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光明的召唤,绯夏压抑住心中的惊疑,犹豫了许久之后还是尝试着睁开了眼睛。
淡淡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在身上,入目是刺眼的白。视线飞快的在四周扫过,寂静的病房之中只有她一个人躺在病床上。
混沌的大脑并不十分清醒,但已足够她冷静思考。绯夏并没有立刻试图坐起来,而是再次闭上了眼睛,慢慢整理脑海中莫名多出来的那些片段。
没过多久,她突然皱了眉,试探性的动了动左手手腕。
意料之中的尖锐疼痛随之而来,但她并没有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是缓缓睁开眼睛,一脸平静的坐起身,抬起缠满绷带的左手随意看了一眼,就再次放了下去。
她已经清楚的回想起,刚刚多出来的记忆中用力割破动脉时那种完全崩溃的绝望。只是绝望也好,痛苦也好,这些都不会让她有丝毫的在意,因为她早已经习惯了。
唯一让她在意的,是这个身体的原主人,那个叫做一色绯夏的女孩子对于家人那种毫无保留的感情。即使被无视,即使被抛弃,她依然毫不犹豫的结束了自己年轻鲜活的生命,到黄泉路上陪伴自己的父母和弟弟。
真是个傻瓜……
绯夏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却没有半点不屑或者鄙夷。转过身,看着床头柜上那张略微泛黄的全家福,绯夏平静的闭上了眼睛,再次摇了摇头。
在一色绯夏短短18年的生命中,父母和弟弟就是她的全部。她的父亲是地道的中国人,母亲则是日本人。外公外婆几年前已经故去,她的父亲却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家人,甚至从来没有带她和弟弟回过中国。
她的父亲本名季朗,在学生时代也曾经是小有名气的钢琴才子。只是天分远远比不上他的傲气,一直也没有拿到太过出众的成绩,最终只能高不成低不就的做个中学音乐老师。
他一直把自己当成是怀才不遇的落魄艺术家,他的妻子也同样这么认为。夫妻两个把希望寄托到了下一代身上,从小就让两个孩子苦练钢琴。
比起天分突出的弟弟,一色绯夏一直没有太过显眼的表现,勤奋但却平庸。她的父母对她越来越忽视,把所有的希望放在了儿子身上。明明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却有着天差地别的待遇,她用尽全力苦练琴艺,却得不到哪怕一个赞赏的眼神。
而这一次,她的父母带着弟弟去了欧洲,说是要庆祝他国中毕业。除了她自己以外,其他人都彻底忘记了,她也刚刚结束了高中的毕业典礼。
欧洲的一场车祸,只留给她三盒冷冰冰的骨灰,还有一笔不菲的赔偿金。她哭晕了三次之后,就下定决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等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身体里面已经换成了另外一个灵魂。
那种血浓于水的羁绊,绯夏从来都不曾感受过。即使脑海中多出了那样清晰的感受,她也只是平静的把它放进了心底的某个角落,就像是一个理智的旁观者。
对于那个夭折的孩子,她其实无所谓认不认同,只需要尊重就好。
而其他人……
绯夏轻轻扬起嘴角,视线在那张全家福上面飞快扫过,眼神没有一丝温度。
虽然死者为大,但是这种抛弃了祖国故土,甘愿入赘改姓的男人,实在是让她提不起半点敬意。更何况,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绯夏曾经有过无数个不同的身份,也曾经有过各式各样的国籍。但是她自始至终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院长妈妈在她离开之前要她牢记的那句话。
绯夏,无论以后你生活在哪里,无论你说着什么样的语言,你一定要记住。你的身体里面流淌着炎黄子孙的血脉,你永远都是中国人。
脚步声打断了绯夏的回忆,也让她彻底收敛起眼中所有的情绪。不过她并没有躺下装睡,而是继续坐在病床上,随着开门声平静的看了过去。
“一色小姐,你终于醒了,真是太好了。”
护士开门之后看到她醒着,并且自己坐了起来,立刻按铃通知主治医生,然后快速走上前为她做基础检查。
绯夏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让她检查,太过平静的眼神让护士不由自主的闭上了嘴巴,不再唠唠叨叨的让她珍惜生命。
只是外伤引起的失血过多,并没有太多需要检查的项目。不过,当主治医生查看报告单时,绯夏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神瞬间改变了,她猛的握紧了双手,飞快的低下了头。
每一张检查报告上面,都清清楚楚的打印着同一个日期,2ooo年4月12日。也就是说,当她再次睁开眼睛之后,她已经回到了11年前,以一个完全不同的身份。
这样全新的生命,到底是上帝迟来的怜悯,还是撒旦对她再一次的愚弄?
绯夏没有时间来思考这样一个深奥的问题,甚至她已经听不见医生到底在说什么。此时此刻,她的心里脑海里全部都被同一个念头占满了,如果不是二十多年养成的超强自制力,恐怕她已经不管不顾的冲出了医院。
现在是2ooo年,无论是院长妈妈还是安娜姐姐,她们现在还活着!
绯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不及待,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待过。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还是忍不住打断了医生的话。
“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突然转变的态度让医生有些意外,不过看多了这种冲动之后又后悔的孩子,医生并没有太过在意。毕竟大部分人在抢救成功之后,都会是这样庆幸狂喜的反应。
“再观察三天,只要伤口没有恶化,你就可以出院了。”
轻轻点了点头,绯夏并没有被自己心中的急切所左右,而是理智的接受了医生的意见。
她现在是在东京,她的亲人刚刚过世。在离开这里到中国之前,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再次回到病房,绯夏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了。房间的窗帘因为她的苏醒而被彻底打开,窗外绚烂如云朵般的樱花正在悄然盛放。
走进卫生间,镜子中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柔和清秀,算不上有多美,只有一双手因为自幼弹钢琴的缘故,纤细修长。
绯夏稍稍花了一点时间就适应了自己全新的样貌,也在同时确定了自己的短期计划。
看着这个全新的自己,她缓缓扬起嘴角,稍显平凡的五官立刻因为她眉眼间的睿智从容而变得生动起来。
从现在开始,她再也不是组织随意操纵的提线木偶,谁也别想再来干涉她的人生。
住院观察的三天中,唯一一个来看望绯夏的人,是她父亲生前的律师。森田律师也并非单纯是来看望她,而是为她送来了一张银行卡,还有一份协议。
那张单薄的卡片里面有一色夫妇所有的遗产,还有那场车祸的赔偿金。绯夏一言不发的接过那张银行卡,在协议上签下了“一色绯夏”这个名字,表示她愿意接受赔偿,从而放弃控告的权力。
视线停顿在赔偿金额的那串数字上面,绯夏微微垂眸,似笑非笑的扬起了嘴角,表情悲喜莫辨。看到她低着头沉默不语,森田律师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想要像以往一样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却意外的落了空。
“辛苦你了,森田律师。”
绯夏快速转过身,轻而易举的避开了他的接触,直接抬起头站了起来,眼中并没有他所预料的泪光,也没有以往那种被亲人遗弃的委屈。
她的眼神平静而深邃,姿态从容而淡漠,跟以前那个只会默默流泪的小姑娘简直判若两人。听到她波澜不惊的语调,森田律师不由自主的收起了长辈的派头,就像是面对每一个大客户一样,充分展现出自己的职业素养。
“这是我应该做的,一色小姐,还请你节哀。”
“还有一件事情需要麻烦你,森田律师。”
看到他一板一眼的俯身行礼,绯夏也同样还了一礼,起身之后平静的开口。
“请你帮我把家里的房子卖掉,尽快。”
卖房子?森田律师愣了一下,向绯夏投去了询问的眼神,却看到她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余光扫到床头的那张全家福,再想到她得知家人死讯时绝望的反应,森田律师忍不住在心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试探性的反问了一句。
“卖掉房子之后,你打算去哪里呢?”
“中国。”
听到绯夏直截了当的答案,森田律师恍然大悟般的点点头,拿出一份空白的协议书开始填写。很快他就写完递给绯夏,眼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同情。
父母和唯一的弟弟都在车祸中丧生,外公外婆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她的母亲是独生女,如今远在中国不曾谋面的爷爷奶奶一家,恐怕是她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按照一色绯夏一贯的性格,森田律师立刻想到她是要孤注一掷到中国去寻找亲人。于是他很自觉的没有再说什么,拿着她签好字的协议告辞离开了。
绯夏并不在乎他有什么联想,更不想跟他有太多的交集。看着窗外明媚的春光,绯夏轻轻扬起嘴角,习惯性的伸出右手,却抓了个空。
自从安娜死后,她一直戴着那条十字架项链,从未离身。组织的任何一个人都知道,安娜的遗物对她来说有多重要,所以他们才会放松了对那条项链的检查。而她整整隐忍了三年,才有机会把国际警察的微型定位装置藏进十字架里,偷偷带进基地。
当然,被她一同藏进十字架的还有她想法设法得到的大威力微型炸弹。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被国际法庭赦免,她也从来没想过要继续活下去。
一直以来苟且偷生的理由早已被组织彻底毁掉,对她而言,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
如今,我已经挣脱了地狱的枷锁。那么你呢,安娜姐姐?你是不是还在那里备受煎熬?
将抓空的右手死死握成拳,绯夏猛然抬起头,看着头顶那片刺目的白色,隐藏在眼底的凛冽寒意瞬间释放。
她能毁掉基地第一次,就能够毁掉第二次。她绝对不会让安娜再次承受那种非人的折磨和痛苦,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4月15日,绯夏终于获得了主治医生的首肯,能够离开她最厌恶的医院。最后一次复查过后,她拒绝了为左手手腕做美容手术的提议,毫不犹豫的留下了那道丑陋的伤疤。
对于真正的一色绯夏来说,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绯夏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把它彻底抹杀掉。
穿上一色绯夏原本的长袜短裙,绯夏的一举一动却丝毫没有少女式的活泼俏皮,眉眼间也没有半点飞扬的神采。
她只是平静的走出了医院大门,平静的坐上了计程车。一路上嘈杂却鲜活的景象让她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也让她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她还活着。
在一色家附近下了车,按照记忆找到了那家专卖银饰的商店。看到那个一模一样的十字架项链之后,绯夏第一次露出了温暖柔和的笑容,小心翼翼的把它戴在了脖子上。
缓步走在街道上,紧握着手中的十字架,熟悉的微凉触感让她彻底冷静了下来。
拿出钥匙打开那扇大门,就像是开启了尘封已久的记忆,无数个画面在她脑海中争先恐后的浮现。而她只是平静的关上了门,站在玄关处默默看着对面那一大幅照片。
过了许久,喧嚣的记忆碎片终于沉淀下来,被她一同收拢,放进了心底的那个角落。绯夏缓步走到房间的梳妆台前,将背后及腰的长发沿着肩膀剪断,把剪下来的头发绑成一束。
一个星期之后,这栋住宅以低于市价5%的价格卖了出去。绯夏拿到钱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原来的住宅附近为一色家买了一块最好的墓地。
她将三份骨灰混在一起,放进同一个骨灰坛。再把那束头发和那张泛黄的全家福放了进去,一起埋在墓地中。
九十度鞠躬三次,绯夏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满面笑容的一家三口,拿起身边半空的双肩包,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直到死去,一色绯夏依然不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墓碑上面的全家福中。而绯夏也不可能舍弃这个身体,只能用这种方式让她和家人团聚。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是绯夏真的不清楚,当那个女孩子在九泉之下见到她的亲人之后,那一家三口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是否会像在世时那样忽略她的存在。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色绯夏自己的选择。绯夏能够做的,只有尊重她的决定,尽力完成她的愿望,然后以她的身份,代替她好好活下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