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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烟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匹颠簸狂奔的马上,她认出身侧孟章卫冰冷的铠甲反光,腰上的腰带勒得她不得不紧紧贴在身前人的背上,她被一件大斗篷兜头罩住,只能透过帽子的缝隙看到外面一小块视野。

    鼻子里全是姜黎身上的香味,她在姜黎的背上蹭了蹭,马即刻减缓了速度,跑出一段以后停了下来。

    “烟儿?”姜黎喘着气回身,康扎过来帮忙,帮她把唐烟儿从背上解下来。

    唐烟儿软软的躺在康扎双臂间被递回给姜黎,姜黎问:“烟儿,怎么了?不舒服?”

    唐烟儿摇摇头,又点点头:“你骑马的技术真是没进步,颠得我屁股都快成八瓣儿了!”

    姜黎笑了:“抱歉。”她说:“你还好吗?”

    “嗯。”唐烟儿点点头撩开披风的帽子:“我来吧,我们到哪儿了?”

    他们在往江州狂奔的路上,唐烟儿出发前才喝了药,然后在路上就睡着了。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他们已经跑了大半夜,六百多里路,据康扎回报明天夜里就该能追上大部队。

    唐烟儿翻身坐到姜黎身前,嘱咐她抱紧,双腿一夹马腹,速度比之刚才竟然快了不少。

    “安弗锐打了咱们一个时间差,趁着我们集中人手去打烈刀门的时候去攻聿赍城,但是我们烈刀门只打了一天,虽然赶回青阳派又有所耽搁,但是从江西往蜀州毕竟水遥路远,有琴羽和殷寰等人已经从扬州出发去追,我们不必挤去蜀州,要去聿赍城必定要从蜀州过,我传信让干爹想办法拖住他们一时,我们直接在蜀州边缘的必经之路上截了他们就是!”

    唐烟儿几句说完自己的盘算,没听姜黎回答,便扭头去看,却发现姜黎竟然趴在她的肩上睡着了。

    她微微讶异,却倍感心中暖软,回身将披风罩在她身上。也好,姜黎几天没睡了,让她好好休息吧。等她们到了,还有一场恶战。

    江州城中并不如唐烟儿与安弗谖说的那样,是一个空城,城中除了工人工匠,还有初步入住的居民,卿言为唐烟儿精心挑选的年轻执政者,卫士和卿言的监兵卫。

    但是这些人面对气势汹汹的安弗锐仍显单薄,扬州那边自得到消息便马不停蹄的往江州增援,只希望他们能及时赶到江州。要去聿赍城必从蜀州过,而卿言人在江州,聿赍城才是真正的空城,城主副城主都不在那里,没有位高者可以有效的组织抵抗。卿言必定要在江州将安弗锐拦下。

    话虽如此,如何拦?拦得住么?第一次面对这样大的阵仗的唐烟儿一点也不知道。

    话说回来,纵横一国国土,涵盖整个中原武林,牵动正邪两道,这样大的阵仗,怕也没几个人有幸能够经历吧?

    他们一路狂奔,每到一地便有聿赍城的人等在路边,给他们换鞍换马,换水备粮,他们就这样一路马不停蹄,人不下鞍一路跑到了剑南道。而此时,江州城内接到命令正严阵以待,报信的快马还飞奔在通往梅里雪山的路上,扬州城派出的追兵却是渐渐逼近了江西出发的安弗锐。

    “务必要截住安弗锐!”有琴徵下令时神情冰冷,眼神凌厉,看得在座人等全都不由得直起腰背,齐声应诺。

    在座的人有前秀水坊主,聿赍城飞镰使殷寰,有聿赍城江南巡察使池墨鲩,有前森罗堂杀手竹青,有青阳派的弟子,碧水堂的堂主,恶人榜上的恶人,兰若寺的和尚,江湖散人,游方隐士,奇形怪状,不一而足。早已经不是当初正邪相争,又或是权势相夺的局势。

    而今,是红衣教与整个江湖的战斗。

    所有的江湖侠士,恶人大侠,世外高人,但凡心中还有半点是非黑白,都在此时站出来尽自己微薄之力。这堂上众人领命而去,或许就是有死无生,但这些人面无惧色,干脆利落。池墨鲩看着他们,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豪情,这就是江湖人。

    殷寰拍拍她的脸:“墨鲩,咱们也走吧。”

    池墨鲩一愣:“你也去?可是……寰儿,你的武功已经……”

    她不忍出口那残酷的事实,殷寰却是无所谓一般笑笑:“我知道啊,我那点内力啊,已经差不多了。不过我不是还会剑法嘛,比寻常人还是强一点的,何况,说不定关键时刻我能爆发一下?”

    池墨鲩听不得她这样玩笑自己的性命,脸一沉,拉着她:“不行,你别去!你就在扬州等我。”

    殷寰依旧笑着,却眯起眼,纤纤指尖点着池墨鲩的下巴,笑道:“我可不是在跟你商量,小墨鲩。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扬州?要我什么也不知道的傻傻等着?池墨鲩,你当我是什么?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妇人吗?”

    “我……不是……”池墨鲩结结巴巴的接不上话:“只是……太危险了,你在扬州安全!”

    殷寰依旧笑:“安全?那就让我看着你去冒险?你要把我一个人晾一边?若是你出了个什么好歹是不是还要我像那些寻常妇人一般哭得肝肠寸断去殉情?不对,我忘了,我还能改嫁。”

    池墨鲩瞪圆了眼珠子,涨红脸:“我不会的!我的功夫你还不知道吗?你可不一样,带上你去我还得分心!”

    她这话只得来一声嗤笑,殷寰流光潋滟的眸子从她身上轻轻一瞥:“你厉害?你还能有烟儿厉害?那丫头此次都受了重伤,何况是你?我可不劳你分心,我自会保护自己。”

    “殷寰!”池墨鲩急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我想到你在那样的地方我怎么可能还能安心?!”

    “那我呢……?”殷寰反问。

    池墨鲩哑口无言:“总之,你不许去!”她一把抱住殷寰:“寰儿,求你了,就听我这一次,别去,乖乖在扬州等我。我一定很快就会回来,我一定毫发无伤的回来。我保证!”

    她的怀抱那么紧密温暖,将殷寰紧紧裹住,殷寰陷落在池墨鲩的气息中,被她密密的落下亲吻,所有的珍惜疼爱都落在她身上,让她连狠下心说句硬话都做不到。她殷寰三寸不烂之舌要说的这呆子无话可说要多简单?可是偏偏……心中柔软,真是不愿与她争,要让她一世都这样抱着自己才好。

    殷寰依偎在池墨鲩的怀中,手指勾紧了她的衣襟,细白手指抠着上面细细花纹,半晌不语。

    池墨鲩见她没说话,低头来看,就看见殷寰那样一脸温驯的依在她怀中,神情专注的不知在想什么。那模样哪里有平时半分嚣张狡黠?只如寻常人家怀春少女一样,细幼脖颈曲如鸿鹄,柔顺长发松绾脑后,说不出的可怜可爱。简直想捧在手心,抱在怀里,宠个一生一世。

    “寰儿?”她轻声问,好似怕惊着了怀里人一般,又忍不住去亲她,亲她的脸颊,亲她的鼻尖,最后亲亲她薄红的嘴唇:“寰儿,答应我好不好?留在扬州,等我回来。”

    此时室内的人早已经走光了,池墨鲩索性把殷寰抱在膝上,殷寰靠着她的肩,侧脸来看她,白净美丽的容颜幻作岁月静好。她挑了池墨鲩一缕长发,绕在手指上玩,玩了许久才叹了口气,亲亲池墨鲩的脸,搂着她的脖子道:“那你保证要全须全尾,毫发无伤的回来?”

    “嗯,我保证。”

    “你若是缺了胳膊断了腿,我便改嫁去了,绝不会管你。”

    “嗯。”

    “你若是太久不回来,我也会改嫁的。”

    “嗯。”

    “你若是伤着了,破了相,添了疤,我嫌弃你丑,还是会改嫁的。”

    “嗯。”

    “嗯什么呀你,墨鲩真是笨蛋!”

    殷寰笑嘻嘻的按了池墨鲩的鼻子,抱紧了她,脸颊贴着脸颊:“傻墨鲩,我还没嫁给你呢,如何改嫁?”

    “那等我回来,你就嫁给我,好不好?”池墨鲩说。

    殷寰愣了,那么妖娆的人,竟然忽然就红了脸,眼神慌乱了一瞬,然后侧脸咬住了唇:“你……你说什么啊……”

    “我说,等我回来,你就嫁给我好不好?”池墨鲩又重复了一遍。

    殷寰忽然从她身上挣了下去,别过身倚在窗边,理了理衣裳头发,又用一只手捂住脸:“傻墨鲩……”

    池墨鲩便笑了:“寰儿这是害羞了?”

    她走上前去环住了殷寰的腰,美人在怀,幽香动人,她低头用鼻尖蹭了蹭殷寰的鼻尖,眼神单纯得像个孩子,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寰儿,嫁给我好不好?”

    “都是女子,说什么嫁娶……”

    “可是,我想寰儿嫁给我。”

    “我……”殷寰刚一开口,便被池墨鲩吻住了唇,温柔的唇舌,熟悉的气息,池墨鲩一贯的依着她,惯着她,连接吻都是随着她的,一点一点的侵入,一点一点的攻占,温柔得让人寸寸沦陷。

    殷寰抬起双臂勾住她的脖子,灵活的舌头便缠了上去,柔软的身子也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吸引池墨鲩的双手不住的探求。池墨鲩被逗弄得气息渐急,扶着殷寰的后脑勺不让她逃,殷寰挣扎起来,侧脸躲开她的吻,池墨鲩便追上去,殷寰终究躲不过被束缚在她怀中动弹不得,池墨鲩正欲低头一尝粉颈,身后一声咳嗽。

    池梦鲤站在窗外:“咳……那个,姐,我找你有些事,那个……商量。”她侧着脸看着别处。

    池墨鲩顿时僵硬在原地,殷寰从她怀里钻出来:“我刚刚就是想说,之锦来了。”

    池墨鲩尴尬的清清嗓子,对殷寰道:“那……寰儿你先回去吧,我跟之锦商量完就回来。不许乱跑。”

    殷寰飞她一眼,眼波横流,边走边不满道:“墨鲩管的越来越多了……”走过池梦鲤身边,对妹妹友善温柔的笑了笑,说:“此去危险,之锦也要小心谨慎,务必平安归来。”

    “嗯。”池梦鲤点点头,有些别扭的说:“谢谢……姐姐。”

    当日先头部队就追了出去,次日一早,池墨鲩带领魔道恶人与有琴徵的队伍一起离开了扬州。

    一路疾行,在鄂州的时候接到西边来的消息,无双宫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江州城,简单言语中未有一字提及杀伐,然而不用说亦可想知那里此刻将有怎样一场大战。

    有琴徵心中焦急,池墨鲩提议由她带一小部分人先走,因为江州城人数有限,怕去晚了他们撑不住。

    而一旦放无双宫过了蜀州,再拦就困难了,往西一片崇山峻岭,山路险要别说动手,不熟悉路线的人就是一路走进去都要掉几个到万丈悬崖之下。

    有琴徵权衡了一下,便同意了她的请求,池墨鲩带着自己的手下和一些轻功好的恶人快马加鞭赶去。当她赶到黔州时便遇见了与无双宫的后部紧紧咬在一起的先头部队。那是由聿赍城一个老将带领的,池墨鲩远远听到厮杀声,轻身一纵就从马背上跳起来,越过一道山梁,便见一个狭长山谷中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她一眼看见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恶人,回身便招呼手下上前帮忙。

    看情形两部厮杀已经不少时候,所有人全部混战成一片,若不是无双宫着装统一都快要分不清敌我了。池墨鲩抽出背上七尺长的斩马刀抖出刀刃率先冲下山脊。

    那恶人正以一敌三,池墨鲩从上一跃而下,手中长刀所向,借势劈下,一个人头便飞滚出去。落地横拉,借腰一靠,刀刃飞旋将另一人一刀开成两半,那恶人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回身一看便喜道:“巡察使来得正好!”

    池墨鲩一言不发再补一刀解决掉最后一个,问他:“现在情况如何?你们在此停留多久了?”

    “我们昨天就追到这群王八羔子了,他们停下来打了一阵,大概想灭了爷爷们再赶路,爷爷们硬是给他扛到了晚上,估计他们宫主下了命令,留了人下来拦住我们,大部队就走了。我们今早再次交手,打了快两个时辰了,这里狭窄他们施展不开,倒是给我们留了机会,不然我们那点儿人早死光了。”

    池墨鲩看了看,赶紧招呼手下帮助剩下的人加快速度杀了无双宫的人,这些留下来的都只是些无双宫的弟子而已,倒没有特别厉害的角色。他们花了大半个时辰解决了大部分无双宫弟子,剩下的就跑了,因为这边恶人受伤众多,池墨鲩没有立即去追。

    她留下人手看护伤员等待有琴徵到来,才带着没有受伤的恶人和自己的手下继续追上去。

    出了这山谷是一片相对平坦宽阔的草地,池墨鲩带人一路追击,终于看见了无双宫的大部队,但是她人少不敢硬拦,只好带人不停的骚扰无双宫的人,等待有琴徵的援军到来,就这么一路追一路打,拖拖拉拉到了江州城,江州城已经上已经是做好了守城准备,城上像模像样的架起了弓弩投石车,好像当真准备打一场战争似的。

    无双宫的人在江州城外停了半天,最后终于放弃了江州城准备绕过江州城过蜀州。

    然而卿言却不会这么放他们过去,蜀地地势险峻,四周到处都是险要高山,中间的城池可谓兵家必争之险要,他们虽然打算绕过江州城,但却也必须从江州城旁过去。无双宫刚刚动身,江州城侧门便开,为首一名独臂骑士,手持大刀,左手义肢挽着缰绳从城门出来。身后一众黑衣黑甲的骑兵排出了攻击的楔形阵,看上去训练有素,气势迫人。

    他们并不率先发动攻击,而骑兵的杀伤力也威慑了无双宫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僵持许久,终于无双宫那边派出了一个几十人精锐组成的前锋,仗着一身好轻功便向这边骑兵飞来。

    他们用的是两柄镔铁弯刀,身轻如燕来到骑兵上空,白朗看惯他们武林人的做派,只笑这些人不知道骑兵作战的厉害,当即举手一声令下,骑兵冲锋!

    数百骑静立的马匹突然一起狂奔,蹄声如雷,迅疾如风,骑士们伏地身体紧贴着马身,结成紧密的阵型彷如一把尖刀直往敌人阵营中插去!

    空中的死士不及反应,方才的目标便直奔后方,他们架起轻功奋起直追,然而轻功再快如何比得过全力冲刺的快马?马上骑士齐齐出刀,刀锋一横,冲进人群。最前方与他们接触的无双宫弟子还想抵抗,但纵有如何武功还未来得及施展便被马蹄一脚踩在胸腔上,登时骨裂身死。

    马蹄践踏之下无人不惊恐逃命,而骑士们刀锋挥过,如砍瓜切菜,毫不留恋,风卷残云一般扫过便走。他们速度极快,很快就冲过了前面的无双宫弟子组成的队伍来到了后面,奔散逃开的人群中显露出无数高近一丈的黑色箱子。箱子被放置在马车上,用重重铁索牢牢捆住。

    这马车阵阻碍了骑兵的前进,白朗多年行伍,自知骑兵一旦失去了速度就只能坐等困死,当即发出了新的命令。身后骑士们听从命令冲到了马车前面,一只离弦之箭一般的楔形阵碰到了马车阵忽而就如流水一般往两边分开,前头的骑士拉紧缰绳,马儿几乎是贴着马车的前面,与拉车的马儿面对面的擦脸而过,强行扭转了方向。

    一支骑兵队伍分成了两队,各自掉过头重新冲杀回去。刚刚才逃过一劫的无双宫弟子们立刻又陷入了新的一轮逃亡中。但是骑兵也并非无所不能,这样的冲锋也不能一直冲杀下去,正当白朗准备招呼骑兵们收拢队形的时候,忽而背后传来一股大力想将他扯下马去。

    他扭头一看,是一名身穿无双宫白衣的中年男子,男子一如所有的无双宫门人一般有着极其俊美的面貌,即使看上去已经年过三旬也依然风姿翩翩。他一手成爪向白朗掏来,一脚踏在后面一骑的马头上。马儿被他一脚踩得侧翻过去,马上骑士也被掀翻在地,立刻陷入了围攻之中。

    骑士一倒地后面的阵型就被打乱,白朗挥刀回砍,那人却一把夹住了他的刀往后一扯,白朗猝不及防顿时被扯得从马上倒飞出去。

    “杀了他们!”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叱咤,白朗方才落地便是几把弯刀砍来,他就地一滚丢了长刀从腰间摸出一根鞭子,扬手鞭子一搅将几把弯刀都缠在一起,他大喝一声用力一扯,便将几把弯刀通通扯落。然而刚才拉他下马的中年男子也追上来,一爪抓向他的鞭子。

    无双宫人多势众,三百余名骑士只有堪堪二百人冲回来了城下,一百多人被缠住,就如泥牛入海,瞬息就没了踪影。被激怒的无双宫众人向着江州城冲去,骑士们如同逃命一样逃回了城中,然而城门未闭,像是专门等着他们一样。那些年轻的无双宫弟子大喜过望,只以为是江州城的胆小鬼怕得连门都忘了关。

    他们刚刚冲到城下,忽然头顶上一阵呼啸,巨大的石头从天而降,任是武功盖世也敌不过这守城利器。接着城墙上出现了身着聿赍城黑色戎装的士兵,他们冲上墙头拉弓射箭,箭雨淋漓而下,其中还有火箭夹杂。

    城头一人坐在轮椅上悠然摇扇:“哼……小看我聿赍城的蠢货。”

    聿赍城可是坐落在两国相交之处,长年战乱中生存下来的,武功不是他们立城的凭依,但战乱中磨砺出来的战争能力绝对不容小觑。仅仅是聿赍城的几队近卫就足以把一场战斗打得似模似样,如同正规军队于战争之中。

    箭雨下去冲上来的毫无防备,也没有战争经验的无双宫弟子就一片一片的倒下去,射程范围以外的赶紧掉头往回跑。江州城中冲出等待已久的江湖人们,捉刀持剑追杀上去。

    池墨鲩到时他们已经杀成一片,无双宫宫主所在车驾前的马车阵上,黑色的大箱子开了一半,箱子中走出高大强壮,面目姣好栩栩如生的不死人。

    那与那些拿给池梦鲤研究的不死人不一样,那些不死人与活人一般无二,只是不知痛苦,悍不畏死,武功高强。也与唐烟儿飞书发来的烈刀门的不死人不同,烈刀门的不死人与其说是不死人,不如说是尸人,没有蛊虫的尸体大多腐烂,浑身尸水。而眼前这些,他们皮肤泛着死人的灰白枯槁,然而他们的面目依然如同生时美貌,眼睛清澈无神,身体活动自如。

    他们俱都是美貌的少年男子,身材高大强壮,个个宽肩窄腰,长发高束脑后,依然如绸缎一般柔顺亮泽。身上穿着红色的收脚绸裤,赤脚缠着金色的帛带。腰缠金色金属腰带,手缠同色护腕,腰带上银色的链子如同星光璀璨,在傍晚的天光中闪烁着梦幻。

    他们赤.裸着上身,精壮的肌肉上描绘着精美的图腾,他们就这样三三两两的站在平地上,仿佛仍是活泼的生时模样,正与好友休憩闲聊,会勾肩搭背,会勾起嘴角,开着玩笑。

    但其实,不会了。池墨鲩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她看到他们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明白了他们的身份——

    在遥远的西域,有一圣教,圣教主阿萨辛培育美貌的少年刺客,教他们暗杀之术。当他们长大,就将他们迷晕,运到一座秘密的山上,山上以美酒为泉,金银为杯,玉石铺地,美女如云,纵其欲数日,复置故处。教之能刺客,死则享福如此。

    被哄骗的少年们于是日日辛勤苦练,只为死后能去往记忆中美好的天国。

    那些,就是红衣教的终极武器了吧,安弗锐的底牌。

    只是无论那时是如何意气风发的少年们,如今都静静的站在这荒烟蔓草中,不再说话,也不再微笑。

    忽然,像是听到了什么命令一般,他们在风中握住了腰间圆如满月的弯刀。

    一个高瘦的男子站在无双宫主的马车上,他举起手,踮起足,手脚上都戴着精巧的银铃,他摇一摇,银铃就发出几不可查的轻响。

    而随着这轻响,少年们眉宇间凝起凛然杀气。

    安弗锐就站在马车上跳起了舞,他一个高大男子,起舞时竟然柔韧轻盈一如女子。舞姿极快,极美,绚丽的动作快速变换,繁复的手势摇动银铃,远处的少年们踏着他的节奏跳出黑箱子,像是重新回到了他们还活着的时候,灵活快速,勇猛无畏的向着前方冲杀过去。

    池墨鲩低身向着安弗锐的马车跑去,在一片混乱中她顺利来到马车的外围,正欲上前,身后忽然一道风声!

    身后一个黑箱子砰然炸裂,木屑纷飞中箱中少年高举弯刀向她砍来!

    原来如此!池墨鲩还以为安弗锐竟然这样大意,竟然没有留人在身边护法,结果那些没有打开的黑箱子就是他留下的护卫。仓促中池墨鲩举刀横格,弯刀在她刀上一撞便滑去一边,那少年眼中依然是那样澄澈,面无表情,但手下凶险反手划来。

    “嗤……”衣衫被弯刀割破,池墨鲩连着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才躲开弯刀的攻击,好在弯刀的攻击范围有限,池墨鲩七尺长刀就地一挥直砍对方脚腕。想不到那已经死去的少年依旧身手灵活,折身一个后空翻,标准得如同演示一般腾身避过,连着几个翻身,落地后又高高跳起弯刀脱身飞来。

    池墨鲩不妨对方还有这一手,一时怔愣。

    “小心!”身后突然被人一把拖过,她摔在一边,弯刀没有砍刀目标如同有灵性一样绕了个圈又飞回主人手中。

    “他们的圆月弯刀投掷出去后回自动飞回!”

    “竹青?”池墨鲩大吃一惊,身后突然出现救她一命的不是竹青是谁?

    竹青一身青衣薄衫,持着缠蛇双剑,皱眉按了按胸口,对池墨鲩道:“不是要去杀安弗锐吗?你去,我来帮你解决他!”

    “你?”池墨鲩可不是不知道竹青的状况。

    竹青放下手,将胸口指给她看,池墨鲩定睛一看,她胸口上竟然有几根金针,针尖深深的插.入她的身体中去,只留下镂刻精美的针头留在外面方便拔出。

    “看到了吧?一个时辰之内,我可不会比你差呢,让你也看看竹叶青的本事。”她勾起嘴角一笑:“不过你可要快点,我好歹求华筝给我扎的,要是一个时辰之内我不回去找她□,她会灭了我的。”

    池墨鲩一笑:“包在我身上!”

    弯刀再次飞来,与此同时不死人少年也合身冲上,竹青微微一笑举起双剑,微风撩动她的衣摆,女子柔美容颜在傍晚的辉光中愈发美丽。

    “锵!!”两把短剑将弯刀紧紧夹住,少年冲上来劈手夺刀,竹青抬脚就踹,口中笑道:“姐姐让你看看咱们中原是怎么做杀手的!”

    池墨鲩一脚踏上马车跃起的同时长刀横扫,安弗锐正举手起舞飞快旋转,忽然被袭也没有惊慌,顺势跳起一脚就踏在池墨鲩刀上。他舞蹈时虽看来轻盈然而一个高大男子少说百二十斤,就这么站在池墨鲩的刀上脚下不停。池墨鲩手中一沉,翻手将他撇下去。

    安弗锐翻身一跳,踏在马车壁上将身一扭,银铃摇晃,身后又是两个黑箱破开。

    池墨鲩跳上马车举刀直刺,安弗锐猛然睁眼,双手交错竟用手上银铃圈套住池墨鲩长刀。池墨鲩刀尖一搅割破了他的手腕,但仍抽不出刀来,便上前几步将全身力气都压在刀尖上用力往前捅去。

    银圈毕竟受不住这样的大力,立刻变形从安弗锐手上崩开。

    安弗锐拍开长刀一掌向池墨鲩拍来,池墨鲩机警躲过,但立刻就被安弗锐侧身补上一脚,一脚正中腰侧,踢得她五脏欲裂,剧痛不已,直接飞下了马车。

    池墨鲩刚掉下马车,就又是几把弯刀劈来。

    恍惚间似乎听到有嘶吼喊杀声,又想到有琴徵定然不会让竹青离开太远,想必是后续的大部队已经到了。

    腰间剧痛,她挣扎着起身一刀砍断了一人的脚,从缝隙中滚了出去。防备不及间被一把刀透胸而过,喉咙里猛然涌上一股腥甜,她眼前一黑,下意识举刀去挡,却觉手上一凉。

    那时脑子里一惊,却想到的是——“你若是缺了胳膊断了腿,我便改嫁去了,绝不会管你。”

    “你若是伤着了,破了相,添了疤,我嫌弃你丑,还是会改嫁的。”

    脸上一热,她心知是自己的血。

    视线恢复的时候,一剑寒光从自己眼前掠过,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水红翻转,热血飞扬,一颗头颅远远落下。

    “寰儿……”

    是她做梦吧?这残阳如血中的一席美梦,她竟梦到了阿寰。

    如同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在秀水坊见过的惊鸿一瞥,阿寰一身秀水坊弟子的水红舞衣,持双剑而舞于鼓上,翩然身姿历历在目,竟时隔多年,现于这日夜交替之时的幻梦中。

    “墨鲩!”阿寰竟回头唤她,一脸焦急,目光触碰到她的左手时,不可思议般的定在了那里。

    池墨鲩低头去看,她握着刀柄的左手只剩下了三个指头,最后两根手指从第二个指节开始被齐齐斩断。

    “墨鲩……”

    “寰儿……”池墨鲩无措的抬头去看,殷寰的神色却在一瞬间变得狠厉,那对多年未见的水晶双剑又细又长,舞剑之时如在跳舞。

    一剑挥向自己身后,背后一热,一个无双宫弟子倒在自己身边,而殷寰以那种如同拥抱一般的姿势缓缓抽出剑,对她说:“傻墨鲩,竟然敢受伤……看我回去怎么和你算账!”

    “阿寰?”池墨鲩感觉到了她柔软的身体,温热的体温,和脸边呵气如兰。

    这是真的!不是梦!阿寰在这里!

    “你不是在扬州吗?!”她惊得要跳起来:“我不是让你乖乖待在扬州吗?!”

    “然后你准备带几个手指头回来?”殷寰起身乜她一眼,忽而又笑了:“傻墨鲩,你出来太久了,我来接你回去。”

    池墨鲩想要站起来,但是腰间太痛了,痛得连胸前刀伤都感觉不到,她只觉得自己的内脏绝对被安弗锐一脚踢碎了。她艰难的抓着殷寰的裤脚,这才发现,殷寰确是穿着秀水坊舞剑时常穿的那套水红色舞衣的。

    “寰儿……”她想说寰儿这里危险,你快退到后方去。又想说寰儿你来接我太好了,我们很快就回去。

    她还想说,对不起寰儿我受伤了,但是你不要生气,我错了,你一定要嫁给我啊!

    别生我气,别改嫁……寰儿……

    想出口的话还没出口就吐出一口血来,殷寰将她扶起来,从腰间捏了一粒药丸喂进她口中:“别乱动了,就待在这儿,我会保护你的。”

    她弯起眉眼笑起来,那样子狡黠美丽,依旧是那风华绝代的秀水坊主。

    天色更晚了,池墨鲩看着远处太阳渐渐的沉下去,炫目的霞光最后撒在这地上。她想竹青怎么样了回去找有琴徵了吗?一个时辰快到了吧?

    风凉了起来,殷寰站在那长风猎猎里举起冰晶一般细长透明的长剑,提气长喝:“秀水坊弟子何在!”

    空旷的地方里,她的声音传出去很远。过了一会儿,远远听到了回答——“在!”

    “弟子在!”

    “弟子在!”

    “秀水坊弟子,听候坊主差遣!”

    无数的,身着水红色舞衣的少女持着双剑从远处跑来。

    “我把秀水坊剩下的人全都带来了,要是给韩绿知道啊,又要骂死我了。”殷寰笑说:“小墨鲩,看我给你报仇!”

    别去!池墨鲩伸手想要拉住她,却只看到她迈开长腿,踩着鲜血走了出去。

    “秀水坊弟子听令,我秀水坊建坊一百二十年,嫉恶如仇,锄强扶弱,今日一战,不可辱没师门威名!”

    “是!”

    “此贼必除,我愿为先锋,何人敢随我?”

    “弟子愿追随坊主!”

    原野之上,残阳如血,女子昂然无畏,振臂高呼,四周云集响应,热血沸腾。

    殷寰持剑而上,昔年服下的‘浮生’一直在吞噬她残存的内力,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浮生同时夺走的还有她健康的的生命力,当她内力殆尽之时,便是生命终结之日。

    无法可解,所以不愿意告诉任何人,尤其不愿意墨鲩知道。

    可是她的内力已经几近于无了……这次不来,她怕以后就再也看不到墨鲩了。

    就算墨鲩活着回去,她又还能陪她几时?

    好在,还有梦鲤,还有梦鳈,还有她留下的一双弟妹会帮自己好好照顾她,反正时日无多,她宁愿墨鲩最后记得的,是她们初见时,她倾城的舞姿。

    要让她记得最漂亮的自己。

    池墨鲩远远看见那双剑冲进了杀阵之中,剑光闪烁,意态横流,波光流转,剑气飒飒。秀水坊弟子水红色的舞衣,不死人少年朱红的绸裤,还有飞溅的鲜血,坠落的红日,满眼红色中池墨鲩却只能看到那一人,只能看到她肆意的飞扬旋转,翩然来去,红衣如梦,发黑如夜,双剑如风,剑光如虹。

    恰如一朵红莲空中绽放,美到极致,美得惊心动魄。

    那是池墨鲩此生看过的最美的一场剑舞,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可是殷寰离她那样远,她的寰儿离她那么远,她奋力想要过去,离殷寰更近一点,看得更清楚一点,她用力抠着手下泥土往前爬,眼睛死死的看着那边那朵红莲。忽而四个不死人同时跃起,四把弯刀如同四轮圆月向殷寰追去,殷寰腾身而起扑向天空,天空在她身下染成一片赤红,池墨鲩痴痴的看着,一眼都不能眨。

    她仿佛觉得自己一眨眼,寰儿就要不见了。

    空中红莲突然盛放,水红的舞衣被染得鲜红,那惊鸿一般的舞者突然在空中折落。

    池墨鲩瞪大了眼,睚眦欲裂,她张嘴想喊殷寰的名字,却吐出一口鲜血,胸口和腰间突然一起疼起来。

    “……寰儿……”

    寰儿,快回来,快回来,我要娶你呀。

    她歪倒在地上,脸贴着湿漉漉的泥土,满地都是鲜血的味道,她却恍惚闻到了秀水坊的桃花香。

    说好了,等我回去,就嫁给我的。

    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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