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盹在车内的方稚桐蓦地睁开眼睛,望向奉墨,“可是到了谷阳桥了?”
奉墨点点头,“是。”
“车夫,车赶得慢些。”方稚桐忙自靠垫上坐起身,不自觉地正了正衣冠,随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指下粗剌剌的短髭,微微一顿,到底还是抵不住想看亦珍一眼的冲动,挑起车上的窗帘。
一眼望去,正午的谷阳桥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许是快到八月十五中秋节之故,卖鸡鸭的小贩摊前很是拥挤,又有好几个挑着担子来卖新鲜芋艿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茶摊前立着两个入了秋还只穿着单薄夏衣的挑夫,一人捧着只粗瓷海碗,正在喝热麦茶。汤伯收了茶钱,回头与亦珍说话。
方稚桐的眼光再无法从亦珍身上移开,只觉得穿一件秀着菊叶纹襦裙的亦珍,仿佛初秋的晨光般清新怡人。
远在茶摊内的亦珍似有所觉,扬睫越过济济人群,正正望进方稚桐眼里,伊微微一愣,随即弯一弯眼,复又垂头,做自己的事去了。
方稚桐在车内,伸手轻轻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少时偷偷在院子里读奉墨夹带进来的话本,读到才子对佳人唱“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只当是写话本的人夸张罢了。可如今隔着遥遥的一段距离,亦珍只消这样不经意地一眼,已经教他心跳如鼓。他这才晓得,那话本里写的,远不似此时此刻,这一眼,来得动人心弦。
方稚桐想开口叫车夫停车,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只得清一清喉咙,低声对奉墨道:“让车夫停车,你下去买两份桂花糕上来。”
“少爷……”奉墨面上一紧,“这要是教夫人知道了,小的……”
“无妨,母亲只说不能再带外头的吃食回去给我吃,并不曾教我不许在外头吃。”方稚桐摆摆手,“你只管下去买便是,母亲那里,我自有办法。”
奉墨拗不过他,只好喊停了马车,挑帘子跳下车,三步并做两步来到茶摊前头,态度极恭敬地对亦珍道:“小娘子,请来两块桂花糕。”
亦珍利索地包了两块桂花糕于他,收了银钱,又叫住他:“这是桂圆红枣茶,最是驱寒,配着桂花糕吃,再好不过。”
说罢递了只带盖儿的细竹筒给奉墨。
奉墨双手接过桂花糕与细竹筒,道声多些小娘子,便回到马车上。
方稚桐见奉墨回来,不但带着桂花糕,还额外有只细竹筒,心间惊喜。他已有日子不曾吃到亦珍茶摊上的吃食了。兼之在贡院三天,吃的喝的都是冷的,这会儿闻见冷冷的桂花香,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奉墨将细竹筒递到他跟前,“少爷,余家小娘子叮嘱,这桂圆红枣茶,配桂花糕吃再好不过。”
方稚桐将细竹筒握在手心里,察觉里头还是温热的,不由得心也为之滚烫起来。揭开竹筒上的盖子,他先喝了一口温甜的桂圆红枣茶,接着咬一口绵甜香糯的桂花糕,随后轻轻舒一口气,身同心都得得极大满足。
奉墨见了,只好在心里暗暗祈求,万万莫叫夫人知道了,否则他这一顿打恐怕是如何也逃不掉的了。
方稚桐一路吃到家门口,抹干净嘴,将竹筒的塞子塞好,袖在自己袖笼中,下车回到自己院中,还没坐定,方老夫人已经领着儿媳妇方夫人一道,来到孙子院子里。见着孙子一脸青髭,衣服还未换下来,很是憔悴的样子,不管不顾地一把搂在了自己身边,嘴里喊着:“我的乖孙!我的桐哥儿!快教祖母好好瞧瞧!”
上下打量了两眼,又搂了直说:“瘦了!这才三天就瘦成这样了!你爹也是,我们家不缺衣少食,何必非得去考这个功名?!看把我的桐哥儿给折腾的!”
一旁的人哪里敢应声的?
方稚桐轻轻挽了祖母的手臂,“祖母,孙儿无事,只是三天不曾好好洗漱,身上脏得很,十分不适意。”
方老夫人忙道:“对对对!祖母老了,糊涂了!老大家的,快快快!叫丫鬟婆子打热水过来,给桐哥儿好好梳洗一番。再叫厨房做一桌桐哥儿爱吃的饭菜来!”
自有丫鬟婆子下去传话安排,等方稚桐洗漱一新,换了干净舒适的衣服出来,重新给祖母母亲见过礼。
方老夫人并不关心他考得如何,只问这三天里吃得如何睡得如何?可曾冷着饿着?
“祖母放心,孙儿有您准备的加厚衣裤,一点也不曾冷着饿着。”他自不会告诉祖母,那号舍白日太阳照射进来时,逼仄闷热得紧,等到了晚间,又无挡风之物,夜风吹在身上,直教人浑身瑟瑟发抖。
方老夫人这么大年纪了,自是晓得晚辈报喜不报忧的习惯,也不拆穿他,只拍了拍他的手背,“还有两场,桐哥儿你尽心考便成,切莫伤了身体。身子骨才是根本,再有才学,身子骨不成,也是枉然。”
这时丫鬟进来传话,说饭菜都已经布置好了。方老夫人便携了孙子到厅中用饭。
方夫人在婆婆跟前,总不如在自己屋里自在。方老夫人淡淡看她一眼,“坐下来一起用罢,桐哥儿都这么大了,我还要你没事在我跟前立规矩不成?”
说得方夫人脸色一白。
方老夫人对儿子媳妇都冷了心。儿子是个孝顺的,吃穿用度上头,从不短了她这个老婆子。可是自打他将生意做得大了,方家发达以后,他在女色上头,便不知节制,外人只说方员外好本事,能享齐人之福,但方老夫人却不喜后宅中这些莺莺燕燕的女子。又觉得媳妇儿气量还是窄了些,若能心胸宽大些,只把丈夫的心拴在自己身上,于那些妾室通房不过是图一时欢愉,到底还是敬重结发妻子的,谁还能真压她一头不成?偏儿媳妇想不通这中间的道理,对老大冷心冷脸,不过是面子上的一点夫妻情分罢了。
方老夫人管不了儿子媳妇屋里的事,从此只一门心思对着孙子,虽然盼望孙子成才,却也不想让孙子背负太大压力。
等与祖母母亲吃过饭,方稚桐推说累了,想回房间睡一歇歇。方老夫人自是无有不应的。离开孙子住的栖梧院前,方老夫人淡声吩咐,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一概不许高声喧哗,若影响了二少爷休息,不管哪个,都打一顿板子,发卖出去。
方稚桐只管在自己屋里,叫近身伺候的奉砚,去将自己稍早换下的衣服取来。
奉砚回道:“少爷换下来的衣服,已经叫丫头送到浆洗上去了。”
方稚桐猛地从床上弹起身来。那根亦珍送他的细竹筒还在换下来的衣服里!
奉砚见他面上有焦急之色,慢慢从自己的袖笼里取出约三指宽窄的竹筒来,问:“少爷可是要寻这件东西?”
方稚桐一见握在奉砚干净的手指间的竹筒,大喜:“快把东西给我!”
奉砚将竹筒缓缓递过去,在方稚桐堪堪要碰到之前,蓦地又收回手,“想必这东西对少爷是极重要的,婢子替少爷将之偷偷藏下,少爷如何谢婢子?”
方稚桐一挥手,“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只要少爷做得到的,必然答应于你。”
奉砚闻言,绽开一个微笑,“婢子……”
奉砚刚要开口说出自己的要求,就听外头敲门声响起,奉池推门进来。一边脆笑着问:“什么谢不谢的?姐姐在和少爷说什么悄悄话?”
奉砚话到嘴边,只能咽了下去。
方稚桐趁奉池还在碧纱橱外头,伸长手一把抢过竹筒,塞在自己枕头下面。
奉池端着只鎏金花开富贵透雕铜熏炉进来,正看见方稚桐一头倒在床上,她扬起个娇俏的笑容,睨了奉砚一眼,将熏炉搁在窗下的条几上。
奉砚心知自己失去最好机会,只得微微一哂,并不多说什么。
奉池揭开熏炉上头的活盖儿,另自怀里取出一只扁圆鎏金五蝠盒子来,从里头取出拇指粗幼长短的一截香柱来,放进熏炉腹中,以炭火慢慢地熏,嘴里道:“这是老夫人给少爷的安息香,乃是用那自龟兹来的最好的拙贝罗香与檀香合得的,使人安睡好眠,醒来人又不觉得昏沉。老夫人特为叫祝妈妈送过来给少爷熏上,好教少爷踏踏实实睡上一觉。”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出去跟祝妈妈说,请她代我谢谢祖母,待我醒来再亲自去向她老人家道谢。”
奉池脆脆地应了一声,又过来挽了奉砚的手,“姐姐,我们到外头说话去,免得扰了少爷歇息。”
说罢也不管奉砚愿意不愿意,只管手上用力,将奉砚拖出内间,来在外头廊下。
待两人在廊下站定,奉池袅袅娜娜向奉砚一礼,“姐姐,妹妹这厢向姐姐赔不是了。”
奉砚忙伸出手去,扶起奉池,“妹妹这是何意?我可受不起。”
“姐姐,前阵子是妹妹犯了牛性,怠惰了好些日子,叫姐姐一个人辛苦了。”奉池顺势站直了身子,捉住奉砚的手,“还请姐姐可原谅妹妹不懂事,别记在心上。”
奉砚浅笑,“谁还没有个身上惫懒的时候,妹妹多心了。”
“姐姐莫非是恼了妹妹,不肯原谅我么?”奉池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来,死死捉紧了奉砚的手,“姐姐,你我的年龄都不小了,这样拖下去,如何是个事儿?我原想着能凭着老子娘在老夫人跟前得力,总能为自己谋个好前程,哪料想……”
奉砚只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并不搭茬。
奉池似狠下心来,“妹妹也不瞒姐姐,再过两年,我就二十岁,是老姑娘了。我只怕夫人随便将我配个前头的小厮。姐姐在夫人跟前是说得上话的,妹妹只求姐姐到时候替我说两句好话……”
奉砚轻笑,“妹妹想左了不是,你是家生子,是老夫人陪嫁庄子上管事妈妈的女儿。夫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亦不会把你随便配了人。”
奉砚在心中冷笑,你坏了我的好事,我再是个没脾气的人,也不会傻到去替你在夫人面前说好话。两年以后,就看你我各人的造化了。
两人各怀心思,相对微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