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四肢百骸都在疼痛,脑子昏沉沉的,眼皮很烫,重得抬不起来。他的左手上正挂着点滴。
他动了动身子,一声低吟不受控制地从他干裂的嘴唇里逸出来:“唔……”
“少爷,他醒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到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张茶几、一把椅子,有个年轻男人坐在那儿,手里端着茶杯。
微尘有瞬间的眩惑。也许是这男人背后射来的阳光太过耀眼,竟让他觉得他身上镀上了一层光环,看起来宛如神祗。
他交叠着两条长腿,姿态优雅中透出一丝慵懒,像一只在草地上休憩的豹子。
说话的人就站在他身旁,态度毕恭毕敬。听他对男人的称呼,想必是他的仆人。
男人放下杯子,站起身,向他走来。高大挺拔的身躯站到床前,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迎面袭来,令微尘呼吸一窒,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
男人从他雾蒙蒙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戒备、一丝胆怯,这种小动物一样的表情令他觉得有趣,他微微勾起唇:“小家伙,你怕我?”
微尘暗暗吸一口气,这个人,的确让他害怕。他五官的轮廓像极了母亲藏在抽屉里的那张照片,只是比照片上的人年轻许多,如果他是水家的少爷,那他应该二十岁。二十岁,已经有这样的气度,真不愧是水家的人。
心里隐隐划过一丝痛楚。长途跋涉来到k城,如愿以偿地昏倒在水家门家,用这种方式见到水家人……像一只贪恋火光的飞蛾。
他用手支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可是一阵晕眩,身体晃了晃。
一只手伸过来,扶他坐好,把他的枕头竖起来,让他靠着。他抬头,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是他。
“谢,谢谢你,少爷……是你救了我?”
一句“少爷”,令男人的嘴角又翘起几分。这孩子,很乖巧嘛。
“昨晚下暴雨,你昏倒在我家门前,我半夜回家看到你,就把你送医院来了。”
微尘发现,自己身上已换了干净的睡衣。相比他消瘦的身子骨,这睡衣显得太大,好像挂在他身上一样。
可是心里忽然涌过一股浅浅的暖流。他讷讷地道:“谢谢……谢谢,请问……你是谁?”
“我叫水云川。”
果然是他,果然见到他了。这,不是自己想要的么?可他突然茫然了,分辨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也许是因为发烧吧,脑子烧坏了,连思维都变得迟钝起来。他这样告诉自己。
见他呆呆的,水云川有些好笑,伸手拍拍他的脸:“喂,小家伙,回魂了。”
微尘一怔,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划过胸膛,像细微的电流,麻麻的,酥酥的。这个动作,可以算作宠溺么?
同时发愣的还有刚刚走进医院的水府管家秦涵的儿子秦霁风。二十三岁的男子手里拎着一个食盒,向水云川挑了挑眉,嘴角露出一抹戏谑的笑容。
水云川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则像兄弟一样。他不要太熟悉这家伙的表情,他分明在说:“怎么从来没有见你对人这么好过?”
他无视他的表情,问道:“做了什么给他吃?”
秦霁风把食盒打开,里面是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
“是专门为我做的么?为什么他要对我这么好?我只是倒在他家门前的一个小叫化子,不是么?”——微尘心里想着的时候,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这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听来如此清晰,微尘的脸刷的一下红透,本来就因为发烧而泛红,这下更是红得滴血。他低着头,一只手揪紧被角,窘迫地往后缩,那样子恨不得缩进墙里去。
秦霁风和水云川不禁相视一笑。“这孩子真可爱”,秦霁风的表情如是说。
水云川把手里的食盒向微尘伸了伸,像在诱惑一只小猫:“饿了吧?要吃么?”
秦霁风愕然看了他家少爷一眼,少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了?居然去戏弄一个刚捡回来的小孩。
他善解人意地伸出手:“少爷,我来喂他吧,他在挂水,不方便。”
“不,不用,我自己可以……”微尘不安地推辞,可秦霁风已经不容置疑地把一勺子粥喂到他嘴边,带着一脸和煦的笑容看着他:“我是水府管家秦涵的儿子秦霁风,我们少爷专门吩咐我送粥给你,你可不要辜负他的好意哦。你瞧,你长得这么瘦,应该好好补补才行。”
微尘感激地看水云川一眼。虽然因为发烧,他的目光没有那么澄澈,可是他的眼睛像蒙着薄纱的宝石,看起来那么美。
水云川的嘴角勾起细微的弧度,他发现这孩子身上有种奇异的力量在吸引着他,让他对他产生莫名的疼惜。这,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像他母亲。
是的,昨晚初见时,就是因为这孩子长得像他母亲,他才会救了他。可是不能否认,当时他身上还有另外一种气质打动了他——虽然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身上带着各种各样的伤痕,典型的一个小叫化形象。可他漆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紧闭的嘴唇,无处不给人坚强和倔强的感觉。
这孩子虽然高,却特别瘦,抱着他的时候简直没有份量。可是水云川把他抱在怀里的时候,却有一种很真实的感觉:他要保护这个孩子。
现在,这种感觉更加清晰了。
秦霁风一边喂粥,一边跟微尘聊着:“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怎么会到k城来?”
“我叫微尘。”
水云川和秦霁风都不觉一怔。微尘,这名字……听起来有些悲凉。
“姓什么?”
微尘垂下眼帘,可是睫毛因为不安而颤动了一下:“我……没有姓。”
怎么会连姓都没有?水云川想问,可他从微尘脸上捕捉到一抹黯然,心想,这孩子必定有什么不愿为人知的痛苦,于是便作罢了。
“哦,那么,你几岁了?”秦霁风再问。
“我十五岁。”微尘喝下一口粥,感觉到胃里有些暖意,他抬起头,轻轻道,“我和妈妈两个人生活在浙北一个小山村,妈妈是一名小学教师。我们那里几乎是与世隔绝的,我们生活得很简朴,但也很安宁。可是,去年下半年,妈妈得了癌症……”微尘的声音哽咽了,可他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秦霁风无声地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对不起……”微尘道了声歉,带着浓浓的鼻音。秦霁风又喂了他一口粥:“慢慢说。”
“是。”微尘缓了缓情绪,才继续说下去:“三个月前,妈妈病逝了。她临终前对我说,离开那个小山村,到大城市里去谋生。她说,她对不起我,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世上,可她希望我坚强,希望我好好活下去,长成真正的男子汉……
“因为妈妈的病几乎化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连房子都抵押给别人了。在给妈妈举办葬礼后,我身上只有可怜的三百元钱。我带着这点钱离开家,往大城市里来。
“我茫无目的,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来到了k城。我想去找工作,可我只有十五岁,没有人敢用我。我从来不知道,在大城市里找一份工作这么难……我光花了身上所有的钱,又找不到工作,我没脸去讨饭,只捡别人丢弃的东西吃,晚上睡在公园长椅上。
“昨晚,我也不知道怎么昏昏沉沉走到水少爷家门口了,雨好大,我想避雨,我头晕,身上到处疼,是被街上那些小流氓打出来的……”
秦霁风忍不住心疼地搂了搂他,柔声道:“好了,现在没事了,我们会给你治好病、养好身体的。先别说了,填饱肚子再说吧。”
一碗粥喝下去,微尘的五脏六腑都暖起来,脸上的红晕也似乎褪了些,看起来皮肤很白。
秦霁风仔细看了他两眼,不得不说,他长得确实像夫人,是个很漂亮的男孩。难怪少爷会怜惜他。
要知道水氏在k城是赫赫有名的大家族,内部规矩森严,像这种随随便便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的事,若被老爷知道,可是会责怪少爷的。
不过,以少爷的脾气……好吧,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决定了的事,也没有人能阻挡得了。可是,今天救了这孩子,以后呢?
微尘的神智已经清明了许多,他坐直身子,向水云川弯下腰,恭恭敬敬地道:“谢谢水少爷救命之恩。”
水云川摆摆手:“我可不是白救你的!”
微尘一愣:“……是,我会报答水少爷的,可我现在身无分,等我工作了,赚了钱……”
“你那么小,怎么去工作?谁会要你?嗯?”水云川突然口气恶劣起来,瞪着微尘。
微尘被他瞪着手足无措,张口结舌:“我,我……”头垂下去,嗫嚅着,小心翼翼道,“我可以做牛做马,报答水少爷。”
水云川微微一愣,眉心慢慢皱起,像在思考什么,然后盯着微尘,目光犀利:“你要是不想再去流浪,我可以买下你。”
微尘一震。买下他?
“跟我签下卖身签,一辈子做水家的家仆。我会栽培你,让你受高等教育。将来,在家里,你是我的仆人和侍卫,在公司,你做我的助理,你可愿意?”
秦霁风只听到头顶雷声阵阵,他惊愕地看着水云川,终于忍不住提醒:“少爷,老爷他……”
水云川大手一挥:“老爷那边,我自然会向他禀报,他本来就在为我培训侍卫和助手,不会不答应的。”
秦霁风只好噤声。
微尘脑子里却又开始发晕:“侍……侍卫?”这不是古代的名词么?
秦霁风倒被他可爱的样子弄笑了:“小家伙,你奇怪了吧?告诉你,水家是个古老的大家族,现在虽然是新社会了,可水家还有一些古老的规矩没有改变。
“比如,人家叫保镖的,我们叫侍卫。水家规矩繁多,平时不要求太多繁缛节,可每一位新来的仆人或侍卫,都要向主人宣誓效忠,还有,做错事要下跪请罚,还要到刑房受罚。
“老爷是水家的家主,开家主大会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向老爷下跪行礼的。”
下跪么?微尘在心里轻轻叹口气,本来就应该的,不是么?他们是他的长辈,何况,他还欠着他们。
水云川看着他,奇怪的发现,这孩子脸上只是露出淡淡的忧伤,像在缅怀什么事,并没有惊愕不解或者抗拒。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等你病好再答复我。”他丢下一个命令。
微尘却突然从床上跪起来,刚才还那样虚弱的,此刻却好像充满了力量,目光坚定地望着水云川:“不,少爷,我现在就回答您。我愿意,我愿意做您的仆人,愿意一辈子追随您!”
他的声音虽然沙哑,可听起来却掷地有声。
水云川的眼睛亮了亮,目光变得越发锐利,带着种上位者的威严,一字字道:“你确定?”
“是,少爷,我确定。”
“一辈子?”
“一辈子。”
“永不背叛?”
“永不背叛。”
“好。”水云川一锤定音,“既然这样,你从此跟着我姓,叫水微尘。”
微尘身躯一颤,低下头:“……是,谢少爷……赐姓。”声音哽咽了。水微尘,水微尘,他终于可以姓水了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