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争抢的“药王神篇”掉落地上,书页在秋风中不住地翻转,哗啦啦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刺痛耳膜,刺得人心底一阵悲凉。
“碧蚕毒蛊和鹤顶红、孔雀胆混用,剧毒入心,无法可治,戒之戒之。”
秋风无力,无论如何吹拂,总是最终停留在这一页,这一句上。
“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程灵素曲着膝,半跪在地上,捧着胡斐的手臂,将吸入口中的毒血吐在地上,腥咸的味道充斥在唇齿间,直逼得咽喉火烫。几缕血丝沿着面颊上未干的泪痕一并滑下,仿佛一路滑入她的心里,“大哥,师父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
胡斐要她救人,她便连夜出发,胡斐要去京城,她便一路相随,胡斐要冒险和清廷对抗,她也舍命奉陪,但最终,胡斐又要和她结为兄妹……
月下结拜,一颗心幽幽然不知何顾。
“大哥,大哥……”声音渐低,犹如叹息,绝望而欢喜。
每叫一次“大哥”,她心里总是会钝痛一下。总算,过了今日后,就不用再叫了。
胡斐瞪大了眼,浑身的肌肉却因为事先被她喂了麻药药丸而僵硬如铁,连嘴角都牵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口一口的为他吸毒,只有眼光中流露出反对、吃惊的神色。
程灵素吃力地将胡斐扶起,抱在怀里,下颚抵住他的肩膀,不去看他的表情,也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毒性开始发作,头脑一阵晕眩,脸上却慢慢绽放出笑容。
从白马寺的第一次相遇至今,两人相伴同行,却是第一次如此接近,肌肤相亲,就当是她临死前放纵一回,自私一回。
她将一切布置停当,神台上,她换上了混有七心海棠的蜡烛。一本“药王神篇”的诱惑,足以使她那些居心叵测的同门为了一念贪婪而作茧自缚。她仿佛能预见到青烟袅袅中,石万嗔和她那师兄师姐一起,双膝渐渐弯曲,直到倒下的那一刻,脸上还带着似笑非笑的诡异神情……
不对。程灵素蹙起眉尖,她突然又想到一事。
胡斐素重情义,若是她就这么死了,哪怕不为了私情,他怕也决不会一人独活。那她的一番费心布置,又有何意义?
程灵素慢慢站起身来,瞧着胡斐的眼里柔情无限,心念一转之间,已经有了主意。
“大哥,你父母去世之时,我尚未出生,我那几个师兄师姐,也还年纪尚小,未曾投师学艺。那时候当世擅于用毒之人,只有先师和石万嗔二人。”她边说边打开包裹,取出一枝较细的蜡烛,拗断半截。
听到她提及自己的父母,胡斐紧盯不舍的目光终于放松了片刻,从她脸上移开了一些,闪了闪。
程灵素强撑着将那半截蜡烛放到后院天井中烧了一会儿,这才取回来,放到烛台旁原来那半截蜡烛的位置,继续向胡斐道:“我虽疑心这个师叔,可是并无佐证,本来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设法替你报仇。”
这枝里的七心海棠分量轻些,她不要石万嗔当场便死,石万嗔不死,胡斐就会慢慢地去找他报仇。为他父母也好,为她也好。只要石万嗔还活着,胡斐就不致于一时冲动,结束自己的生命。
而七心海棠号称毒中之王,石万嗔虽能得不死,就算不废了一身武功,也要他瞎了一双眼睛,这样胡斐便永远不会再吃他的亏。
等他最终杀了石万嗔,心里那股自尽的冲动自然也就散了……将来,他还能好好地和袁紫衣一起……
程灵素做完了这一切,晕眩感已经越来越强烈,眼前也开始模模糊糊起来,勉强回到胡斐身边时,已经看不清他的面容:“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今日事已如此,当年真相究竟如何,只能你一人去查明了……”
她知道胡斐并没爱她,更没有像自己爱他一般深切地爱着自己,不如就是这样了结。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却也救了情郎的性命。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慢慢笑了。
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摇摇晃晃凑到他唇边,想要落下一吻。
只是,四片冰冷的唇,终究还是差之一线,连一丝一毫,都没有碰到,她已经力尽。身子晃了几下,摔在胡斐身边。
阖上眼,周身飘飘忽忽地陷入一片黑暗,手掌也不知按到了哪里,似是咯到了袁紫衣送给她的那只玉凤,心中不由一阵凄然。再想转头看胡斐一眼,已是不能。王铁匠的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边缠绕。
“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可惜他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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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筝,华筝……”数名军士打扮的骑手一面放马奔驰,一面高声呼喊。
站在高处凭目远眺的少女陡然回过神来,只见眼前茫茫草原大漠,一望无边,干燥的微风夹杂着细沙刮过冰凉的脸颊,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像往常一样,恍惚只一瞬,她就立刻又一次的确认——那一次闭眼,真的就是诀别。
胡斐也好,袁紫衣也好,爱也好,爱不得也好,恍若一梦。再睁开眼时,她已经到了几百年前的南宋,到了还盘踞在大漠草原上的蒙古,成了当时还不是蒙古部族头领铁木真汗四岁的小女儿——华筝。
那几名蒙古军士骑术精湛,来得极快。只这晃神的一会儿就已经到了近处。当先一名军士单手放脱缰绳,翻身下马,吊着马跑的步子跟了两步,再放手,已稳稳地站在她面前:“华筝,王罕的使者到了,大汗叫你去。”
那时蒙古人质朴之极,不似汉人这般有诸多不同的恭敬称谓,程灵素现在这具身子虽贵为大汗之女,众人却也都是直呼其名。不过她本来就习惯了独自种花植草的清苦生活,也做不出那些富贵的样子来,这样一来,反倒便宜了许多。
只是这王罕……
程灵素皱起眉头。她刚来的那一刻,这具身体才刚满四岁,蹒跚而行时正逢王罕的孙子都史纵豹行凶,令她才回过神智就险些命丧豹口。被郭靖冒死救下后,就听到铁木真和王罕亲口定下了这个娃娃亲,当时……
程灵素摇摇头,不再去想当时纷乱的心绪,自那以后,她便再也没见过那个被宠得无法无天的都史。
而现在,昔日四岁的女娃已长成了亭亭少女……王罕这时候派使者来,铁木真又让她去见,怕是要开始谈婚论嫁了……
不远处一个穿着汉人服饰的中年书生和一个高大厚实的少年来来回回地在喂招。
那书生手法巧妙,一手猛然扣住少年的手腕,另一手顺势拿住他肘部,往前一送一扭,只听那少年“哎哟”一声大叫,仰天跌在地上。总算是那书生手下留情,他右腕的关节才没有被卸脱。然而那书生恼他愚笨,故意狠狠地叫他摔上一跤。
“这已经是第八次了。”
见这一幕,程灵素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刚才的几缕感念的伤怀,和即将面临的“亲事”也放开了几分。
那书生向她投来一瞥,也不以为意,只管絮絮叨叨地教训那少年:“梅超风那妖妇虽被你大师父的毒菱废了一双眼睛,但此人武功怪异,号称铁尸,双目虽中毒菱,我们寻了十年也不曾寻到她的尸体。她若不死,必来寻仇。来得越迟,布置必定越是周密,手段也必越加毒辣。我辛辛苦苦创出这门‘分筋错骨手’,就是专门用来克制她的爪法,脱她关节,断她骨骼。你出手动作这般慢法,别说是攻她,连她衣角都没摸到就要送掉一条小命。”
“郭靖,我去大汗那里,”程灵素看他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挨训,远远地喊了一句,清亮的声音中还略带着稚嫩之气,随即又收起一脸不豫之色,向那骑手点头,“我们走罢。”
这蒙古话,当年她可是花足了心思,又装作年纪小受惊过度,拖延时间将近一年不曾开口说一句话,这才边听边学地学会。刚学会时还不太敢多说,不过好在蒙古人马上彪悍英勇,心思却都简单质朴,不会对她一个四岁女童起疑心。现在说来,她早就习惯了开口就是蒙古话了。
“你到帐内等我。”果然,那少年听到后,也一改被训时的沮丧,立刻抬头精神奕奕地也朝她喊了一句。
这名叫郭靖的少年是她现在的哥哥——拖雷的安答,义结金兰的兄弟。自从都史放花豹扑人一事后,郭靖更是将她当作小妹子一般看待,对她颇为照顾。
程灵素经过那次之后,纵然会说蒙古话了之后,平日里也说得不多,也没什么要好的玩伴,而郭靖小小的心里一直惦记着那花豹夺命的一幕,惟恐她落单又受了欺负。所以拖雷若是脱不开身,就连平日里练功郭靖也会叫上她一起。
郭靖的师傅人称江南六怪,各个脾气古怪,自认蒙汉有别,不愿教授蒙古人功夫。程灵素也不在意,每次只是在一边静静地看。本来传授弟子武艺时不宜被外人看到,就连江南六怪传艺,也是分别进行。只是他们六人在沙漠上十几年,蒙古大汗铁木真也算对他们照拂礼敬有加,加上他们都用汉语传授,这蒙古少女又不识汉语,所以久而久之,便也由着她去了。
他们哪里知道,这个“蒙古少女”不但能听懂汉语,内里,根本就是个汉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