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日里若是吃了亏,照他的性子,即使打不赢,也定要吵闹到铁木真面前,甚至回去和父亲桑昆,爷爷王罕告状,不找回场子来,绝不会善罢甘休。
可这次,他却是被个少女卸脱了关节……而这个少女,还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且不说他父亲,爷爷是否会相信他的说辞,就算信了,蒙古儿郎最敬重的是有本事的英雄,对门第之见并不如中原之地这般看重,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只怕整个部落都会立刻成为整个草原的笑柄,又怎会替他出这口气?
接下去的日子,没了都史在一旁捣乱,那些王罕的使者又岂敢在铁木真面前放肆?再没人提过商定亲事的同时要程灵素时时陪在一边的话,程灵素自然也回到了之前天天看郭靖练武,看拖雷骑射的日子。
偶尔夜里出帐,寻些夜间才现形活动的沙蝎时,抬头只见深蓝的天空低垂,满天的繁星如明珠倒坠,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前世的那些事就好像在梦中一般。
终于,在某一个星子灿然的晚上,也不知用了多少沙蝎的赤蝎粉终于在她那铜制小药炉里成型。
当晚,程灵素将药炉置于烛上,看着那浅红得几近透明的粉末一点一点化成轻烟,慢慢升腾起来,附着于挂起的衣衫上,轻轻叹了口气,明亮的眼里,温润如玉。
可能是为着这赤蝎粉连续忙了好几天的关系,亦可能是被袅袅冉冉的轻烟绕花了眼,不知不觉中,她斜倚榻上,阖了双眼,歪着睡了过去。
梦里,仿佛又见当年那人摸了她撒在衣服上的赤蝎粉后,被烫得甩着手直跳起来,直着眼看她的样子,唇角不自觉地勾起,睡颜浮起浅笑……
忽听一声健马长嘶,程灵素猛然惊醒。手一抖,指尖带到置于矮木几上的烛台,满是烛泪的烛台倾然而倒,压在下面的药炉上,药炉“啪”的一声,落到地上。
脸上一片冰冷,犹带湿意,可昨夜那个梦却已然记不清了……
坐在床上怔了片刻,她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原来天色已然大亮。
蜡烛已一夜尽,只留下斑驳的烛泪缠绕在暗金色的烛台上,触手冰凉。握着烛台,程灵素忽而笑了一笑。只是脸颊上的肌肤不知为何有些不听使唤,好好的一个笑容才到脸上,就被牵扯得僵硬起来。
匆匆起身,将那药炉烛台都拾起来收拾好,程灵素换上熏了一夜的衣衫,一把掀开了帐帘。
外面的阳光耀眼,一下子照到她身上,她不禁伸手挡住了眼,微微侧脸。一骑蒙古军士策马而过,程灵素连忙叫住他们,打听出了什么事,这么多人匆匆往同一个地方赶去。
“大汗召集大伙儿去看大雕打架,说是有很高明的用兵之道,让大伙儿都看看。”一名军士勒住马,说了缘由,又问,“华筝,你去不去看?”
“大雕打架?”程灵素起了好奇心,这北国大雕是她前世不曾见过的,之前和郭靖拖雷在一个悬崖底下跑马时见过几只,个头极大,双翅展开来足有一丈多长,从空中扑击而下,声势颇为惊人。她整了整身上的衣衫领角,伸手抹了抹脸,又扯了个笑容,“好,我和你一起去。”
从帐前解了青骢马,翻身上马,和那军士一起向北面跑去。
等他们赶到了悬崖下,铁木真正带了一群人仰首朝上看,郭靖和拖雷也在其中。铁木真手里马鞭挥扬,指指点点,不时地评论一两句,很有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意味,而他身边的众人则连连点头答应。
郭靖眼尖,头一个看到程灵素,向她连连挥手。
只来得及向郭靖点一点头,程灵素就被那从空中急坠而下的巨大白影吸引了全部的视线,只见白雕扑棱着双翅坠下后,数十头黑雕紧接着俯冲而下,围了上去。
她之前在这悬崖下常常见到两只这样巨大的白雕比翼而飞,当时心里还羡艳它们,因此印象颇为深刻。只不知现在这头被黑雕围攻的白雕是不是她之前见过的那两只之一?若是,那还有一只却不知在何处?
只见白雕寡不敌众,转眼间便命丧众黑雕口爪之下。悬崖壁上的一个洞里忽然传来啾啾鸣叫,竟有两只小白影探了头出来。
程灵素暗道不好,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果然,她话音未落,众黑雕一个掉转,立刻向那洞中扑去。
铁木真回头朝她看了一眼,目中露出一丝诧异之色。随即微微一笑,随手从马鞍边上的箭囊中取出一支翎箭,在手中硬弓上一搭,嗖的一声,铁箭化为一道黑电,正穿入飞在最前头的一头黑雕身中。箭中雕身本没什么,真正令人动容的却是铁木真这一箭中的从容和和其中蕴含的杀气。众人见铁木真出手,齐声喝彩中也纷纷拉弓搭箭,将黑雕一头头射了下来。
黑雕高飞而逃,黑影方散,忽然远处鸣声惨急,另一头大白雕犹如一朵白云似的从远处疾飞而至。
程灵素一声惊呼还未出口,那白雕在众人的头顶盘旋了一圈,随即又飞了回去,落在那头已死的白雕尸身上引颈高鸣,短促,却声声悲戚,犹如泣血。
程灵素也不禁哀恸。那种恨不能以身相代的悲切,她知之甚深,前一世那人身中剧毒垂死时,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溺水之人一次次地翻腾挣扎,却每一次都被无情的浪头狠狠打下去。
那白雕忽然一声长鸣,振翅冲上了云霄高处。
程灵素闭上了眼,不忍再看。
等她再睁开眼时,白雕已然一头撞上岩石,毙命于爱侣身旁。
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禁紧握成拳,两行清泪,自眼眶中滚落。
“王罕的孙子都史又恶又坏,华筝嫁给他后一定要吃苦。求求大汗别把华筝许配给他。”
痴痴迷迷之间,程灵素不知身在何处。忽然隐隐听到郭靖的声音,好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她的意识拉了回来,眉头不由微微一皱。
她还没全反应过来,就听到铁木真哈哈大笑:“真是孩子话,那怎么成?好罢,我赏你一件宝物。”
“郭靖!”直到此时,程灵素才反应过来郭靖方才到底说了什么,连忙转身。
她本来一直背对着众人往悬崖上看,全副心神都放在白雕的举动上,全未留意身后的铁木真其实是见了郭靖一箭射下双雕而心中喜爱他箭法人才,想要有所赏赐,却没想到郭靖竟然提了这么个要求。铁木真自然是没法答应,只能解下腰间所佩戴的金刀,给了郭靖。
程灵素转回身时便正好见到郭靖接过了金刀放在近处细看。
而正因为程灵素方才一直是背对着众人,她看到白雕自尽殉情时的伤心落泪众人并未看到,而她这一情急转身,脸颊上尚未落尽的泪痕落在众人眼中,立刻又变成了另一层意思。
“华筝……”拖雷素来不喜都史,此时见了程灵素脸上未干的泪痕最是心疼。
就连心肠如铁的铁木真见了她这般模样,也不禁心中一软,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拨转马头,一语不发地回营而去。其他人也都跟随在后,拖雷又看了程灵素一眼,朝郭靖肩头一推,示意他留下,也打了马,追着铁木真身后跑去。
“华筝,你不要难过了。”郭靖将那金刀从鞘中拔出来,在空中虚挥了几下,“我将来用这把刀替大汗杀敌立功,然后再求他,他一次不答应我就求两次,两次不答应我就求三次……”
“郭靖!”明知他和众人一样误会,程灵素也不解释,伸手擦去脸上的泪痕,正色问他,“你为什么要求爹爹别让我嫁给都史?”
郭靖将刀插回刀鞘中,回答得也很认真:“都史很坏,从前放豹子要吃你哥哥拖雷。你嫁了给他,他说不定会打你的。”
程灵素一滞,显然郭靖的回答太过出乎她的意料。她自来到这里开始,就知道郭靖这傻小子是真心对她好。而他今天这番向铁木真的求恳却令她猛然想到,郭靖对她,这究竟是是如同她今生和拖雷一样的兄妹之情,还是别的其他……
最是明了两情相悦,又想到自己前世明明心里对那人一腔爱恋,却要强忍着和他结拜为兄妹时那般心情,明知痴心错付的苦楚滋味,程灵素又怎能再做那故作糊涂之人?更何况,程灵素虽然现在外表看来还比郭靖小了两岁,但她多活了一世,又素来聪慧过人,等于是看着郭靖长大,知他老实忠厚,又怎能去招惹他?却没想到,她一问之下,郭靖竟给了这么个答案……
“就因为这个?没别的了?”
程灵素还是不放心,只想这傻小子事事都比别人慢上一拍,又死心眼得很,极有可能动了心而不自知。
尽管话没说得太明白,但如此追问,即使两世为人,再如何镇定,到底还是个姑娘家,忍不住脸上微微红了起来。
“别的?”郭靖茫然地伸手在头上挠了挠,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程灵素被他那副呆呆的模样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知他不至如此,一颗心也同时放下来:“如此……最好。”
少女的心事本来是极难捉摸的,尤其是像程灵素那样的少女。不过好在郭靖性情耿直,也不管她究竟在笑什么,看她笑出来,便也跟着笑起来。
程灵素格格笑了一阵,方才心里的抑郁之情自也淡了几分:“郭靖你今天还没练功夫罢,小心去晚了又被你师父骂。”
“哎哟!”郭靖猛然一拍脑袋,“我还真忘了。”
他手忙脚乱地将金刀往程灵素手里一塞:“这金刀先放在你这儿,我练完功夫再来找你拿。”往回跑了两步,突然又停了下来,回过头来招呼程灵素:“华筝,你也一起来啊。”
程灵素把金刀握在手里掂了掂,向他一笑,摇摇头:“我再呆一会儿,等晚上你练完了再找你。”
郭靖点头,又向她挥挥手,这才转身跨上马。
她看着郭靖骑着马越奔越远,将金刀往腰间一挂,正要往那对白雕尸体走过去。哪知脚步方才跨出,忽觉脑后生风。
陡然遇敌,程灵素反应也快,头也不回,右脚脚尖一点,身形轻飘飘地掠起,却不往前,而是在原地转了半圈。
只听到身后那人惊讶地“咦”了一声,显然先前并没有料到程灵素竟能有这般迅捷的身手。
然而纵然程灵素转身转得极快,却仍只看到一个白影,一闪之间便跟着她一起转了过去,仍是到了她的身后,而她却连对方的面容都没看清楚。
“小姑娘功夫不错。”
她立足方定,只听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那人说的是汉语,声音清朗,只语气中却带着说不出的轻佻之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