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醒的过程总是很慢,因为昨晚摔伤了头,连眼前景物旋转的时间也比往常延迟很多。
出乎意料,乐维那张帅气的脸并没第一时间出现在视野里。齐习不死心地看看床尾,又瞄向窗口,全都不见人影儿。他抿了抿嘴角,有点淡淡的失望。
医院的床太硬,硌得他肌肉发僵,关节酸涨,正想伸个懒腰舒展舒展四肢,忽然感觉到手心里似乎攥了什么东西。齐习好奇地展开一看,是张淡黄色的便签纸,纸条上印着乐维那龙飞凤舞、恨不得一笔甩到南半球去的凌乱字迹——
【离开一会很快回来,不许乱动,等着我!】
末尾的感叹号写得又粗又重,最底下墨点儿反反复复描了好几圈儿,活像是乐维本人那只超有威慑力的大拳头。齐习把字条当成情诗一样来回读了好几遍,然后对折,碾平,小心翼翼塞进了钱包夹层里。
抬起手腕儿看了眼表,计算着时间差不多了,齐习缓缓坐起身,等眼前的黑雾散去,又扶着床沿儿站到了地上。谁知刚迈出两步,就被门口一声大吼给震住了:“嘿你!站着别动!”
齐习闻声望过去,只见乐维三两步跑进来,把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床头桌上一丢,气呼呼朝他瞪起了大眼珠。迫于乐维此刻的气势,齐习很识相地露出了一副讨好笑容:“我只是去上个厕所。”
乐维才不管这些,走上前二话不说揽起齐习的胳膊,一路把人送进卫生间,还边走边鼓着包子脸小声嘟囔:“上厕所?就不能忍忍?特意给你留了字条,怎么就不听呢!老大的人了,一点儿也不懂事儿。万一再把你摔坏了,我回去要怎么跟大家交代……”
向来只有齐习训别人的份儿,很少有人够胆儿面对面地数落他,他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拥有绝对权威,不容冒犯。可是到乐维这儿又不同了,这种看似凶巴巴的抱怨里头,其实饱含着浓浓的关切,听起来让人心坎暖暖的。
走到马桶跟前,齐习站着不动了,转过头笑眯眯瞧着乐维,也不说话。
乐维被盯了老半天才回过味儿来,他尴尬地笑笑:“那……那你好了叫我,瓷砖地滑,自己站稳喽,当心点儿,可别再磕着碰着了。”现在的齐老师在他眼里是易碎物品,必须好好保护才行。
退到门口,乐维细想想,又改变主意,一推门返回去了:“咳,咱这娘们儿唧唧的干嘛?也不是没见过……”话说出口,他咂么着总觉得有歧义,赶紧磕磕巴巴解释道,“不是,我意思是说,呃,反正都是男人,该有的也都有,天天见……大宝天天见嘛……”
看来二十四岁的大维还挺纯情的嘛,也不知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齐习低着头飞快笑了一下,脸颊染上了些许血色。
既然大维都不介意,齐习就更不介意了。从前俩人在一起的时候,彼此还有哪块儿没看过?别说袒露关键部位了,更猎奇更限制级的游戏还不是照样儿玩?尤其是乐维,为了攻陷齐习家的床,他从超人到绿巨人到鹰眼一个角色一个角色扮下来,简直可以去拍一部色|情版的超级英雄大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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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侍着齐习上好厕所,乐维又变戏法似地从袋子里掏出了他新买的洗漱用品,什么牙膏、牙刷、毛巾、面霜林林总总一大堆,应有尽有。等齐习收拾妥当,他又拿出一套干净的衣裤递了过去:“那天晚上从你家借的,都洗干净啦,正好拿过来给你替换。”
他语气虽然平淡,心里却为自己这一系列举动骄傲得不行,小眼神儿充满期待,就差在脸上大大写出“快夸我快夸我快夸我!”这行标语了。
齐习只需要眼角随随便便那么一扫,就把乐维的心思都参透了。于是伸出手,在乐维刺猬一样的头发上揉了揉:“大维,真看不出你还挺细心的,谢谢你了!”
这下乐维更是美到找不着北了,嘴巴几乎都咧到耳朵根了。他急吼吼把齐习拖回床上,枕头拍松了垫高,人给摆摆正,又架起桌板把从家里带来的保温壶和碗碟儿一样样往上摆:“白粥是刚熬出来的,大米最养人了。还有这个鸡汤,我家大美炖了一天的,放了整根东北老山参,足有这么粗!”他用拇指食指比划了个圆圈,拎起勺子巴巴帮齐习盛了一大碗。
乐维这人活得非常简单,想做的就做,想说的就说,很少会思前想后,纠结于原因、结果和值不值得……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此刻对齐习到底抱着怎样的态度,他就是想对齐习好,看到齐习生病受伤他会心疼,只要和齐习待在一起,他就感到舒服又踏实,并希望这种状态可以持续下去。
人在大早上起来通常会没胃口,特别是齐习刚刚摔得脑震荡,正犯恶心,看到油腻腻的鸡汤真是一口都不愿喝。可他不想浪费乐维一片好意,只好慢吞吞接过汤碗,又捏着勺子建议道:“大维,你也一起喝吧。”
乐维跟见了鬼似地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喝白粥吃小菜就行了。那个我可受不了……”前天晚上“小乐同志”在浴缸里翘得笔笔直,现在回想起来他还心有余悸呢,要是再给人参鸡汤这么一补,不是逼着他在浴室里撸到精尽人亡嘛!
齐习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汤,动作很慢很斯,没有半点奇奇怪怪的声响。乐维倒骑着椅子,下巴搁在椅背上,不错眼珠地看着他,一来二去就走神儿了。
齐习不经意抬头,目光瞄到了傻傻的乐维:“看什么呢?是不是昨晚太累了?”
“看你……”乐维顿了半秒,“……喝汤。”
齐习挑起半边嘴角笑得很温柔:“喝汤?好看吗?”
乐维大手挠了两下后脑勺:“嘿嘿……”你喝汤确实还挺好看的……
虽然他的心声对方听不见,可该难为情还是一样会难为情的。再看向齐习的时候,乐维的眼神儿就不自觉躲躲闪闪起来。他视线落在桌面上,偶然瞄到汤桶里熬到酥烂的鸡脚,下意识“鸡脚鸡脚”地念叨了两边,竟然条件反射哼起儿歌来了:“我头上有犄角,我身后有尾巴,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
面对这样脑子抽风时无比欢脱的大维,齐习哭笑不得。如果乐维真有尾巴的话,哈,尾巴尖一定早就翘上天了,还要在空中画着圈儿地狠狠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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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m的秀选在了世贸大厦顶楼景观厅举行,规模不算太大,背景也做到了极简,力求突出服装本身精致的线条与考究的做工。
这一场是带妆彩排,齐习无论如何都要出现。因为身体不适,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台下,只通过对讲机协调着各部分的工作。眼睛紧盯着模特出场次序和走台步调,时不时和杨水仙讨论几句妆容效果,还要根据实际情况指挥崔浪对灯光做出调整。
打从医院出来的时候,齐老师明明是病恹恹没半点精神的,可是一进入工作状态,整个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瞬间能量满格。他人虽然是坐着的,气场照比平时依旧分毫不差,甭管骂起人来中气足不足,反正言辞是足够犀利。
对于齐老师硬邦邦的说话方式和做事态度,那些跟在他手底下的模特与工作人员们早就习惯了,不会表现出任何抵触。只有新来的几个小模特会交头接耳悄悄抱怨:“唉,当模特也太不容易了,一上台根本没人拿你当人看……”
乐维听见,回头跟齐习开玩笑:“听听吧,齐老师,这就是群众的呼声啊!”
“我们是模特公司,模特本来就是我们所贩售的商品之一,有什么问题?”齐习漫不经心翻看着流程表,全不在意自己的话会被当事人听见,“或者可以换个比商品好听点的名词,比如……‘时尚载体’怎么样?”
齐老师自以为是在开玩笑,却完全没人发出笑声。他朝台口的方向瞄了一眼,看到换好衣服的田晓星正急匆匆往厕所跑去,短短一会儿功夫,田晓星已经是第三次跑厕所了。似乎有点不对劲儿,齐习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刚收回目光,一双宽厚的大手就从背后伸了过来,覆到他额头上,手指肚儿贴着太阳穴一下下小心按着,疲劳顿时消除了大半。
乐维一直都在留意着齐习的神色,发现齐习眉毛锁到一起,他以为是头晕又发作了,赶紧帮忙按摩,试图缓解些症状。
不一会儿,田晓星回来了,乐维随着齐习的目光一道望过去,感慨道:“看不出,田晓星身材这么好,这就是传说中的腰以下开始分叉吧?”
齐习有些心不在焉:“确实不错。从脊椎第二节到臀线,从臀线到脚底,二者相差十六以上,算是黄金比例了。像田晓星这种,要谢谢老天爷赏饭吃。”
乐维咋舌:“啧啧啧,按照你们这种算法,大街上就没几个比例好的人了。”
“你以为呢?”齐习轻笑,“大维,再教给你一条,时尚业成功的必胜法宝,就是‘令人羡慕”、“令人向往’!”
他朝T台边正在休息的一个模特招了招手,那姑娘很乖巧地小跑了过来。齐习拎起她的裙摆展示给乐维:“你看,LILIm很懂得自己的优势所在,它的设计并不是最巧妙的,面料也未必是最上等的,但它的宣传重点在于全手工制作,这就更贴近了定制服的概念。和流水线生产出来千篇一律的东西不同,手工需要倾注时间与心思,也可以传递出一种情感。购买它的人会觉得,对,我想要它,因为它很了不起,它是独一无二的。令人向往的未必是衣服本身,也可能是背后传达出的理念,或者仅仅是个构成元素……”
“当然了,LILIm也是少有的把力气花在结构上的品牌。他们今天的成绩,版师要分去一半功劳。”齐习又招过另一名模特,将服装上独特的省道线指给乐维,“你看这,还有这,完全贴合人体,没有一丁点儿累赘。一件衣服平铺在那再好看也没用,要看最终穿上身的效果。所以设计师不该只追求款式,不能坐在家里闭门造车。想做一个好的设计师,必须同时掌握工艺,制版,陈列,甚至立体构成等方方面面的知识。”
看到乐维听得认真、还不住点头的呆样儿,齐习满是欣慰,忍不住想去逗逗他:“大维我问你,从款式图变成一件样衣,中间要经过多少步骤?”留给乐维想了两秒,齐习伸出食指朝他耳垂上弹了一记,“好啦,不用想了,从你歪着脑袋的动作我就知道你想不出。这些是学校里不会教的。无论做哪一行,实践都是最好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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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授课进行到一半,休息时间结束了,所有人归位继续彩排。
田晓星又想去上厕所,一时心急,踩到了前面女孩的裙子,那女孩没站稳一个趔趄向前栽去,又撞到了别人,结果就一个连一个推骨牌似地倒了一大片。
等田晓星从厕所回来,齐习把她单独叫到了旁边,指了指手表:“两个小时不到,你去了几次厕所,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吗?”
田晓星低着头支支吾吾:“我……我可能吃错东西了,有点儿拉肚子……”
齐习皱着眉重重吐了口长气:“我看你不是吃错东西了,是吃错药了。前段时间我让你调整身体状态,你是不是在靠利尿剂减肥?”
田晓星神色有些慌乱:“怎么会……”
齐习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讲过很多次了,极端的减肥手法只会毁掉你们的身体和事业。你吃了利尿剂,短时期内确实可以变瘦,瘦到足以穿得下LILIm的衣服,之后呢?一旦停了药就会水肿,反弹,会电解质紊乱,你还想不想继续走秀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田晓星见瞒不过,索性坦白,“我只想把握住机会,我想成功,给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看……”
齐习眼睛望向别处:“你回去休息几天吧,把身体养好再说。我会跟你经纪人kvin讲,让他近期不要安排工作给你,直到你身体状态完全调整好了再说。”
“齐老师,你……”田晓星嘴唇微微抖动着,“你是……什么意思?”
齐习叹了口气:“我给了你一次机会,不会再给你第二次了。”
田晓星倔强地咬住上唇,眼睛慢慢变红,哽咽声被压抑在喉咙口,拼命不哭出来。
乐维在身后扯了扯齐习袖子:“齐老师,她……只是一时疏忽,要不然……”
齐习把袖子收走,不给他扯:“错就是错,什么叫一时疏忽?对错误的纵容就是在犯下更大的错误!”
田晓星原地站了半晌,忽然开始脱衣服,把LILIm的秀服全部脱光,只剩下一条内裤,又拆掉了头上的装饰品摔在地上:“我不干了!反正也没人看好我!就这么到处受气,还有什么意思!”
她转身往外就走,乐维吓得赶紧去拦,田晓星发疯般剧烈挣扎着,乐维不敢抱她,只好死死扣住她手腕,搞得好像是强|暴现场一样。
田晓星的举动让齐习感到不可理喻,他烦躁地挥挥手:“大维让她走!”
可是乐维不但不听,还试图在田晓星的尖叫声中跟她讲道理,想把人说服,被惹急了,就飙出几句脏话,却依旧不肯放手。
看看乐维坚持的样子,齐习苦笑着摇了摇头。或许像乐维那样生活才对吧?不压抑愤怒,不隐藏软弱,既不轻易放弃自己,也不轻易放弃别人。
眼看乱子越闹越大,齐习淡定指挥乐维:“把她扛到休息室来。”
乐维很听话地一使劲把人扛上肩膀,跟着齐习往休息室走去。进了门,乐维把田晓星丢到地上,随手脱了自己的外套递给她。见她不肯接,乐维又气鼓鼓弯腰帮她围上了:“唉,你也是,有话好好说不行嘛,怎么一疯起来就变了个人呢!”
齐习拖了把椅子坐到对面,居高临下望着田晓星:“现在是怎么样,很委屈?不甘心?你的情况我知道。因为父母不理解,还处处刁难,所以心理压力太大,加上生病,身体调整不过来是吧?”他略显不屑地牵牵嘴角,“觉得我铁石心肠吗?那我告诉你,老天要比我铁石心肠一百倍。跟它哭闹没有用,撒泼也没有用,赌气只会气到自己。如果对你的现状不满意,那只有一种办法——修炼得足够强硬,飞到更广阔的世界里去。”
田晓星的情绪已经崩溃了,呜呜呜痛哭着止也止不住:“我是真的撑不下去了……原来我以为咬牙坚持是件很了不起的事,现在看看只有傻……我谁啊?我田晓星是要当国际名模的!可是混到现在怎么样呢?屁也不是……何苦呢,不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在我们家,没有一个人支持我,他们都等着我快点儿失败,好指着我鼻子说,看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干脆就像我妈说的那样,找个有钱男人一嫁算了,吃穿不愁,家人还能给个好脸色……”
乐维蹲在她旁边,蔫蔫地拿手指抠着地板缝儿:“其实我差一点也有了和你同样的想法……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舍不得T台。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站上去了,放弃的话,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齐习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田晓星你过来,”又朝乐维招招手,“你也过来。”
三个人从世贸大厦二十层望下去,满街的行人和车辆都变成了密密麻麻的小虫子。齐习指了指外面:“田晓星,你看看那些人,你猜他们里头,有多少是真正为自己而活着的?有多少人还在坚持着梦想?又有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没搞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要坚持还是放弃,你自己决定。坚持走下去可能会很难,相对之下放弃就容易多了,而且会使很多矛盾迎刃而解。但你要记住一点,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接近自己的梦想。”
田晓星咬着嘴唇站在原地不说话,齐习领着乐维回去继续彩排了。他们一个气定神闲在前面走,一个若有所思跟在后头。
那套安排给田晓星的主打秀服被齐习指派给了另一名条件很好的模特。田晓星再一次与梦寐以求的主秀擦肩而过。这场风波很快平息,彩排按部就班进行着,就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彩排接近尾声的时候,田晓星悄无声息站到了齐习身边,她裹着乐维那件外套,全神贯注看着台上走来走去的模特们,脸上泪痕还没完全消去。
齐习撇了她一眼,冷冷说道:“我不会让你上台的。”
“我知道。”田晓星坚定一笑,“我只是想……站在离梦想最近的地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