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边下属们见怪不怪收拾东西撤菜,跟着离开。
“啧啧啧……好大气派!”不知道哪个无知群众这么来了一句,青阳派里众位面面相觑——以朝清正廉明之风气来看还未曾出现过富可敌国巨贪,那么目前神州大地上除了天子似乎就这位最有钱了,人家这是勤俭节约,平易近人好吧。
不然要怎么解释一城之主巴巴跑来酒楼大堂里跟他们这些裤脚沾泥巴凡夫俗子同堂用餐?
唐烟儿住北面最大那间房,房中有三进三间带一个大会客厅,她进去时就看见那个柔柔弱弱解忧抱着琴坐在厅堂中,不由得一愣:“怎么没去吃饭?”她身为城主自然是不管一个小小歌女吃饭事情,只是方才被某人气着了,回来突然看见意料之外人在,于是多嘴一问。
解忧也一愣:“……奴不惯行船,方下船胃口不好,是以跟秋霁姐姐说了想着自己休息一会儿。”她说着深深伏拜下去:“惊扰城主了,奴该死。”
唐烟儿没什么精神摆摆手示意她不用来这套,随口问道:“说休息,就是自己跑来这里调弦?”
解忧一笑,她本是生一派江南女儿柳眉画目,温婉可人,仿似弱不胜衣一般,即使是女子看了也不禁怜惜,而这一笑,又一如西子愁眉,烟雨缭绕一般,无端端让人为她揪心。
唐烟儿心里蹦出个词:琉璃美人。
解忧笑道:“奴本贱籍,生而卑微,哪得什么闲暇休息,能坐下来依着自己心意调弦弄琴,便已是偷懒了。”
她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那位贵不可言人无声无息走来她身边轻轻坐下,习惯性翘起一条腿,还张开双手将手搭在了自己椅背上——真是男子一般豪放举动。
那位贵人懒洋洋声音惯来很低,漫不经心一般:“不是碧水堂主宠姬么?怎会不惯行船?”
“城主有所不知,奴是碧水堂主教坊中买来,虽是南人,却自幼在京师长大,后来被转卖到洛阳,堂主将买来也不过年余,本欲带去江宁,听闻城主南巡于是命人将奴献与城主。”
“也就是说……他还没有碰过?”明知故问。教坊女子大多都是清倌儿,何况如此年轻美貌,就是民间鸨母也舍不得早早发卖了,何况不干净人那碧水堂主也敢献上来?
她问毫不在意,一如任何男子询问烟花女子一般,但解忧仍然羞红了脸,不耐娇怯一般深深低下头去,几不可闻答了一声:“是。”
一只手伸过来抬起她下巴,她仍不敢抬眼,只敢看着那只手——彷如白玉雕成。
“抬起头来。”她遵从着命令抬起头,自从成为这位城主所有物之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清晰看到这位城主脸。
芳华榜上第一人,冠绝天下唐暮烟。
飞烟暮雪倾国色,摘花落叶斩星辰。
少年战第一名,芳华榜第一人,传说这人容貌冠绝天下,十六岁时八方聚会惊才绝艳,颜色倾国。传说这人武功盖世,十六岁时飞花摘叶剑气伤人。传说这人天纵英才,十七岁时独上青阳,攀万仞绝壁朝阳峰,力挫群雄,以一敌十,一式剑气动天撼地,江湖得名‘斩星辰’。
这人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吧。
那姿容风华比起十六岁时又多了几分成熟风韵,那气度行事又添了几分大气果决,只有武功,三年未曾见她与人动手,只知她三年前重伤坠崖,不知而今如何了。
“长得还不错。”她如此淡淡评价,忽而唤回了解忧心神,然而接着就听见:“只是如此盯着走神,不知是在想什么?”
“……奴乍然一见城主绝代风华,不禁为之失神,望城主恕罪!”
“哼……”美艳高贵城主丢下她脸,不以为意道:“长得不错,可惜不是喜欢那一种。”
“奴大胆……不知城主喜欢哪一种?奴可以……”
“不可以。”那位城主断然截话:“不可以,没人可以。喜欢那一种,这世上只有一人,也不需要第二个。”她摆摆手:“还是做自己吧。”
解忧怔怔看着她大步走出去,棉布衣袍翻滚出她大步流星气势,和那句‘还是做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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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黎先回房间,就自己铺好了床洗漱完毕,免得等一下与人挤。她本就觉得与有琴徵合住很不好意思了,更不愿意与人添麻烦,等任巧端着热水回来时候见她已经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了,不由得惊乍乍大叫起来:“掌门!这些事情留着做不就好了,怎么可以自己动手呢!”
姜黎无奈背任巧推到椅子上,看着那孩子一边碎碎念一边团团转,她头疼扶着额道:“这有什么……原先还是个青衣时候还在伙房烧柴呢。”
“那可不一样!您现在可是掌门!”任巧叉腰认真道,随即又好奇问:“掌门,您真是从玉衡殿青衣升上来吗?”
“是啊。”
“还以为……”任巧惊讶道:“还以为只是传言呢,从灰衣入门到白衣拜师,有资质早就一路顺风上去了,没资质一辈子都不用指望,原以为掌门掌殿这样位置根本不是等从灰衣弟子升上来人能指望。毕竟历代掌门掌殿哪个不是上一任掌门掌殿自己下山亲自收徒弟?收上来最少都是白衣了,直接拜入自己师父门下,或者如同前任掌门一样,自小被自己师父一手养大,根本没有这些升迁烦恼……”
姜黎一阵恍惚,似乎又听见一个温和无奈声音,带着那样淡薄笑意说:“所以当看到时候,是真很高兴,哪怕只有一个,但也打破了青阳等级之下压制。身为掌门不能自破规矩,但是在能力限度以内,希望被埋没孩子越少越好。”
恍然间,再见那锦绣风华——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不是。”她好像想起了那些久远事情,轻轻笑道:“啊,十二岁拜入青阳派,到十七岁都还是个青衣。在这之前,此生最大愿望就是混吃等死,从未想过,还能有今日。”
任巧不可置信一般张大嘴:“那……可是……”
姜黎知道她想说什么,她点点头:“嗯,一般这样弟子早就失去了再升迁资格,可是……不知是前世修了多少年机缘,竟然遇见了那样一个人。”
任巧看着自家掌门灯光下有些湿润眼睛,只觉得掌门从未有过这般深情认真神色:“遇见她,是此生最幸运事。”
“哐当!”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任巧立时大叫:“什么人!”一把抽出长剑推开窗,姜黎张手把任巧拖过来护在身后,暗暗惊心——有人在窗外,她竟然没有察觉?!
窗外只有一轮明月,她看见对面灯光,忽而明了——她武功虽不算拔尖,但是在这被聿赍城人团团围护客栈中能如此来去无声,如入无人,怕是只有那一位了吧……?
她……这是做什么?听墙角?
姜黎自觉跟不上那位小祖宗千思百转,在自己门人面前也不好公然去找魔道领袖,便按捺下心里骚动,洗洗睡了。
结果!半夜三更!月上中天!黑灯瞎火客栈里居然响起悠扬洞箫声!
竹青在内间嚎叫一声:“姜黎啊!快去看看吧,那小混蛋这是不让人睡觉了啊!”
姜黎迷迷瞪瞪从床上翻起来,打着哈欠披上衣服,诚心诚意道歉:“这就去看看,抱歉了。”打开窗户往外一望,对面一派孟章卫一脸痴迷望着他们南面屋顶,姜黎扭头朝上,看不到。
于是她先冲对面打了个招呼,系紧腰带,穿好鞋子飞去了对面。
这北边孟章卫们理都不理会她,她站在屋顶上转身看对面。
月色如薄纱,对面屋顶上一人高绾长发,白衣如画,手持长箫,好似月下飞仙,人间忽现。
箫声悠远,姜黎一时也痴住,好似那些孟章卫一样,只知呆呆望着她,再不知其他。
屋子里竹青撑起身纳闷儿问:“姜黎怎么去了那么久那小混蛋还在吹?”
有琴徵环抱住她腰,在她耳边轻轻哼出调子:“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竹青干巴巴白她一眼:“小才疏学浅,哪儿知们这些风雅玩意儿?”
有琴徵噗嗤一笑,道:“这是乐府中一曲,名为《有所思》,只是本该刚烈决绝一曲,不知缘何被她吹得如此犹豫。本是相思与君绝,竟成相思明月夜,迢递白云天。”
三年前从朝阳峰一跃而下时,唐烟儿心里,便是这样决绝吧。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可是这样姿态到了今日,竟也软化得可有可无了。
情丝最难解,相思催煞人。
作者有话要说:【注】《有所思》汉乐府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èi)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1],兄嫂当知之。
妃呼狶(xi)!
秋风肃肃晨风[2]飔(si)[3],
东方须臾高(ho)[4]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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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唐朝杨炯所作——
贱妾留南楚,征夫向北燕。
三秋方一日,少别比千年。
不掩嚬红楼,无论数绿钱。
相思明月夜,迢递白云天。
前者决绝而后者缠绵,恰如聿赍城主的心事,本是抱着覆灭之心而去,奈何相思缠绵,剪不断,理还乱。一见到姜大掌门,那点滴自欺欺人就要摧枯拉朽般的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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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似乎2ooo年那版央视版《笑傲江湖》中也有这首《有所思》
其时是——
令狐冲: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任盈盈:叫《有所思》,这是汉代古曲,情感细腻,节奏委婉。
我没听过,擅自改成箫曲,想来算是聿赍城主的本事,与我无关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