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齐习慢悠悠起身下了床,灯也懒得开,就这样扶着墙壁走进了厨房。他闭着眼,凭记忆从置物架上摸到了自己的杯子,倒满水“咕咚咚”喝了几口,然后挪到水槽边把杯子洗干净,准确地放回了原位。确认整个过程没有一点儿差错,齐习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转身回去睡觉了。
人终究是战胜不了老天的。不管一个人多强大,也无法决定自己出生在怎样的家庭,拥有怎样的容貌,具备怎样的天赋。就好比此刻埋在身体里的那枚定时炸弹吧,既不能逃避也无法消除,作为命运与生俱来的一部分,只好慢慢去习惯它了。
有人和它对抗许多年,却最终溃败了——比如爷爷。有人甘愿付出生命也不肯向它妥协——比如爸爸。如今自己即将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不管选择对错与否,只要这条路上有大维,就一定是光明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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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刚过,齐习就被一通“稀里哗啦”的开门声吵醒了。开始他以为是王大美,可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对劲儿,王大美很清楚他的作息时间,断然不会把他堵在被窝儿里,再说王大美晨练跳舞是雷打不动的,等锻炼结束了还要去买菜,绝对到不了这么早。
这功夫齐习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看东西都是模糊的,他撑起上身朝门口张望过去,努力分辨着,那个人影儿足足比王大美高出半截儿,脚步也沉重很多,倒有几分像乐维。
室内景物都在有规律地旋转着,齐习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视线聚焦起来,只见乐维两眼通红,头发湿漉漉的,脸颊边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正滴滴答答往下淌。
眼前的景象把齐习吓了一跳:“大维,你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乐维已经三两步跨到了床边,连人带被子一把将他紧紧搂在了怀里。隔着厚厚的衣物,齐习仍旧能听到乐维“噗通噗通”激烈的心跳声,感受到乐维急促而粗重的喘息。
齐习不知道乐维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能像对待小孩子那样,耐心而温柔地拍打着乐维后背:“别急,跟我说出了什么事儿,我帮你解决。”
乐维头一次在人前流露出了张皇失措的神情,连声音都止不住在发抖:“齐老师,你不要死!”
“啊?”齐习小心推开乐维,疑惑地笑道,“好端端的,我怎么会死呢?”
“我都知道了!”乐维双手扶住齐习肩膀,把人牢牢握在手里,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我想参考你爸爸的风格去设计婚纱,所以上网查了相关信息,我知道你爸爸和爷爷是因为什么去世的,是遗传性脑瘤对不对?头晕、恶心、脑压升高、运动障碍……分明都是脑瘤的症状!还有,我刚才去了公司,拿你抽屉里的药瓶出来一个词一个词搜索,那些全都是抑制肿瘤的药物。”他直勾勾逼视着齐习的双眼,样子没来由显出几分可怜,“齐老师,你别死啊,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要是世界上没有你,我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默默听着乐维把话说完,齐习莞尔一笑,抬手帮他擦掉了额头的汗珠儿,又在耳垂上无限宠爱地捏了一下:“好,都听你的,我不会死。我可舍不得丢下大维一个人。”
齐习说得越轻松,乐维心里越是堵得难受,他狠狠抹了把泛红的眼睛:“早知道的话,我一定不让你这么辛苦!我他妈的可真没心,还跟你耍脾气,还留你一个人照顾大美,自己倒跑去法国逍遥快活了!”
“别搞得跟我不久人世了一样,谁告诉你肿瘤一定会死人的?”齐习假意瞪了乐维一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床头,“肿瘤也分恶性和良性,只要动手术把病灶部位切除,再积极配合治疗,也是可以治愈的。”
“那是不是手术太难了,有风险?”乐维不傻,如果一切真像齐习讲的那么简单,齐家的两代人又何至于会死?
齐习抿抿嘴,斟酌片刻,心平气和地说道:“是手术就必然存在风险,真到了那一刻,我们两个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不过现在医疗技术发达,医生的水平也越来越高了,我相信自己不会那么倒霉。有你等着,我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乐维满心急切地追问:“那、那为什么不赶紧做手术?像这种情况不是越早手术越好吗?”
沉吟良久,齐习犹豫着给出了解释:“手术确实不能拖得太晚,只是肿瘤生长的位置不太好,靠近视觉神经。想要彻底清除的话,就要在切割的时候切深些,这样一来就有很大比例可能会致盲,所以我……”
“很大比例……是多少?”乐维咽了口涂抹,艰难地发问。
齐习竭力表现出轻松的样子:“大约九成以上。”
乐维的目光在齐习双眼间扫来扫去,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刚刚听到的数字。齐习的眼睛不算特别大,但是眼珠又黑又亮,像是汪着一泡水儿,清清凉凉。想着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凝望这双眼睛的时候,或许再也无法得到回应了,乐维的心一下子坠落到了冰冷的深海里,满世界都变得阴沉儿黑暗。
失去视力的齐老师,恐怕就要永远离开他所热爱的T台了。这一刻乐维终于明白,为什么齐习对每一场秀都倾尽全力,为什么对每一个细节都要求到极致,为什么在每一次散场后,会格外的失意与落寞,因为总有一天,他的灯光熄灭,布景拆掉,就再也不会有下一场开始了。
齐老师常常都在强调的两个字,叫做“梦想”。他总在鼓励身边的人大胆去追求梦想,偏偏他自己的梦想却注定半路夭折。
乐维鼻子发酸,赶紧重新把齐习抱在怀里,脸趁机埋到齐习肩窝处,遮挡住悲切的神情:“齐老师,不用怕,你还有我。无论遇到任何事,我都陪在你身边,永远也不离开!”
齐习点点头:“好,我不怕。大维,其实你不用为我担心,现在我已经认得出盲了,也可以不靠眼睛去完成日常起居了。”
“那为什么不快点儿手术?”乐维猛然想起齐妈妈说的话,说自己使齐习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改变,他瞪大眼睛问道,“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动这个手术?”
齐习连忙安抚乐维:“当然不是,我会选择做手术,不过我还想再等等……我想等到亲眼看你站上T台的那一刻……我还想亲自为你策划一场秀,来作为我秀导生涯的终点。”
“那……你等着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乐维把人搂得更紧了,眼眶里滚烫的液体喷薄而出,他将额头死死抵住齐习的睡衣,生怕被齐习察觉到他在哭。
可泪水还是浸透了衣料,贴在齐习皮肤上,温热一片。齐习也反手抱住了乐维,一下下摩挲着乐维的头发和后背,仿佛得了脑瘤即将失明的那个是乐维一样。
“其实在没认识你之前,我确实不打算做这个手术。那时我总认为,与其变成个瞎子,远离自己热爱的事业,庸庸碌碌过完一辈子,不如放着那家伙不管,全力以赴去追逐自己的梦想,不断攀上更高的山峰,直到最后一刻。”齐习像讲故事似地谈论着自己的生死,“你应该知道吧,我爷爷和爸爸都是搞艺术的,对于耗费了半辈子心血去研究色彩、线条和构图的他们来说,眼睛比命还重要。爷爷从小学画,不到三十岁就在岭南画坛展露了头角,他本可以实现更大的艺术成就,却被肿瘤击倒了。当时他去美国动了手术,而且手术进行得很成功。可是术后他接受不了现实的巨大落差,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精神崩溃,不吃不喝,也不肯再接受后续治疗,结果几年后由于肿瘤复发而去世了。我爸爸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也就抱定了不动手术的念头。因为爷爷无法面对的事,他同样无法面对。可是这样一来,妈妈就成了最终承受痛苦的那一个。所以等到我不得不做出自己的选择时,我决定不做手术,也不连累其他人,这辈子就在独自奋斗中度过……可我没料到会遇见你……现在有你陪着我,我愿意活下去。”
人生最艰难的,并非无路可走,而是面前布满了错综复杂的分岔路口,让人无从抉择。好在他已经死过一次,什么都看清楚了。
齐习侧过头,在乐维耳畔轻轻亲了一下:“大维,我爱你。我们俩一起活成白胡子老头儿好不好?到时候咱们也提着鸟笼去公园遛弯儿,在湖里划船,穿白绸子衣裳练太极拳……不过你得牵着我,我怕我看不见。”
乐维咬牙把眼泪憋了回去:“我牵着你,到老也牵着,一辈子都不放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