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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烟儿年少的时候,走火入魔几乎是家常便饭,可是走火入魔对身体的影响也很大,她对自己入魔时的记忆通常十分模糊,但是那种样子将她一手养大的景年却是绝不陌生的。

    她的发簪早已不知打落何处,流墨似的长发肆意散落,染着黑血披在肩头,一身黑衣如同夜行罗刹,银剑也变得污黑一片。就好像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惨白面容上双目充血而赤红一片,在她身上再也找不出之前的灵秀姿态,全然只剩了疯狂暴戾。

    她举剑一连斩杀了三名烈刀弟子,仿佛心中怨恨无处发泄,全是将人砍成碎块,尸块零零散散撒了一地,黑血从她站的高处流下去,场面可怖之极。下面打斗的人听到动静望来一时都被吓呆了,也不记得要打斗了,全都呆呆的望着她,甚至有人腿肚打颤直往后退。

    曾经银白漂亮的剑一甩就是一串黑血,她好像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杀了,只是茫然的重复着杀戮,空洞的眼睛大睁着,一眨不眨的看着前面,每个眼神都充满了嗜血杀气。内力比平时更强盛,不知疲倦一样的飞舞腾转,脚下步法繁杂生花,诡异华丽,手中剑法狠辣霸道,残忍无情。

    可是即使这样,姜黎还是不由自主的觉得,唐烟儿好美。

    即使是那样疯狂得毫无理性的模样,她舞剑的姿态依然好美。全然的魔性之姿没有任何动摇犹豫,也不再有那样的神仙高洁,她如同在跳一场只有自己的舞蹈,倾尽全力,畅快淋漓。

    是一只被拴着铁链束缚的美丽野兽,绝望嘶吼,拼命挣扎,她的姿态怒然盛放,惊心动魄。

    漫天血色全成泼墨,姜黎觉得自己真的是没救了。

    那分明是一只邪魔,可是她看得目不转睛,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唯恐倾城一舞成绝唱,徒留余音空绕梁。

    若唐烟儿是魔,那必然是她的心魔。

    雷成义是最先回过神来的,他不知道下了什么指示,所有的不死人突然同时往唐烟儿攻去,唐烟儿此时根本不知道要闪躲自卫,也似乎不知道对方人多势众,她的眼里只有对手一个人,当她专心在砍其中一个的时候,另一个烈刀弟子毫不留情的一刀砍在她背上。

    那一刀力大势沉砍得唐烟儿整个人都往前踉跄了一下,刀都卡在了骨头里,但是她很快挥手将眼前的敌人斩成两段,回手就削了身后者的手臂,如法炮制把人劈开。

    姜黎看着她一身是血摇摇晃晃的反手去够背后卡着的刀,理智全部灰飞烟灭。有琴徵还来不及喊一声她的名字她已经奋不顾身的冲了上去,结果五派联盟的人一看她这么亡命的冲上去,突然反应过来她是现任的青阳掌门,纷纷回神重新加入战局,全都冲她去了。

    有琴徵心里大叫一声糟,赶紧带人过去保护掌门。

    唐烟儿反手拔下了刀,顺手一甩,刀带着内力笔直往雷成义过去,雷成义毕竟老练,根本不接,闪身避开。可是唐烟儿好像突然认定了雷成义一样,提着剑就冲雷成义去了。

    雷成义连忙让所有不死人都来阻挡唐烟儿,景年那里突然威胁大减,他撑着伤口往前,脚下一踩一个血脚印,距离他第一次受伤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在不停的流血,即便是个铁人也要撑不住的。

    他心里知道,可是不行,他看着唐烟儿战斗的身影,他的徒儿啊……

    一个阴影突然出现,他条件反射的想要举剑迎击,却在起身的一刹那头昏目眩,眼前发黑,一把兵器就这么刺进他胸口,尽管他已经快速的规避了,可是还是来不及。

    “周……”是苍松掌门,他看着眼前模糊的影像,咧嘴笑了笑,血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从嘴里流下来:“我正好要找你算账!”

    手中黑剑一荡,肌肉夹紧剑刃,他奋力一挣,那剑竟然被他用血肉挣断,断刃就明晃晃的插在胸口,可他不管。

    苍松掌门慌张后退,一掌拍去,景年不躲不闪举剑直刺,一式倾尽全力,直接刺进了苍松掌门心口。

    “啊……”苍松掌门瞪大眼讶然:“你……”他指着景年,完全没想到这人竟疯狂至此,拼着一死也要杀自己:“我……不是我……杀聿赍城主的人……”他渐渐倒下去,景年看着他不为所动:“没关系……都一样。”他一脚把苍松掌门踹倒:“反正他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

    那样的哀恸,没有体会过的人是绝对没法明了的,好像世界坍塌一角,自此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再也没有明天了。

    纵然不甘,纵然怨恨,想报仇,可是也明白,即使报了仇那个人也不会活过来。

    那么是谁杀的,要找谁报仇又很重要么?反正都是因为你们他才会死,反正谁的手也不会干净,没杀过唐昀风,还没杀过别人吗?

    这个江湖啊,没有人是无辜的,谁生谁死,都是咎由自取,哪有无辜?

    “哼……”景年有些孩子气的踹了苍松掌门一脚,颓然坐倒。

    大量的失血带走了身体的热量,他好冷,浑身都冷,奇怪,青阳山的雪呢?

    地上只有湿滑的鲜血,和刺鼻的血腥味。

    他快看不清了,他的徒儿英姿飒爽,比她爹还厉害,他很想过去帮她,把她抱回去,烧好一桶药浴,给她熬药,帮她恢复。她小的时候他就是这么照顾她的,好像自己的女儿一样,一手一脚的带大,捧在手心里宠,放在心尖上疼,可是即使这样,他快要离开她了。

    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站不起来。

    血污中,前任青阳掌门颤抖着试图爬起来,他试了很多次,都以失败告终。胸口的断剑刺得很深,动一下就会牵动肌肉,可是已经痛得麻木了,只有血染湿了身上的衣服,整件衣服都像是从血池里刚捞出来一样。

    真是一点都不像丰神俊逸的青阳掌门。

    一点都不像名动天下的惊鸿剑,不知是谁又来到身边,一道剑风袭来,堪堪割开了他的脖子,却又被挡住,他听见一声惨叫,然后身边有人蹲下来:“掌门!”

    是个年轻人沉稳好听的声音。真是奇怪,他已经不是掌门了。

    “掌门,坚持住。”年轻人手脚利落给他点穴止血,可是他的伤势已经不是点穴能够止血的了,甚至可以说,已经不是能够止血的了,他靠在那个年轻人身上,抓住他的手:“……烟儿……”

    “她不会有事的,有赤霞山庄前来相助,五派联盟不成威胁,我定会保下唐烟儿。”他说,然后撕了布条给他裹伤口,还似乎洒了药粉。

    “没用的……”他拉住那个年轻人:“烟儿……入魔……聿赍城咳咳!!”他突然咳起来,血泡和血不断从嘴里溢出来,年轻人这才觉察到不对劲一样,拉开他湿透了的衣服,随即声音变了调:“掌门!”

    那件血衣之下,景年的肚子被开了一个大口子,若不是他衣裳裹得紧,恐怕内脏都要掉出来,不知是什么时候受的伤,竟然还若无其事的打斗了这么久!

    “掌门!这是怎么回事?你坚持一下,我立刻叫姐姐过来!”年轻人慌了,手忙脚乱的努力想救他,一边抬头大喊:“姐姐,你快来!掌门他……!”

    “掌门,我姐姐很厉害的,你坚持一下,一定会没事的!”他听到年轻人这样说,然后了然:“啊……姐姐姐姐什么的不离口,是有琴羽吧?”说完又开始咳嗽,有琴羽不知道如何回应他,只是沉默的按住他的伤处。

    “烟儿……我还没说完……烟儿她走火入魔,送回聿赍城,她义父……知道如何照顾她。”他换了一口气:“去……找聿赍城的人!我……”

    景年捏着有琴羽袖子的手指用力到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姜黎……青阳……”

    “掌门!”

    与有琴羽的呼喊相呼应的,正在杀戮中的唐烟儿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从战斗中抬起头,茫然的看过来。

    姜黎带着人冲破重围努力往那边赶去,有琴徵冒险架起轻功越过人头,很多人开始转而攻击她,幸而有姜黎带人为她掩护,然而她还是一落地就陷入重重包围里。

    “啊——!!!”唐烟儿被围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她突然爆出一声大喝,手起剑落,一道剑光刺瞎人眼,以爆炸一样的威力砰然落下。

    “哗……!”以她为中心方圆数丈内的人都被强劲的气流掀翻,蛮横的内力炸得范围内的人不分敌我全部气血翻涌,吐血不止,泥土石头矮草高树,不辨目标,通通被剑气炸碎。

    像是斩落了一条银河,九天流水倒挂直下,激流冲洗过一样,那块地方突然就干净得什么都没有了。

    唐烟儿杵着剑,瞪着眼,哇的吐出一大口血,然后跌跌撞撞的往前走了几步,哇的又吐出来一口血。

    血里带着些暗色的东西,她赤红的眼里流下眼泪,在染满了血污的脸上冲出一道清痕。

    “师……父……”她拖着剑走到景年身前,咚的栽下去,景年抓着她的手,努力笑了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

    “师父!”唐烟儿抓着她师父的手大哭起来,可是有琴羽怀中的景年,却再也没有了声息。

    “师父!师父!”唐烟儿爬起来抓住景年,想把他扶起来,可是她好像已经在刚才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此时连自己也站不起来了。

    “烟儿,你的伤!”有琴徵终于从那些纠缠中脱身,唐烟儿腰上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已经撕裂开了,背上一刀深可见骨,甚至能看到血肉翻卷中森白的骨头,有琴徵头皮发麻一手夹了银针射出去,想要先制住激动的唐烟儿。

    可是没想到银针准确插进穴道却仿佛刺激了唐烟儿一般,她扭头瞪了有琴徵一眼,身上一用力银针便被内力冲出,有琴徵被她那一眼看得心惊,皱眉退后了一步,并且示意有琴羽也保持距离。

    可谁知有琴羽不但不退,反而对唐烟儿说:“掌门死了。”

    他那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绝对不像撒谎开玩笑,可是有琴徵一颗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唐烟儿受刺激再不分敌我的一通乱杀。

    幸而没有,唐烟儿只是愣愣的看着他,仿佛没听明白。

    混乱之中被唐烟儿一式波及到的姜黎捂着胸口从沙石土堆中爬起来,忍着痛跑过去,就见一身脏兮兮的唐烟儿跪在景年身边,一脸茫然无措。

    “烟儿。”她轻声叫道。

    那一声唤醒了她,对于唐烟儿而言,就像是一片混沌迷蒙中的一道光吧。她抬头看向姜黎,浑身都在发抖,颤着声音问:“为什么……不肯跟我走?”

    姜黎能怎么回答她?

    太多太多的理由,青阳派是景年的家,青阳派是他的责任,唐烟儿也是他的责任,他想要保护青阳派,也想要保护唐烟儿。他想要为唐昀风报仇,他想要彻彻底底的撕裂这世道,他受够了坐在掌门的位置上却什么也无能为力。他不愿再回去那座不属于他的城,他不愿再面对故人故事故城故居,他不愿再苟且低头。

    又或者,他只是不愿再孤单一人努力活下去。

    即便是景年自己,也许也说不清楚吧,她如何能作答?

    一个人活着的理由或许很简单,但是想死的原因,却可以有太多太多。

    无论多么眷恋人世,无论还有多少牵挂,终究这个世界已经不能够再温暖他,姜黎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理由吧?

    可是她怎么能对唐烟儿说,错的是你,不该强留?

    “烟儿。”她倾身跪下去抱紧唐烟儿,轻声说:“烟儿别怕,我会陪着你,我不会离开你。”如果还能再回到你身边,我一定不会再离开你……不!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决不让你再孤单一人!

    “烟儿……”她拍着唐烟儿的背,唐烟儿眼泪不停的流下来,通红的眼睛看着那么可怜,她好想能够现在就带唐烟儿走,再也不管那些纷纷扰扰,只要守着她,陪着她,一辈子。

    “姜黎……”唐烟儿抬手来抓她的手,她抖得厉害,气都喘不过来一样,突然又是一口血吐出来,姜黎抓紧她急急问道:“烟儿没事吧?受了内伤吗?”

    唐烟儿只顾缓慢摇头,什么也不说。

    有琴徵看看那些渐渐爬起来的人,对姜黎道:“快趁现在送她走,不然就走不了了。”

    姜黎扫了一眼局面心里也自然清楚,可是这种情况,怎么能让她一个人走!

    “快!”有琴徵催到,有琴羽放下景年转而扶起唐烟儿,说是扶,其实就是提着她身子把她架起来,他转头招呼叶轩准备让人帮忙护送她下山。但那边雷成义等人已经将目光投了过来,想到山下还有正道人士虎视眈眈,唐烟儿身为聿赍城主无论如何也难逃追捕,姜黎看向朝阳峰的万丈悬崖。

    唐烟儿出现得突然而诡异,只有姜黎等人知道她是从朝阳峰下飞上来的,没有见识过的人恐怕怎么也不会相信。虽然唐烟儿有这个本事,但是她此刻身受重伤,兼之走火入魔后有严重脱力的现象,不知道她的内力有没有问题,依她刚才的突然爆发来看很有可能内力枯竭,那么从朝阳峰下去无异于找死。

    可是已经别无选择,只有这一条路了。姜黎心里惊讶,自己怎么能如此心狠?可是面上却依然冷静说出这样的话:“烟儿,你的内力还够吗?可以从朝阳峰下去吗?”

    唐烟儿皱眉看着她,好像不懂她的意思。

    姜黎扶住她肩,快速小心的解释:“你现在必须走,不然以你的身份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青阳派现在没有能力保你,你必须回聿赍城去,山下还有大批的正道人士,难保不会对你群起而攻,你怎么来的,就怎么悄悄地回去,去找聿赍城的人把你送回去,然后……好好养伤。”不要再来见我。

    她用指腹擦去唐烟儿脸上的泪,心里唾弃自己千万遍,刚才还说过不会离开她,可是不过转眼她就要赶她走,明知道这样才是对的,可是唐烟儿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跟那些小人并无区别。

    “烟儿……烟儿……”她终于忍不住抱住她,眼眶发热不断叮咛:“烟儿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任性受伤,知道吗?”

    唐烟儿轻轻推开她,唇色惨白,不敢相信一样看着她问:“你……也不要我了?”

    “不是!”可是再也不听她的解释,唐烟儿扭头抱起地上景年的尸身一头冲下了悬崖。

    她的黑衣和景年的血衣在空中绽放了一刹,倏尔往深渊里坠落下去,姜黎惊恐欲死追上去大喊:“烟儿!”差点跟着一头扑下去,幸而被有琴徵抓住了。

    “烟儿!烟儿!!”她冲着渊涧大声呼唤,可是云雾缭绕下什么也看不见,深渊就像一张血盆大口,悄无声息的吞噬了唐烟儿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和回应。

    姜黎站起来甩开有琴徵就要跳下去,有琴徵按住她:“姜黎,你冷静一点,唐烟儿不会有事的,你可不一样!”

    是的,唐烟儿能上下朝阳峰,她姜黎可不行,但是那又如何,她只想到自己刚才说的的话,想到唐烟儿转身前那个眼神,那一句:“你也不要我了?”她终于撑不住落下眼泪,惶急的扒在崖边:“可是烟儿她受伤了!她受伤了!”

    她说不定现下内力全无!虽然刚才也有意让唐烟儿从这里回去,可是那也要找人护送,确保安全,唐烟儿转身跳下的气势分明是寻死!

    姜黎崩溃一样跪在崖边,片刻,她找回神思回头吩咐:“阿羽,你立刻带人下山,从屯马坡往里即刻到朝阳峰脚下,给我找到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另外派人去联络最近的聿赍城属民,让他们派人来接他们的城主,如果找到唐烟儿就立刻把她送回聿赍城。”她喘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现在将你逐出青阳派,你去了以后就留在聿赍城,替我保护她,不要回来了。”

    “那我带去的人……”有琴羽问,他姐姐适时的替姜黎回答:“自己去选人,所有人都不必回来了。”

    “是。”有琴羽抱拳领命,复而抬头问有琴徵:“姐,我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有琴徵也是面色惨白,手指握剑捏到发白:“自己好好保重就是,姐姐自然会来找你。”

    有琴羽点点头:“我也会帮你照看竹青的,姐姐放心。”他说完转身就走。

    崖边只留下了姜黎和有琴徵,姜黎一手掩面,抖得比方才唐烟儿还要厉害,有琴徵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很快就会习惯。”

    习惯为了最重要的目的,不断放弃别的重要的事。习惯不断的抉择,不断的失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