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城的雷特子爵出生于法维特王国,家学渊源——从那本位于书房、镶着金边银线的族谱上看,雷特家族甚至能追溯到15oo年前的神圣时代——这也使得这位封地偏远,连个城堡也建不起来的子爵时时带着一句‘想当年’的口头禅。
“想当年我去帝都的时候……”
“想当年我会见国王的时候……”
“想当年我的祖先在神圣战场上……”
但这些话他最近也不怎么说了,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这些年来,周围渐渐已经没有和他身份对等的人——那些同他一样的贵族们或者搬走或者过世了——可以聊天了,另一半的原因则是因为雷特子爵在最近一次和他情妇们的亲密交流中,不慎感染了风寒,并且在一个月的休养中越来越严重,看情形已经不久于人世。
而一旦雷特子爵过世,他的所有财产,包括爵位和封地,都将落在里卡多雷特和他的十三个兄弟及十个姐妹手上。
里卡多·雷特是一个幸运又不幸的十四岁少年。
他出身于贵族世家,但这个贵族已经濒临破产;他拥有一个完全支持自己的父亲和最美丽高贵的母亲,可母亲早在他五岁那一年就蒙主宠召,而父亲呆在他十五个情妇并二十三个兄弟姐妹那里的时间远超陪伴他的时间——后者相较前者而言,总占据有绝对的数量优势;他再过一年就可以在自己父亲的主持下合法正式地成为雷特家族的继承人,偏偏他的父亲此刻已经生命垂危……
这个偏远的、毗邻树海和大洋的小山城里,贵族的权威并不那么绝对,阴谋诡计也不再是所有事情的通行证。靠打猎和采集草药木材而建成的山城更愿意接受某些实在而有意义的——比如勇武。
这是雷特子爵病情加重的第三天,里卡多和他二十三个兄弟姐妹达成了协议:只要他能拥有比他最强大的兄弟所捕获的风豹还强大的猎物,他就可以合理继承雷特子爵的全部遗产,并延续雷特子爵在此地所拥有的地位。
卡兰城蔷薇路中一栋老旧的狭小的两层小楼里,里卡多举着铜质烛台从楼上走下来。被岁月侵蚀的崧木楼梯稍微受到压迫,便发出大声而尖锐的呻|吟,油漆斑驳的扶手总是在蹭到主人的衣服或者其他什么稍微大样些的东西,就再一次脱落自己的衣裳,露出不甚美丽的内在。
一楼距离厨房位置最远的杂物室在雷特家最初搬进来时就被改建成书房。此刻,黑洞洞的一楼里除了从窗户洒进来的月光之外,就只有这里点起了一盏煤油灯。
“里奇(1:里奇为里卡多昵称)。”红头发的少年正站在书房门口,他已经尽量压低了自己的嗓门,但响亮的声音还是传遍一楼的所有角落,“子爵的身体怎么样了?”
“刚刚喝了药汁,爸爸已经睡着了。”温和的声音从在黑暗里摇曳的烛火后传来,随后,举着烛台的少年贵族步入书房的光线范围,又一朵火焰的加入,也让书房的光线变得更为明亮。
这是一间狭小的三角形房间:两个高而瘦长的书架,一张微微歪斜的桌子,空余的空间甚至不足以让一个高大点的男人转身,所以身材高大粗壮的红头发少年始终只站在门口,根本没有进入书房的想法。
此刻他正看着仅到自己胸口的少年,眉头因忧虑而紧紧皱起:“里奇,你真的打算答应他们的要求?”
里卡多将铜质烛台放置在书桌靠墙的位置。十四岁的少年贵族有着被时下上流人士所欣赏的纤细身材和精致面孔,还包括吟游诗人最爱吟唱的浅金色的头发和湛蓝的眼睛,如果他生活在帝都,一定能引起社交界的新一轮追捧,可惜他现在在距离帝都万里之遥卡兰城,因而只能在逼仄的小屋内,辛辛苦苦地爬上吱呀摇晃的桌子,去够塞在顶层的家族秘史。
挤满了书籍的书架发出可怕的咯吱声,厚厚的灰尘像一蓬细沙那样洒了里卡多一头一脸,他揉着眼睛小心地从书桌上下来,回答自己的童年玩伴兼侍卫长:“安德烈,这大概是我们合法延续雷特家族尊严的最简单办法了。”
“可是……”如果说里卡多是时下贵族所欣赏的类型,那虎背熊腰、胳膊赛腿粗的安德烈就是被所有贵族掩着鼻子用嫌恶目光扫视的“下等人”的代表。
里卡多明白自己的侍卫长想说什么,他摊摊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父亲确实没有多少财产,”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一下周围,“雷特家的名誉也早就在卖出城堡时就扫地了——可是安德烈,作为雷特家的子孙,我有义务守护这块十字狮鹫家徽,就跟你始终守护着我一样。”
红发少年搔搔头,无奈中带着纵容:“我永远都说不过你……不过你打算怎么赢得约定,要不我们去北边山脉碰碰运气?”
“不,”里卡多拒绝,“北边山脉的魔兽太密集了,只有我们两个人太危险了,而组成团队——”他停下来,轻轻咳嗽一声,“我父亲在这个小城里的关系太过复杂,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说服他们帮助我们的。”
安德烈知道对方口中的太过复杂指的是雷特子爵已经和这个小城里所有稍有姿色和势力的女人生下孩子这个情况。
还真是太过复杂!安德烈有些绝望地想着,又提议:“去五十里外的森特城雇佣呢?”
“雷特家族目前的全部金钱财产是183个金币22个银币38个铜币。”里卡多耸了一下肩膀。雷特子爵或许不是一个好贵族,但绝对是那种真正受子民尊敬的好领主——在里卡多知道的近十年里,他的爸爸不管见谁都笑呵呵的,还前前后后补贴了这个穷困的小城十二万三千个金币和一栋数百万金币的老宅!至于那些混乱的男女关系,就完全无关紧要了,尤其是这样的男女关系还是在里卡多的妈妈过世之后。
当然,现在的雷特家族的延续正因为这种关系出现了一点小问题……没错,就是一点点地小问题!
“安德烈,我有一个想法,从这里出来的。”里卡多说道,晃晃刚才辛苦拿到的那本《家族秘史》。
这本褐色封皮的书籍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不止封面被啮齿鼠啃得坑坑洼洼的,里头泛黄的纸页也在时光的侵蚀下变得薄脆,稍微翻动一下就发出哗哗的响声。
里卡多略过前头贵族间的**秘史和看上去不太切实的夸夸其谈,比如跳进革马士大洋杀了一头和城池一样大的海兽什么的——
“就是这个!”他翻到书本的中间,指着几行暗红色的字迹对安德烈说。
只有十七岁但身高已经突破两米的安德烈正佝偻着肩背靠在门框旁发呆,听到里卡多的叫声,他连忙伸长脖子去看里卡多手指的方向:
“在紫色月亮出现的时候……关闭……阴影,善良……武器……”
“我来吧。”里卡多无奈地打断安德烈磕绊的声音,清了清喉咙流畅地念出书籍上的古尼德兰。
在一月中紫月第三次出现的时刻,黑暗蠢蠢欲动。
紧守门户,远离阴影。
肮脏的力量在吞噬光明。
小心,小心。
坚持善良、怜悯、正义与公平。
小心,小心。
拿起武器,守护家园。
小心,小心。
斯坦维特神保佑我们!
“这不是查尔斯·冯的《献给孩子们》吗?”安德烈这才认出里头的好几行字是自己从小就听熟悉的童谣。
“是的,”里卡多说,“但下面还有。”这次他的手指指向底下颜色鲜艳些的笔记,这是用现在的尼德兰写的,因此安德烈也凑过来看:
“是关于伊尔伊索……那个禁地?”安德烈吃了一惊,“用仪式打开虚空中宝藏的大门?可是我们谁都不是魔法师……”
“你没注意到吗?”里卡多说,“这里头一个字也没提到魔力。”
“咦?但那些东西怎么也需要一个魔法阵才能发挥作用吧?”安德烈说。
“没错。”里卡多颔首,“所以我们可以假设,这个仪式需要的仅仅是最简单的魔法阵,这样一来,哪怕是普通人,只要拥有魔石,也能完成开启仪式。”
接着,里卡多又念道:“在一年中绿风季的第八个赤月里,鸢尾鸟的翎羽,啮齿鼠的毛皮,哞牛的后蹄,三月樱草带泥土的根茎,以及人类的鲜血。在一个阴暗没有光线的地方,画出如下图案与字符……”
书本的后面几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图案和符号。
里卡多抽出几张画着同样图案与字符的纸张——显然他早有准备:“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这些东西虽然琐碎,但都很常见,弄起来并不费事。”
“这些看起来有点邪恶……”安德烈担忧说,“能成功吗?”
“所以我们要两手准备,这次的时间有足足一个月,还算充裕。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应该先试试这个,如果真的不行,再由你去打猎——”年少的贵族很明白自己的斤两,他微笑说,“到时候就只能依靠你啦,安德烈。”
“交给我就对了。”安德烈一挑眉,抬起胳膊凸显手臂上的贲实的肌肉。虽然名义上是侍从,但从小到大的相处和雷特子爵的温和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像是兄弟。
接下来的几天里卡多和安德烈一起忙碌着收集召唤黑暗生物的物品。他们在市场上买到了哞牛的后蹄和鸢尾鸟的翎羽,在自己家里捉到了一只瘦弱老迈的啮齿鼠,又在树海的外围区域找到一株看上去还很年幼的樱草……
第三天的傍晚,他们又回到那间狭小的书房。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被分别摆在桌子上,安德烈说:“现在怎么办?我们真的要去禁地——伊尔伊索米山洞?”
“不用太担心,安德烈。禁地的说法其实就是从我们雷特家传出去的。”里卡多解释说,“传了好几代人了,现在大家都说那里不可以去,但没多少人知道为什么那里不可以去,以及,”他略微犹豫一下,还是实话实话,“以及我们雷特家里其实有一些话是代代相传的,伊尔伊索米洞穴恰好就在其中。它是我们家族永恒的禁地没错,但在某一些条件下,雷特家族的人可以进去。”
“某一些条件是?”
“家族面临灭亡。”里卡多说。
安德烈沉默一下:“还挺符合现在的情况。”
“是吧,”里卡多摊摊手,“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我猜那地方之所以列为禁地是因为里头关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而面临家族灭亡又可以进去——应该是祖先遗留了什么珍贵的东西在里头,或者里头封存着什么力量。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里头有什么怪物也早就死了,力量什么的太不实际……只希望有点祖先遗留的财产吧。”他说服了自己,拍板说,“就这样决定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去那里。”
安德烈嘴唇动了动:“我还是觉得有些危险,不如……”
“安德烈,”里卡多打断他,面容和以往一样平静并温和,“我总不能永远逃避危险。”
这个回答说服了安德烈:“那我准备一下。你先去休息?”
“当然,”里卡多笑道,“我去看看爸爸,他今天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没有了一个人能占据一整层空间的城堡,紧凑的二层小楼里,雷特子爵的房间就在里卡多卧室的隔壁。
房间里的蜡烛因为床上的病人刚刚睡下而熄灭了大部分,只剩一小盏放置在床头,提供光亮使坐在床边穿着燕尾服的老人能不时地帮病人擦汗。
“布林爷爷。”里卡多轻声叫道。
坐在床边的老人站起来,他有着满头的银丝和布满沟壑的面孔,身上的衣服也有些褪色,小心收在口袋里的魔法表壳就跟走廊的扶手一样外表斑驳。但这一切都不能妨碍他完美的气质与礼仪:“里奇少爷,晚上好。”
“晚上好,布林爷爷。”里卡多走到垂着蓝色布幔的铁架子床前,“爸爸还好吗?”
“子爵阁下今天清醒的时间比昨天更短了。”布林说。
里卡多按着额头:“布林爷爷,你就不能给我一点安慰吗?”
银发老人一丝不苟:“这种安慰毫无意义。”
里卡多无奈地看了布林一眼,坐到床边接替对方刚才的工作:用沾湿的手帕润泽雷特子爵干裂的嘴唇:“下午来的神官怎么说?”
“让我们做一些准备。”布林回答。
里卡多又问:“布林爷爷,你看呢?”
“还有半个月的时间,里奇少爷。”布林说。
里卡多点点头:“足够了。我明天就会去一趟伊尔伊索米山洞。如果爸爸醒来问起我,就麻烦你了,布林爷爷。”
布林刻板的面容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柔和很多:“里奇少爷,斯坦维特神保佑您,爱薇夫人的在天之灵也一定会庇佑您的。”
里卡多回答:“向斯坦维特神致意……那么晚安,布林爷爷。”
“晚安,里奇少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