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与往事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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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哗啷——哗啷——”

    走廊很静,空荡荡的,钥匙环拎在手里,随脚步前后晃悠着,激起一串清脆回响。

    拿钥匙的男人叫乐维,估摸有近一米九的身量,套着件白色无袖T恤,底下是松松垮垮的滑板中裤,裸|露在外头的胳膊小腿肌肉紧实皮肤黝黑,像刚从海边冲浪回来。他头发极短,只贴着脑瓜皮长出了薄薄一层,眉毛又粗又浓,单眼皮,两颗大黑眼珠滴溜溜乱转,整张脸天生透着坏腔儿。

    这种形象如果拿来拍电视剧,不是女主家里惹事生非的倒霉弟弟,就是揪着男主处处找碴的宿敌男配,总之最适合扮演些神气活现的小混球了。

    来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跟前,乐维住了脚,原本满不在乎的表情里竟现出一丝黯然。他狠狠咽了口吐沫,深呼吸,挑出把最大的钥匙插|进锁孔。太久没人出入过,锁芯有点涩,要上下左右不停扭动着才能勉强探到底。两根指头轻轻一拧,簧片“啪”地弹开,搅得他心神儿也跟着颤了一下。

    按了按砰砰跳动的胸脯,乐维郑重其事双手推开了大门,谁知折页松了,没受住他的力道,门板直接砸到两侧墙壁又重重回弹,震得墙皮噼里啪啦往下掉。室内铺天盖地的灰尘和霉味迎头打来,给了他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呛得乐维一通咳嗽,赶紧苦着脸用手扇开。

    一进门的地上,到处散落着破烂包装袋和纸盒,几个塑料模特横七竖八倒在角落,有的磕花了外皮,有的断成两截,像个古怪的凶杀现场。模特身上的中式小礼服还没来得及扒掉,料子是优质真丝,前片用金线绣着喜鹊登枝的吉祥纹样儿。现在喜鹊还在枝头上高挂着,喜事却半点摸不着,就连枝杈上增添喜气的珠片们也因为氧化而失去了鲜艳色彩。

    再往里头是版房,平车、打边车、蒸汽炉和插满珠针的人台被胡乱堆在一起,污浊不堪。背后两米多高的铁架子上码放着满满当当的样衣和面料,从前美轮美奂的丝绸锦缎如今都结满了灰吊子,成为霉菌们疯狂滋长的乐土。

    乐维伸手一样一样摸过去,这里捻几下,那里搓搓,既是打招呼,也是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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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维的老爸乐守信,年轻那会儿是国营服装厂的模范裁剪工,下岗后跑去沿海做起了倒爷,仗着心眼够活又懂行,在牛仔裤刚刚兴起来的时候大发了一笔横财。有了本钱,又开始找工厂做贴牌货拿到批发市场去卖,只不过进货质量良莠不齐,导致生意也有赔有赚。

    乐维从小受到老爸影响,没事喜欢拿粉笔头在地上勾勾画画,也爱琢磨,动画片看几眼就能用橡皮泥把里头人物捏得惟妙惟肖。老乐看他爱鼓捣这些,直接把人丢进了朋友开的画班。一则儿子确实有点天分,再则臭小子皮得很,三天两头有同学家长杀上门告状,找个正经营生给他,用来消磨掉过剩精力,总比没事出去打架斗殴强。

    乐维拿起画笔就再没停下,一路顺利考上了美院。选专业的时候,也按照老爸意愿填报了服装系。老乐想得长远,靠进货出货赚那点差价,活得再滋润也只能算是小贩儿。要是爷俩一个有技术一个懂设计,就可以注册个品牌自己开公司自己生产了。正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父子联手创业,还有什么玩不转?

    乐守信说干就干,立刻找厂房购买设备请人手,不出小半年就张罗得有模有样了。可惜乐维不争气,大二那年为了替被欺负的女朋友出头,一拳打聋了某局长公子的耳朵。对方家里有权有势,以伤人罪判了他个三年有期徒刑。

    祸不单行,没多久老爸出去谈生意,酒桌上突发心肌梗塞,救护车还没到,人就走了。

    老妈当了二十年家庭主妇,对生意上的事两眼一抹黑,儿子还在蹲大牢,也没个人给她出主意。员工看情况不对,老早就各谋出路了,剩下大批半成品服装堆在仓库里,和垃圾没两样。厂房的贷款还没结清,面料工厂那边开了版做大货,整天催帐,这林林总总加起来,欠下的外债足有一百多万。

    为还债老妈卖掉了家里的旧车,也只是杯水车薪,至于这间厂房,就算沦为摆设那也是老乐留给小乐的东西,她拼死拼活都要守着,想等儿子放出来亲自处理。

    现在乐维回来了,可除了卖掉这里,实在没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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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维慢悠悠往里踱着,猛一眼扫过去,恍惚看见老爸就站在几步之外,脖子上挂着条皮尺,腰弯得快贴上台面了,眉毛拧成个疙瘩,正拿划粉沿纸样一点点描着线迹……他赶紧偏过头,眼框一阵发热。

    都说人生无常,他是彻底咂摸出滋味了,一忽悠飘上天,一忽悠掉下来,比坐过山车还刺激呢。乐维走到窗边,掸了掸沙发上的浮灰,一屁股坐了进去,双脚翘在茶几上叼起根烟仰头吸着。

    好好的大学生,天之骄子,搞到现在前途毁了,老爸死了,留下老妈单蹦个没着没落,当初海誓山盟的女朋友也甩开他独自出国镀金去了。剩下的只有这间破厂房,百多万债务,以及一个刑满释放人员的光荣称号——这就是乐维二十四岁的全部人生。

    火星“嘶嘶”跳着,一支烟很快抽完了。乐维把烟头用力碾碎在桌沿儿上,站起身拍拍屁股头也不回出了门。大门在背后沉重扣起,“咣当”一声。

    烟抽完了,什么低落啊、沮丧啊都随烟叶一股脑化成了灰。门关上了,连同今天之前一败涂地的历史也被关在了里边。离开这,乐维仍旧是那个神气活现的小混球儿。

    小混球允许自己偶尔触景伤情一下子,但只能持续一支烟的时间。超过了,大嘴巴抽自己。

    不就是坐过大牢嘛,不就是遭遇了一场情变嘛,不就是背着负资产从头开始嘛,难道天就塌了?就算天真塌了,大不了囫囵个卷一卷当棉被盖!既然托生成个爷们儿,就要有个爷们的样儿,管他阳关道还是独木桥,挺起腰杆大步走下去就是了。

    不光走,还得笑着走,因为老爸在天上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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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上班时间,附近的公交站只有稀稀拉拉几个等车人。乐维往人群里一立,跟站牌差不多高,这大块头形象引得身旁一个三四岁小孩充满好奇,扬起肥嘟嘟小肉脸直盯着他看。

    乐维贪玩,也低下头去看小男孩,两个高矮悬殊的家伙很滑稽地对望了一会,乐维忽然拿食指拉着嘴角往两边一扯,同时眼珠“咻”地往鼻梁当中一对,来了个一秒钟变蛤蟆,小男孩被逗得咯咯咯大笑,他却立马恢复正常,装作没事人一样吹着口哨斜眼望天。小男孩的妈妈看了看无缘无故傻笑的儿子,又看看周围,满脸费解,还以为是大白天见鬼了。

    忽然前头一阵骚动,远远传来女人的尖叫:“抓小偷啊,他偷钱包!救命!谁帮把手……”

    与此同时,一个瘦排骨小青年慌慌张张跑了过来,边跑边恶狠狠扒拉着挡道的人。等车的乘客们赶紧闪开,生怕给小偷撞到,一般这种人身上都带着刀子,谁知惹急了会不会乱捅人。

    乐维随大溜往后撤了几步,探头探脑张望着,等小偷跑到跟前偷偷摸摸一伸腿,脚尖勾住了小偷后脚跟,那家伙踉跄几大步刹不住车,摔了个“狗吃|屎”。

    “谁?谁他妈不要命了!”小偷爬起来穷凶极恶地瞪向人群。乐维往后一缩,塌着肩膀满脸无辜,成功混了过去。

    小偷转身又要跑,乐维猛地蹿了出去,凌空飞起一脚踹在小偷后背上,直接将人踹出两三米,大头朝下呛在地上。

    三年大牢蹲下来,不光接受了人民警察在精神上的改造,也没少接受流氓痞子在身体上敲敲打打的改造,如今的乐维早就不是那个斯斯的设计系大学生了。

    “操他妈的,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小偷一翻身跳起来,挂着两条鼻血挥拳朝乐维袭来。

    乐维不紧不慢拍了拍裤腿上的灰,等拳头靠近面前轻巧一搪,空出的一只手迅速朝对方太阳穴砸了过去。小偷吓得赶忙抬胳膊护住头,谁知那只是假动作,还不等他防到位,另一边腮帮子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小偷半边脸肿得像塞了包子,又青又紫的,说话也含糊不清:“诶呀,诶呀你妈,有种你就给我等着……”

    乐维笑嘻嘻翻起手掌,“啪”地给了小偷一记耳光,他没用力,只用手指尖扫过去,却也足够那个瘦排骨跌面子了。

    小偷又是委屈又是脸疼:“还他妈来劲了,知不知道我哥是谁?有种你就……”

    “啪”,又一记耳光。

    “你给我……”

    这次乐维连指尖都没碰倒,只用指甲那么一刮,逗猫似的。小偷羞得耳朵边都红透了,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却不敢还手。

    这档口丢钱包的姑娘终于带着巡警赶到了,小偷被拧着胳膊押上了巡逻车。旁边看热闹那群人自发鼓起了掌,连骑自行车路过的也抻长脖子挑起大拇哥:“小伙儿,牛逼啊!”

    乐维嬉皮笑脸朝着围观人群抱了抱拳,江湖气十足,比小偷更不像好人。

    那名失主跑岔了气,一手扶在肚子上喘得厉害:“谢、谢谢你,真、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她手忙脚乱打开钱包,从里头掏出几张百元大钞,不由分说往乐维怀里塞,“钱不多,就是个意思,你别嫌弃……”

    乐维撇撇嘴,一手捏着钱,一手把那姑娘的钱包夺了过来,几张钞票塞好,钱包扣起来,又给她放回了单肩包里:“几百块就算了,要是有个几百万,我可以考虑考虑。”小姑娘包里乱七八糟零碎不少,他一眼看见有根棒棒糖,随手捡了出来晃了晃,“呦,新口味啊!这不错,拿来尝尝。”

    刚好车来了,乐维一转身几步跳上车门。那姑娘想叫住他,又不知道名字,只好在底下狂挥手:“诶,诶,那个谁……”

    他只当听不见,找个空座窝在里头,琢磨着到哪去张罗那一百万……或者说,该去祸害祸害谁好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