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啊,那老严家是吴老太太的远房亲戚,关系亲厚着呢,十里八乡也是首屈一指的人家,十四娘过去是享福的呀。”迎祥院上房里,身着秋香妆花缎褙子的四夫人眯着那双细长眼睛,将手里装好的水烟壶递到老太太手里,“老严家还放了话,说不能亏了姑娘家,彩礼往厚了备,比四娘进吴家时只多不少。”
老太太埋头将嘴凑近烟嘴,“咕噜”几声吐了一口烟沫子,方才瞪了四夫人一眼:“怎的?卖亲侄女啊?十四娘那是咱老冯家嫡亲的孙女。”说着拿烟壶在炕台上猛磕了几下。
四夫人心里冷笑了笑,脸上却委屈万分,作势低头抹了抹眼角:“娘这话可折煞我了,这要是让五弟妹听了还不知怎的怨恨我,可偏生我又是为了冯家好,白白担这恶名。”
“行了,别掉你那猫儿尿了,谁还敢将你拿捏住,就你那性子。”老太太冷眼瞅了四夫人一下,“你那猫儿肠子拐几道弯我还不清楚。八郎说的那门亲就要不得,开口就要那些彩礼,他家女儿是金子镶的?他家卖女儿我家可不卖。”
四夫人一听就有些急,嘴上开始不依不饶:“娘,你这说的啥话。那老谢家也是正儿八经的人家,家里也不缺这些个钱,只是要个体面而已。人家说了就一个女儿,自然宝贝得很,人家要的彩礼到时也会添到嫁妆里发回来的。合着咱们四房就不该给人家那些体面了?五郎娶亲的时候那是个什么排场,怎的到咱八郎就要啥啥没有了?娘啊,咱八郎也是你嫡亲的孙子啊。”
老太太最经不住四夫人在跟前闹,猛呛了几口烟,眉头拧在一起沉默了片刻道:“如今咱老冯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谢家要的那些个彩礼咱拿不出来。”
四夫人眼睛就咕噜噜转了几圈,放缓了语气又回到最初的话题:“这不正好有个两全其美的事嘛?十四娘若是嫁到了老严家,老严家亏不了她,咱四娘又在老吴家领了功,以后在吴家能说上几句话,到时还能帮衬咱家几句。还有那些个彩礼钱,就当咱四房借的还不成嘛,等八郎将谢家小姐娶过门连本带利还到公中。”
老太太眼睛被烟子薰了薰,想再抽几口却最终放下了烟壶,在她心里,孙女再亲始终都没有孙子来得重要。
“不管怎样说,老五没发话,你就作不得十四娘的主。”
四夫人心里就偷笑开来,只要老太太松了口,五房那边还不是随她拿捏。
“什么?要把十四娘嫁去老严家?”五夫人杨氏在屋里听前来报信的三夫人一说,惊讶不已,“老严家几房都分出去过了,这是要把十四娘说给哪房啊?”
三夫人身形瘦弱面色有些苍白,眼色也十分憔悴,看着就有几分愁容,逢人话也不多,只是平时和五夫人走动得勤点,此时她叹了口气语气里有几分婉惜:“还有哪房,就是严老爷自己。”
“啊?”杨氏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那,那严老爷都四十好几……这……”
三夫人点点头,同情的望着杨氏:“可不是,前年死了正妻,眼下正托人四处说亲,说自己屋里几房姨娘都扶不上台面,要娶个上得了台面有身份有教养的,还要是头婚的。别人都说严老爷是鬼迷了心窍,痴心妄想,谁家放着好好的亲事不说,去跟一个糟老头子结亲,不过如今严家倒是发了横财,左右不过拿钱堆个事出来。”
“我就是来给你报个信,你心里要有个准备。我原想咱三房是庶出,比不得你们嫡子嫡孙,六娘嫁得不好也就罢了,没曾想……”三夫人说着便低着头沉默不语,一张脸更苦。
杨氏心里忐忑不安,但还是轻轻握住三夫人的手宽慰:“啥嫡的庶的,都是老冯家的人,骨头打断了都还连着筋呢。六娘在那边……还是过得不好?”
不问还好,一问三夫人便掏出手绢一个劲抹眼泪花子,哽咽了几声才说道:“大前天我悄悄去了钱家大院,多亏得钱二夫人心善,带我去见了六娘,我……”一想起六娘躺床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三夫人就觉得心被绞成了肉酱,想着当时若不是自己太软弱,六娘也不会嫁去钱家作妾室,被正室折磨得不成人形,“我不配当她娘啊。”三夫人哇一声哭了出来,一边拿手使劲往自己脸上抽。
杨氏见了忙拉住她:“她婶,可别这样,你可要想开些呀。”
杨氏是看着六娘长大的,打心眼里拿她和十四娘一样当亲生的看待。那时二房回来说做生意欠了外债,将家里的银钱都填补了进去还不够偿债,东拼西凑卖了一半的田地才够数,再也没有多余的钱来做生意上的周转。钱家作为冯家的大主顾表示愿意伸出援手,条件便是要六娘嫁过去作妾。这事除了二房和四房,其他几房都是反对的,老三虽是庶出但六娘好歹也是冯家的骨血,先不说嫁过去是作人小妾,只那一房的主母便是出了名的刁钻刻薄,虐打妾室更是常有的事。三夫人一开始也反抗过,但冯家何曾有她说话的地方,最终还是保持沉默任由二房作主将六娘送到了钱家,至此以后,三夫人更是成日里没有几句话说,越发苦闷。
此时三夫人哭着一把抓住杨氏的手:“你可千万别走我的老路,我是不行了,我没用,可我好歹还有十郎,你却只得十四娘一个,无论如何也得保住她啊。”
“我省得我省得。”杨氏也忍不住跟三夫人一起落了泪,除了心酸更多的是一份恐惧。
四夫人没有直接来找杨氏,而是去了五房的张姨娘那儿。杨氏没有儿子,膝下只得一个女儿十四娘,这些年来肚子又一直没有动静。老太太嘴上不说,心里是很着急的,庶出那两个儿子她管不着,但自己亲生的这几个儿子都必须要香火旺盛,儿孙满堂才好。
要说冯家四夫人是最得老太太欢心的又是最会来事的,她回了一趟娘家便给老五说来一房妾室,说是自己的远房表妹,人品好模样周正,最重要是能生养。要说这人品好模样正眼睛能看到,这能生养谁能说得准。可人家那远房表妹进了五房后,接连就给五房添了两个儿子,喜得老太太和老五差点没把四夫人供起来。
五房的张姨娘生了两个儿子自然地位就水涨船高,再加上杨氏本来就是个不爱计较的人性子有些软,又没有生儿子,所以在五房虽然杨氏才是正妻,但真正说得上话的却是张姨娘。
那小张姨娘便是张姨娘作主为老五纳的,也是她同族的一个远房表妹。如今在五房的后宅里,大小就是姓张的说了算,很多事情两个张姨娘在冯五爷的耳边吹吹风便成了。
“表姐,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张姨娘坐在绣墩上端一杯茶轻轻撇去漂浮的茶叶,抿了一口,很有些当家主母的姿态。
四夫人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心里顿时一惊,这可是今年府里刚分下的上等碧螺春,每房也才分得一斤,纵是她死企白赖去求老太太,也才求得一斤半,平时若不是来了什么贵客是根本舍不得拿出来用的,这张姨娘却当白开水一般饮。
四夫人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心想好白菜都让猪拱了,又想到自己是有事相求的,便立马换上一张笑脸:“可不是,咱府里都知道,这五房就你说得上话。你大侄子那婚事若是成了,会感念你一辈子的。”
“表姐说这些就见外了,我能有今天全凭借表姐的抬举。”张姨娘放下茶杯笑了笑,一双桃花眼在四夫人脸上扫了扫,方道:“其实这些年全凭五爷怜惜,才让我在这院里有一丝立足的地方。可说到底我也是个偏房,比不得正室嫡妻。这事儿若成了少不得会得罪那正房里那位,她若真计较起来,我也落不得什么好。我这眼下还有两个儿子,十七郎再过几年也要束发娶妻了,肯定得我自己张罗,没了正室的帮扶若彩礼也拿不出手,那咱家十七郎以后问起我他八哥哥怎么就能娶到贤妻自己却娶得不如意,我该怎么答他哟。”
四夫人就在心里啐了一口:你这姨娘所生的贱种也配跟咱嫡亲的子孙比较,也不先自己照照镜子。但面上仍笑道:“弟妹你放心,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娶儿媳就是我娶儿媳,我铁定帮你张罗一门好亲事。”
张姨娘只是淡淡笑着不作答,这以后的事谁说得清,过河拆桥的事她没少见。
“弟妹,家里如今是什么情况你也知道,二房那几笔生意累得家里赔大发了。”四夫人一口一个弟妹叫得亲热,殊不知杨氏才是她真正名义上的弟妹,“我若不是逼得没得法,也断不敢来劳烦弟妹你呀。你就可怜可怜你大侄子,发发善心吧。”
“哎哟表姐你这是说的哪方话?我侄子的好日子眼看就来了。那老谢家的姑娘可是百家难求的,我可听说了老谢家给姑娘备的嫁妆加起来就有两千两啊,到时可都是你四房的。”虽说几房没分家,但嫁妆却是随新娘子走的,入不得公中账去。
四夫人略微一愣,面色有些为难:“说是这样说,可老谢家要的彩礼也不少啊,足足一千两啊。若换了以前,别说老太太,我自已个就能贴补。可眼下这不是都拿去给二房填窟窿了吗?”
“老谢家不是说那彩礼会随嫁妆一并发还回来吗?再说了,我听说老严家的彩礼可是一千五百两的……”张姨娘故意放缓了语气,斜眼观察着四夫人。
果然四夫人嘴角抽了抽,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意:“瞧你说得,这一是一,二是二,难不成我还贪了那百八十两去。到时都是要还的。这办席不得还要钱,还有方方面面打点啥的,都是要钱的。要说那五百两塞牙缝都不够,到时不还得用我的体已钱。”
张姨娘就冷笑了笑,刚才不还在说自己的钱都拿去填二房的窟窿了吗?
“唉,这都是做父母的难处,表姐你到底是上得了台面的正室,如今说个媳妇都这么劳心劳力,你说我这偏房可怎么办才好?八郎眼看就过好日子了,可怜他弟弟今后就要遭人白眼,都怪我这姨娘不会做人,眼看着就要去跟当家主母撕破脸皮子了。”
四夫人皱起了眉头听张姨娘哭诉,心里知道这事若要想成还真得拔点毛下来,便狠下心来对张姨娘道:“瞧弟妹这话,你为我办事难不成我会让你白白出力?你放心好了,若事成之后,我给你这个数。”说着比起了两根指头。
张姨娘抬头看了看,仍是低头用手绢抹眼角。
四夫人又咬咬牙,加了一根指头:“三百两,到时十七郎的定亲席面我全包。”
张姨娘立马抬头喜笑颜开:“八郎这件事包我身上。不过表姐,刚才你说的席面咱口说无凭,还是立个字据吧。”
杨氏在那头,还不知别人正商量着怎样将她女儿卖个好价钱。等晚上冯五爷从店铺里回来,杨氏便将三夫人的话说给了冯五爷听,冯五爷听了当时便说这是胡扯,说老太太再怎样都不能将自己亲孙女卖了,再说就算老太太同意,自己会干那种事吗?这边态还没表完,外头便有丫鬟来说,张姨娘请五爷过去一下。
听冯五爷这样说了,杨氏才稍稍放了心。十四娘才刚满十四岁,原本是到了说亲的年龄,可若是要将她嫁给一个老头作续弦,那纵是杨氏再老实可欺也是会找人拼命的。她十五岁嫁到冯家,这么多年来一直安分守已,固然是因为她性子和顺,也因为她身边没有娘家人挣腰,发生什么事也只能自己默默忍受。虽然她自己没有儿子,可底下的姨娘却生养了两个,若是换作别的人家,这两个儿子完全可以过到她名下来。可她不止没这样做,还任由张姨娘将两个儿子抚养在身边,有一次杨氏路过后花园,亲耳听到十八郎唤张姨娘“娘”,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不管十七郎还是十八郎,他们的母亲只有一个,就是她杨氏。
可杨氏选择了充耳不闻息事宁人,甚至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给张姨娘和刚进门的小张姨娘立过规矩,她以为自己的一味隐忍就能换来一分安稳,却不料正是她的忍让温顺给自己带来了一场灾祸。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