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就是她不愿意委屈自己将就医馆的床板又怕人跑了吧……竹叶青那伤势能叫‘差不多’么?老大夫闻言都连忙摆手,说要再躺些日子。
唐烟儿一拍老人家肩:“知道,我会让她躺的,不过你看她一个姑娘家,老是住在医馆成什么样子呢?我带她去客栈住,还来您这儿拿药,到时候劳烦您跑跑腿,放心出诊金我不会忘了的……”
竹叶青的所有东西都被收走了,此刻身无长物的坐在床上,冷冷挑眉。
“你的伤口在胸前吧?这样坐着不痛吗?”姜黎问。
竹叶青抬头看她一眼,极其简短的答:“不痛。”
不痛才怪……姜黎觉得,然对这世上存心给自己找难受的这类人真是理解不能,也就随她去,礼貌性的问了一句:“能走吗?要我扶你吗?”
“不用。”说着就试图自己站起来,分明看到她脸白成纸一样,汗水瞬间就凝成黄豆大小顺着额头滚下来,只是从床上站起来这么短短的一个动作却姜黎觉得触目惊心,好像连自己也跟着痛了起来一样。
竹叶青要死不活的咬着唇虚虚喘着气,硬撑着迈出一步:“走吧。”
“烟儿……”姜黎不忍看下去,回头征询唐烟儿的意见,是不是能让她再缓缓?
唐烟儿这个没同情心的毫不在意,走过来竟然一把拍在她身上:“还行吗?”她笑嘻嘻的问。
竹叶青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说了句:“嗯。”声音都在抖。
“那走吧。”唐烟儿说着率先走出去。
不很远,街中心有一间不错的客栈,唐烟儿定了一间天字上房,大得有三个房间,一间待客的正屋,一间卧室,一间给随从丫鬟们住的外间。
毫无疑问那外间是谁的,竹叶青一走进去就自觉自动的躺上外间的床,然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伤在胸口很痛吧?伤口拉到了腹部。”唐烟儿嬉笑着坐在她床边:“不论是站立还是行走都不可避免会牵扯到,就连呼吸都会痛,吃饭也会痛,任何牵扯到胸口起伏的动作都会痛,可是除非是死人,谁的胸口不会上下起伏呢?”
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大概是无意中把疑问写在了脸上,唐烟儿笑笑回答:“我也受过这样的伤,所以我知道。”她指指自己左边胸口,比竹叶青更加凶险的位置:“不是剑伤,是匕首,直直的捅进去的。差点就没命了。”她灿烂的牵起嘴角:“痛得我一直哭,以为自己一定会死掉,就算不是流血死掉,也一定会痛死的。”
“越是危险的位置受伤就越痛,否则下次你就记不住要保护自己。”她拍拍竹叶青:“躺好吧,别逞强了,逞强也会痛的,就是说逞强也很危险。”
竹叶青笑了笑,不带勉强的话,她笑起来挺好看的:“可是最痛的伤不是刀剑。”
“可是伤得最痛的地方一定是这里。”唐烟儿指指她的左胸口。
“休息一下吃饭吧,早点好我们就早点走,等你伤口愈合不再流血我们就上路,我可等不到它结痂了。”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竹叶青问:“去哪里?”
“扬州。”
“为什么?”
唐烟儿扭身眯眼,笑道:“你不知道吗?”
末了,想起:“啊……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不是,我的同伴,是青阳派的人。”她眨眨眼:“现在知道了吧?”
“……青阳派?”竹叶青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就好像在说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惊讶到惊骇的表情很大的愉悦了唐烟儿:“嗯,青阳派,我师父是青阳派掌门景年,所以,明白了吧?我绝对不会放你走的,如果想逃跑或者通风报信,你最好趁早死心。”
唐烟儿踏出门口关上门,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仔细听了听门里的动静,可惜里面安静得就像没有人一样,除了清浅的呼吸落进她过分敏锐的耳力中,什么都没有。
姜黎端着托盘走上来,见唐烟儿站在楼梯上,投以一个疑问的眼神,唐烟儿摆摆手,示意下去再说。
下了一楼,满堂喧哗中唐烟儿找了个空位坐了,姜黎问:“怎么样?她知道什么吗?”
“她很惊讶。”唐烟儿说:“但是……太惊讶了,如果仅仅是因为森罗堂插手了扬州的事情,或者说森罗堂和阿萨辛圣教,和青阳派有关的话,不至于惊讶成这样的。可是,我却不知道她的惊讶所为何来。”
姜黎沉吟片刻:“但是既然惊讶就说明她知道什么。”
“嗯。”唐烟儿点点头:“只是一时半会儿套不出来。”
“没关系,别着急,总会有线索的。”姜黎安慰道:“只要她知道,就不可能毫无破绽。”
“唉……审问对这种杀手没有用,套话的难度也太高了,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撬开她的嘴。如果不是森罗堂的消息实在太难以探听,我绝对不要去问她!”
姜黎笑了:“何必说的这么深仇大恨?”
“……和她在一起总让我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唐烟儿丧气的低下头。
姜黎好奇地问:“什么样的事情?”
“就是……一些不好的事情,不愿意记起来,可是偏偏,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全由不得自己。就算过了很久很久,还是会记起来。”唐烟儿侧头趴在自己的手臂上,姜黎忍不住伸手拂开她脸上滑落的头发:“什么样……不好的事呢?”
她的表情带着担心,但是这样的担心却让唐烟儿感到安心,她笑了一笑重新振作精神:“没什么大不了的。”伸手抱了抱姜黎:“和姜黎在一起就会把那些事情忘光光了!”
竹叶青在客栈里休养了几天,她的愈合能力的确惊人,或者说因为太常受伤,所以身体不得不适应了这么短暂的恢复期。几天以后她的伤口就开始长出新肉,唐烟儿觉得她死不了了,便吩咐打点行李重新上路,为防竹叶青逃跑,唐烟儿还特地封了她全身大穴,让她暂时不能用内力,随后买了一匹马给她,押着自己的俘虏一同上路。
待遇这么好的俘虏可能举世罕见,竹叶青自衬自己没有这么高的价值,她并不了解唐烟儿将她这个局外人带在身边是出于什么样的意图,但是她一直都很习惯随遇而安,况且,一个杀手实在不该保留太多的好奇心。
反正,除了一条命,她也别无所有。
停了药以后竹叶青的伤明显减缓了愈合速度,甚至还有几次开裂了,但是一则没有条件停下来为她抓药煎药,二则她本人也一脸司空见惯的表示无碍,三人的速度已经放得很慢,就不再停留了。
这样一路往高州奔赴而去,按照有琴徵等人的路程,她们此刻应该已经在高州等候了。
远远看见高州州府的城墙,忽而就听一阵喊杀声,唐烟儿耳目最灵,竹叶青仅次,两人当即脸色一变:“怎么回事?”唐烟儿叫道,从马上飞身而起直扑前去,拐过一个弯,被山体遮掩的道路上两拨人激战正酣,最最显眼的一个独臂骑士挥舞着大刀来回冲杀,除了白朗还有谁?
而同样除了白朗悍不畏死,昂首奋进冲杀入敌阵之外,有琴姐弟,秦奏凯,如慧,钱铜,王大宝,正是他们那一行人,勉力结阵正在抵挡。
白朗是军人出身,习得是战场上实打实的杀人功夫,出入千军万马也视若等闲,自然不怕这几个十几个人的包围,但是对方也只是一时被他勇悍所压,他毕竟失去了一只手臂,僵持下去不消片刻他就会被寻到破绽拖下马来。
唐烟儿突入战局,手上剑光一扬,立时就是两人毙命。
“白朗!”她喝道:“退回去!”
“小唐你来的好及时啊!”白朗喜上眉梢,朗声大笑,乖乖听命,一牵马头退回同伴身边。唐烟儿来做那最锋锐的剑尖,局势立刻被压了回去,他们的对手不是身着红衣的阿萨辛教徒,个个一式最寻常的葛麻布衣,制式刀剑,完全看不出身份。唐烟儿杀入敌阵几进几出搅得尸横遍地。
这番威慑不仅令敌人,连身在旁边看热闹的竹叶青都一脸忌惮。
“哪里来的小贼!”唐烟儿喝道一剑挑飞一个,没有人答她话,白朗大嗓门道:“这些家伙伏击了我们好几次了,好不容易进了高州城,晚上就被偷袭了,偷袭失败后竟然在城里放火烧了客栈!有琴兄弟之前就受了伤,他们穷追不舍我们原想回去寻你,顺便避一避,谁知一出城又被伏击了!”
不只是唐烟儿,连姜黎都皱眉一脸不赞同,城里无论如何都比城外安全,有琴徵和白朗不像是会做出这种错误判断的人啊。竹叶青在一旁道:“你不去帮忙?”
“不用,她不需要。”顿了顿,又道:“她没叫我,意思就是让我留下看着你。”
“你这么了解她?”不用说出口也能知晓彼此的意图吗?
姜黎看着战局变化,眉头越发紧了:“当然。你……”
她话没说完,竹叶青手若一道残影夺过她马背上的包袱抽出双剑,姜黎立刻也跟着抽剑,将将架住袭来的短剑,却没防住另一把从空隙中刺来。
糟了!忘了她是双剑!
姜黎不得已只好拼着给划伤右腿从马背上滚下来,漆黑的短剑在右腿膝盖上拉了一条口子,不深,但是……竹叶青的剑有毒!
“姜黎——!”唐烟儿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怒喝一声就要赶来,却被人团团围住,她背后是受了伤的七个人,身前是重重人影,火上心头,急怒攻心,竟然持剑一荡。
城外的小道上激响一声悠长龙吟。
是内力在剑身上造成震动所发出的声音,剑气不再是小打小闹的伤人,而是隔空几尺就将人断成两截。锃亮的惊鸿剑干净得纤尘不染,划出的每一道剑痕都能在空中看到清晰可辨的轨迹。
寻常刀剑与之相触,一触即折,她旋身割开人墙剑阵冲来:“姜黎!”
姜黎这边在地上顺势一滚,掉在路基以外的草地上,竹叶青一剑劈来却是虚招,实则转身就走。她早在试图冲破唐烟儿下的禁制,只是这小丫头手段的确厉害,多日也不见成效,如果强行冲破她定然伤上加伤,就更别想跑了。
今日实在是天赐良机!唐烟儿腹背受敌,两手难援,对方人多势众,功夫也不差,她需要保护的人却太多,屡屡回转,来往救急。竹叶青看出她分/身乏术,此时不走恐怕就真没机会了,哪怕是拼着内伤呢?或许唐烟儿为了保护她的同伴会没空来追她?
这条路隔座小山坡就是淮水,到时她一头扎进水里随波逐流,杳无踪迹,唐烟儿要去哪里寻她?
纵使不行,何妨一试?
反正她除了一条命,也别无所有啊……
千不该万不该,最最不该在这个时候回了头。
那边战斗中追寻唐烟儿的身影担心的看过来的有琴徵,恰好看见了她回头四顾的脸。
一时空白,一时失神,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竹叶青就眼看着对方一刀砍来,那张惊讶到失去了所有表情的脸映入瞳孔,她顿时觉得自己连心脏都不跳了。
“有琴师姐——!”如慧大叫,伸手去拉有琴徵,有琴羽翻身一头扑在姐姐身上,替她挡了一刀,然而还有更多的刀剑在落下来。
真的是……连心脏都不跳了。
竹叶青身上砰然乍起一层真气,气血翻涌生生冲开了禁制,犹如离弦之箭一般直射过去,什么也没想,连心脏都不跳了她还能想什么呢?
好多好多年都没有过的心酸突然翻涌而上,在这种人命关天的节骨眼上瓦解了她多年的逞强。
唐烟儿说的没错,逞强很痛,因为那也是伤,也是会要命的。
两把短剑挥开险锋,更多的利刃插/进她的身体里,那种有琴徵从未见过的悍勇狠绝出现在她魂牵梦萦的一张脸上。双剑翻飞快如疾风,只能勉强看清两道残影,身上血流如注完全影响不了她的动作,她的剑刃快准狠厉割断对手的喉咙,捅/进他们的胸膛。
那小小的一块地方成了一个禁区,手来断手,头来断头,伸进去的刀剑都一视同仁的一刀两断。
一身黑衣的女人浑身是血,睚眦欲裂,身形腾转,彷如猛兽出笼,修罗入世。
只是无法看她受伤……哪怕一点点伤害,都不行。那么多年,自己都舍不得伤她一星一点,即使当年走到那般田地,她宁愿自己坠入地狱,也要她一世安好。
现如今,谁敢来伤她!?
她用了后半辈子的前途和希望换来这女人的凡尘不染,谁敢来染污她!
“竹……青……”那轻轻的一声直入心底,闯进最痛最痛的地方。这么多年第一次被呼唤自己的本名,竹青竟然痛得咬住嘴唇。挥出的一剑收不回来,就那么僵持的平举在身侧,粘稠的血滴滴答答的落下来,她只担心弄脏了她。
“竹青……”痛得发抖的声音,身后一双手穿过她的腰侧,在她身前合拢。她能感觉到那女人清雅的温度贴在自己背上,呼吸打在脖颈。
而被呼唤的那个,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撤!”本来是实力不错的一支队伍,好不容易三番两次磨掉了精锐战斗力,却半路杀出程咬金。
对方有人捣乱自然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却异变不断。先是实力惊人的小姑娘压倒性的使出杀招,再是捣乱的人临阵倒戈发了疯一样的杀人。
仅仅是看着,都觉得这样的对手太可怕。
幸而,这边也是伤员众多,想追他们也有心无力。
何况……“姐姐!”唐烟儿抱起姜黎冲过来:“姐姐你快看看姜黎!”
姜黎躺在她怀里面色发青,唇无血色,气息危浅。
“她的剑上有毒!”唐烟儿红着眼睛瞪向竹青:“解药!”
竹青嘴唇一动,一口血就哗哗流出来:“没有。”
她往前一步挣脱了女人的手臂:“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杀手的毒会有解药?”
摇摇欲坠,她倒提着剑往河边走,只要走到就好了,一头扎进去,谁也找不到,就算变成了尸体,也好。快让她离开……
“噌……”身后剑鸣乍响,不难想象唐烟儿是如何动气。
竹青扯扯嘴角,快杀了我。
“烟儿不要!我能救她!我能救姜黎,不要杀她!”有琴徵一把按住唐烟儿的剑,紧张过度抓在了剑刃上,血染红了惊鸿的剑刃。
竹青若有所感般回过头去,难以忍受的看着她流血的手掌,满腔愤恨,满腔委屈,满腔怨毒,满腔悲哀,气海内内力乱窜,真气动荡,气血涌动,一口血涌上来噗的喷了一地。
挺直着身子就倒了下去。
“竹青!”有琴徵又连忙起身去看她,确定了她没死,这才大松一口气,赶紧翻出银针几针下去镇住命脉。另一边回来对姜黎如法炮制,将毒压制在一处,锁在不会危及性命的地方。
唐烟儿看了看有琴徵又看了看竹青,咬牙切齿的忍下一口气,抱起姜黎进城。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的我都快吐血了……从晚上十二点磨蹭到早上八点……
还有每章的内容提要,也是好自虐的东西TT
【提要】这一章的前半句是化用仓央嘉措的情诗‘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顺手科普】仓央嘉措的《十诫诗》并不是他本人所作。其中第一句‘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与‘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是两个不同译本的同一句话,中间第三到第十诫都是假托之作,原诗为藏,并没有名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