁成了这样……
人在生活的某一段时间当中,总会有某个时刻无法抑止的产生自厌的情绪。比如此刻的柳明月,忽然顿悟之后只是个开始,随后越来越多的反省自己……反省到当情绪一边倒时,整个的将自己否定掉!
柳明月无比沮丧的发现,前世的自已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最失败的是:临死都不知道自己失败在何处!
难道,这就是老天要她重生在豆蔻之龄的真正用意?
她哭丧着脸,将脑袋靠在罗瑞婷肩上,幽幽叹息:“师姐,我觉得自己的厨艺太烂……烂到无可救药了……”做人太失败,无可救药了……
罗瑞婷将她的脑袋从自己肩上推开,一脸警惕:“你也要学厨艺?难道你最近也中意薛师兄……”近水楼台这种事情,太令人忧心了!
柳明月:“……”总以为她自己已经属于当世独一无二的蠢蛋了,结果眼前这只是怎么回事啊?
她瞬时彻底的被治愈了。
这句话之后的接下来数天,柳明月发现罗瑞婷对厨艺反倒失去了兴致,最常做的事是时刻对她进行贴身观察跟踪——仅限在将军府的活动范围之内。
特别是,当众位师兄们在小校场厮杀完毕休息的时候,薛寒云总会过来瞧一瞧柳明月,也不见他如何关切,只是习惯性的问一问:“累不累?”眼神里面传递着“累了咱们就回家休息以后再也不用来了”的迫切想法。
后面一众师兄弟皆跑来瞧热闹,罗瑞婷此刻盯着柳明月的眼神就跟炸了毛的猫似的,柳明月笨拙的摸摸她紧绷的背,首次尝试安慰别人:“……寒云哥哥只拿我当妹妹来着……”师姐你别炸毛啊!
然后,对着薛寒云坚定摇头:“寒云哥哥,我一点都不累,罗师姐好像有点累了呢……”快带她去旁边休息会儿喝茶吃点心谈谈心什么的,只求能将这杀器带远一点……
罗行之罗善之对自家妹妹深陷相思之境莫不表示同情,但对着薛寒云那张冰砌雪铸的脸,实在爱莫能助。
米飞在旁帮腔:“小师妹,你要累了,米师兄带你去吃点心歇息会儿……”
这是个好主意!
罗行之罗善之眼前一亮,本着为了妹妹未来幸福生活的初衷,誓要撮合自家妹子与薛寒云,况且……与天真可爱的小师妹同桌喝茶吃点心,也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皆向柳明月伸出了禄山之爪,“小师妹——”齐齐摆出笑脸热情邀约。
然后,在众人期待的眼神里,柳明月“咻”的扑向了薛寒云,后者在她还未开扑之前已经伸出长臂,顺势便将她捞到了自己身后,凛冽眼神在各师兄弟们面上警告的扫了一圈。背后,柳明月双手死死搂着薛寒云的胳膊——青春期的师兄们真可怕!
众人悻悻伸回手,心内不无遗憾的感叹小师妹的难以亲近。
自从她在小校场出现,有别于罗瑞婷给人那种“师弟”般的师妹的感觉,纤弱袅娜,哪怕奔跑之中,也有股未长成的青涩曼妙之感,颇引人顾。
罗行之与罗善之俩兄弟私下已经偷偷比试过好几场,考虑要不要向小师妹下手……近水楼台这种想法,其实大家都有。
至于别的师兄弟,目前还不知何种心思,但向来话多又脸皮奇厚的米飞却毫无顾忌,每日有空必要在小师妹身边转悠三回,惹的薛寒云这几日瞧着他的眼神就跟瞧贼一样,寒的厉害。
这种待遇,罗瑞婷从未有过,再见柳明月与薛寒云这般亲厚,小丫头正从薛寒云身后探头偷瞧,顿时更加愤恚,咬牙扭头而去。
那日开始,柳明月与罗瑞婷刚刚好起来的关系又降到了冰点。
罗瑞婷整起人来,统共就一招:增加柳明月的训练时间与强度,比如让她在小校场多跑几圈,或者在大太阳下扎马步,外加最近新添的站桩。
柳明月被整的生不如死,有好几次想打道回府,但想到被关在相国府描花学琴然后做一个高门贵女……越来越朝着司马策喜欢的那类女子靠拢,心中就生出一股恨意来,咬牙死撑。
这日在回家的马车上她揪着薛寒云的袖子声泪俱下:“寒云哥哥求求你了对罗瑞婷使个美男计……让她对我好一点吧……”嫉妒的女人太可怕了!
薛寒云从兵书里抬起头来,答非所问:“月儿,你最近又黑又丑……再练下去不知道会不会变成罗师妹……”
柳明月大惊,女人哪怕到了五六十岁,也仍然希望自己端庄漂亮,爱美对女人来说是没有年龄的,何况柳明月自觉她正在妙龄,早将美男计先放一边,忙从马车抽屉里摸出靶镜来细瞧,只觉最近不知道是不是活动量加剧,她反倒面色红润,比之刚醒来之时气色好了太多,遂放下一颗心来。
晚上回家她又揪着柳厚追问,“阿爹,我是不是最近变丑了?”
柳厚摸摸她的脑袋,佯怒:“谁说我家月儿丑了?阿爹抓他去打板子!”
“寒云哥哥!”柳明月指着薛寒云得意大笑:“阿爹快让人抓他……”
满室笑语,心湖愁云渐散。
饭后三人饮茶消食,柳明月趴在柳厚肩上,在他耳边小声将罗瑞婷之事悄悄讲了,边讲边不怀好意瞧着薛寒云,连连偷笑,在柳厚戏谑的眼神里,薛寒云神色未变,凝然端坐,腰身笔直。
待得告完状的小丫头得意出去了,柳厚才道:“月儿说罗老将军的孙女……”
“伯父您多虑了,寒云决无此意!”少年眼神坚毅,与柳厚相视半点不曾退却。
柳厚捋须而笑:“不如往后你要去林先生那里读书的时候,月儿就在家里,不必去罗府了。隔日去将军府,再带上她,同去同回。”
“侄儿记下了。”薛寒云面色一松,唇角微弯。
柳明月天亮之后才知道自己昨晚告状的后果,便是此后不必每日去将军府学武,只要隔日就去,这也就意味着往后她受罗瑞婷折磨的时间忽然之间缩短了一倍,喜不自禁,只觉这一招比逼着薛寒云使美男计管用多了。
柳厚去上朝,薛寒云骑马去了林先生在京郊的书斋,独府中留下她一人。
她这些日子忙累惯了,忽然之间闲下来,想到以后隔日便可歇息,索性给沈琦叶发了个帖子,约她后日见面。
离昭阳公主的寿宴过了这些日子,她已经平静了下来,思虑再三,只觉得,这一世,她定然要做沈琦叶的“好姐妹”。
沈琦叶接到她的帖子,约她后日去魏园看花,前来回话的是沈琦叶的贴身丫环姚黄,自她重生之后还未曾见过这丫头。按着时间推算,这时候姚黄还不是沈琦叶身边一等一得意的丫头。
等姚黄走了之后,她好似松了一口气,面上笑意缓缓褪去,变作了森森冷意。
前一世,这个姚黄陪同沈琦叶进宫,做了她的左膀右臂,也曾被承宗帝幸过,虽然最后仍然在沈琦叶身边侍候,她临死的时候,这丫环都不曾有名份,可是这个丫环却最是个聪明伶俐的。
看到她的脸,或者沈琦叶的脸,柳明月总忍不住心绪翻腾……甚直有一种隐隐的恐惧感。
她不能预知自己此后的日子,不知道未来是不是沿着前世的轨迹而行,又或者在中间某一处断裂开来,与前世截然不同,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多思,多想,多做准备。
何其苦也!
幸好,身边还有阿爹陪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