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谦从未想过程老太公对他还有这般期许,初觉于江州这地方好生照看老婆孩子,不抛妻弃子,也不败家,便也算是个好人。然则女儿一年大似一年,总不好再叫她招赘。招赘也招不来甚样好货色,女儿家,因夫而显贵,指点四方是一个说法儿,丈夫无能而不得不支撑家业,又是另一样境遇了。是以洪谦也动过自家用心的念头,只这一份上进,亦非科考,乃是用心经营,发家致富而已。
哪料程老太公铁了心肠,宁可死前改了契书,也要叫他早些试试下场?程老太公实与洪谦有恩,非特收留于他,更是耳濡目染,使知这世上真有那等不是假道学、又能通家事的男人。更兼有苏先生在侧,洪谦硬要赌上一口气,这才有了温书考试之举。
岂知这一考便做了秀才,眼见了许多好处,又以在这红尘中打滚,知道没个身份做事不便,便也动一动这念头,倒不是非要做个官儿不可,却是要有个出身,举凡与人交际抑或是儿女说亲,总要比那白身占个先儿。
自中了秀才,洪谦心中不是不得意,虽有苏先生说举人试不同于秀才试,他也不甚放在心上,自以不求头名,胡乱混个在榜却是不难。哪知竟在举人试上折戟。虽上口上说不甚在意,然这“输赢”二字,一旦说出来了,便不能不上心。
待榜出来,洪谦未中,他自家虽不如妻子等人那般沮丧,也是小有不快,甚而至于当面沉着,还依旧上街,又打发送了同中秀才的一位同年中了举人的礼物,出去吃了一回酒,且未曾吃醉。回来却顺手捎了瓶酒,自在书房里吃了一回寡酒,酒入愁肠,吃完便睡。待苏正寻来,已是满室酒气。
苏先生自家也做过书房里吃酒这等事,却是与一、二知己,临窗夜话,诗下酒,好不风雅惬意。也曾醉过,那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何曾似洪谦这般烂醉如泥?推开门儿,鼻子尚未动上一动,脸上先觉一股酒气扑来。苏先生走进几步,见洪谦这借酒浇愁的颓丧样儿,不由怒从心头起。
口上不认,洪谦终听过他几回教诲,苏先生实见不得人这副没志气的蠢样儿。未开言先冷笑数声,门口儿站上一站,且待这满室酒气散去,再慢慢儿踱至洪谦面前。
洪谦宿醉,本就头疼,一听苏长贞这阴阳慢气的笑声,只觉两太阳上一阵抽动,情知苏长贞开口,必定没有一句好话。且说这位苏先生,教过天子、做过御史、当过考官、入过六部,余者不论,单说凭一张口便将太子逼得要上吊,足见太子脾性之好,先生功力之高。且这做御史的,从来骂人是一把好手儿,想怎生骂便怎生骂,单只看他心情。想骂你十八代祖宗,便不会止骂到第十七代。想骂得斯,便不会说得直白。想揭你的皮,便不会与你留余地。
晃晃悠悠自榻上爬起,彼时入秋,天气微凉,关门尚不觉,苏先生推门而入,外间凉气一进来,洪谦清醒几分。待室内浊气散去少许,洪谦抽一抽鼻子,便闻到许久不曾闻过的酸腐之气——确是难闻。
眯一眯眼睛,洪谦面无表情,倚着隐囊,软如一滩泥,端的是坐无坐相。
苏先生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也不冷笑了,足下一顿,道:“你好学武乡侯,高眠卧不足,却不知有无武乡侯之能为?李白斗酒诗百篇,张三只好斗酒骂大街!学人醉酒,怎不学人作诗来?”
洪谦只觉头疼欲裂,原本当好生梳洗,换身干净衣裳,喝碗醒酒汤来,再享受娇妻爱女之软语安慰。眼下倒好,满身酒臭、一件脏衣,口都不曾漱,又招一顿臭骂。偏生苏先生虽不受他拜师之礼,却实打实教了他这几年,他委实不好似少年时那般一言不合便与人翻脸,只得黑面听了。
苏先生却一发不肯罢休:“这般懒惰,日上三竿犹不肯起,你要怎地?一次落第,便颓丧萎靡,你的志气叫狗吃了么?”他这几年混迹市井,颇学不少俚语,倘有幸复返京师再做御史,不晓得又要有几人遭殃了。
洪谦终是在俗世打滚多年,不由动起脑筋来:既不好打苏先生,又不想听苏先生唠叨,便只有老实起身,收拾整齐,大不了再轻轻认一个错,方好叫苏先生闭了鸟嘴。真是上了年纪心软了,但凡再年轻些儿,哪一个敢在他面前这般说教,不揍他个满面开花儿,也要不管不问径自丢下这只多嘴鸟儿。
想明此节,洪谦便从榻上跳将下来,因宿醉,头尚晕,眼前还黑了一黑,险些没站稳。终是一揖到底,面容整肃:“受教了。”他自知与苏先生这等所谓正人君子说话,你越说越错,不如闭嘴,只管作出受教模样儿来,他便能少说两句。休要管他看不看得破,只消在他面前留意一二,他便也不会对你如何。
洪谦虽不喜这苏先生,却也知道凡苏先生所说乃是因为心中真是这般想,倒也不算是个“伪君子”。年纪渐长,心下对这等人物倒也存心分尊敬之心,却不去作弄人家。
苏先生呆虽呆,却不好哄,看洪谦这样子,实不肯信他是真个一心向善。虽见他善待妻儿、看顾岳家,然苏先生也不是那一等木头人,于昔年余家之事、近年赵家之事,多少有些察觉,虽无实据,终觉洪谦有些心黑手狠。知他眼下能做到这等地步,也算是克制,便不再多骂,只说:“衣冠不整,成何体统?大好男儿,这般模样儿出去,岂不令家人担忧?”
洪谦也默默忍着听了,没好说:不是你来,我早梳洗停当,又是好人一个了。你管得倒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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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头秀英头天便知洪谦宿在书房内,知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十分来烦他,吩咐捧砚抱床被儿与洪谦盖了,一早又令袁妈妈灶不熄火,熬了鱼片粥儿,等洪谦起来吃。一早起来,洗脸时听闻洪谦尚未起身,又叫烧好热水等他起来好洗脸。不想等玉姐来过来吃早饭,洪谦还未到。
秀英不免挂心:“你爹怕心里不好受哩,这些时日怕是一直憋闷着,这一顿酒吃得闷在心里,可要怎生发出来才好。”玉姐亦随苏先生学些医药,眼下只得些皮毛,却也知道何谓“郁结于心”,道:“不能够罢?爹前几日也还好来。”
秀英皱眉道:“你小孩子家,哪知这些儿?不中总是不好。”
玉姐看秀英也在发愁,出言宽慰道:“爹下场时,苏先生曾与我说几句考试的话哩,爹这样,已不算坎坷。爹真有些不快,不如请苏先生开解开解?他两个虽是说话互酸着,倒彼此没有恶意。”秀英一想,也是,便道:“也是,苏先生这会也好吃饭哩,咱也快些吃了,往请苏先生说一说。”
母女两个胡乱吃了一碗粥,收拾齐整了往寻苏先生,不想苏先生已去书房。秀英玉姐有心偷听,又恐洪谦面上不好看,秀英便领玉姐且去温书。玉姐读书处在苏先生院内,秀英与玉姐一道走,一道问:“你先生怎生说,你说与我听。”
玉姐笑道:“不消我说,娘难道便不知道了?单看这江州城,打从一下场,一路顺着来的可有一、二?”
将天下进士拢作一堆来拣看,自入场起,未经落第而自童生一路考成进士的,百者无二、三。时有人嘲笑“不第秀才”却不知有多少人栽在秀才试上,能自童生而为秀才,已是不易。须知时人读书,多是自幼童始,读上十年书,尚年不及二十,便始考秀才,若顺时,当年春天中秀才,秋天便是举人试,再成了,次年春天便入京试一试可否做了进士,会试一过,官家便要亲考进士。前后不过二年,彼时尚未尝得过二十岁。然天下读书人,年过三旬能得中个进士已算高才。四十得中犹不算太晚,至于皓首穷经者,亦不很少。洪谦年才三旬,初下场便得个秀才,实不算坎坷。
秀英、玉姐在苏先生院中课室等不多时,洪谦已换了新衣,重梳洗了,头发也梳得齐整,戴了巾儿,与苏先生一处过来。秀英见他面上略郁郁,不免又担心。因不便久留,秀英向苏先生问一回好:“玉姐在我那吃罢饭,我送她来,没见先生,便与她一处等,”又说洪谦,“这便等不及与先生论道?早饭吃过没?”
洪谦止胡乱喝杯茶,用了两块点心,胡乱一点头:“吃过了。”
秀英与玉姐使一眼色,玉姐点头,知道要见事不妙便从中相劝。
秀英自去看顾金哥,金哥初学说话,秀英因他说话晚,总怕他笨,得闲便抱他来教。苏先生眼风扫处,便见这一对父女立在屋内,咳嗽一声:“开始罢。”师生各归其位。苏先生先与玉姐讲一篇功课,令自去抄诵。却又不与洪谦说功课,只命:“先将字重新习来,不学会写字,便休再入场。”
玉姐正低头抄写,闻言抬头,顾不得手中笔,问苏先生:“我爹怎不会写字哩?”
苏先生将眼一斜:“他这也算会写字?”
玉姐道:“比我写得好多哩。”
“他比你也大得好多哩。看似工整,实则不然,显是少年时不曾用过功,如今临时抱佛脚抱来的!”
玉姐一皱鼻子,苏先生却不令她说话,反说起这科考试来:“人都说无第一,多少落第者亦有真材实学,却不知拿出来一比,总是有不足之处。便譬如眼下,有多少秀才能中举人?不中的便不活了么?为人当宠辱不惊,一惊一乍,能成甚事?”令洪谦先将那“不自弃”抄上百遍再说其他:“分明也有些韧性,怎地荒唐买醉?”
玉姐道:“那考试还有誊抄的哩,也不耽误……”她这却是为父亲而与苏先生唱一唱反调儿。
苏先生冷笑道:“你懂甚?所谓誊抄,不过是防着有些儿小聪明的办坏事儿罢了。我与你说过甚?吃不得苦、用不了功的,从来都不是好人!昔年有个写狗爬字儿的,因字不好叫黜了去,果然是个贼!竟不练字,转投了北地胡人,与那狼王筹划,转而南侵。似这等人,读书便不肯走正道,做甚事能正?便是朝廷录了他,也是收一奸佞而已。写字于读书中已是极容易之事了,只要肯下力气,总能写得似模似样,这人连这一点尚不肯用心,可见是个爱投机取巧的。走且不稳,便要想跑,这般心性,做甚事能公正周到?”
玉姐始知,这誊抄一事,非特事关科场舞弊,竟还有这等□来。再看洪谦,已低头习练。苏先生却从洪谦腰上扯下钱袋来,往洪谦手上一挂:“戴着写。”洪谦有钱,秀英倒不禁他银钱事,这钱袋颇重,就这么挂着习书。玉姐看一回,只觉自家胳膊也沉了起来。
玉姐有心陪父亲,每日便拿一小沙袋儿,也系腕上练习。秀英知道了,急叫她解了来:“休要这般练,弄得两条胳膊不一般粗细可怎生是好?”玉姐笑道:“每日家只使一只手儿吃饭,也不见差别很大哩。”闲来无事,又使左手吃饭,弄得秀英哭笑不得。
却说洪谦因有女儿陪伴,且苏先生虽讽刺,倒也真心教导。更因一次不第,犯了拧性儿,居然坚持着闭门读书,也叫苏先生暗中点了几回头。秀英又张罗各式饮食与他吃,且怕他闷了,又要撺掇他往泰丰楼里订席面,与些个秀才吃酒。
洪谦一个没应,只说:“从今日起便戒酒了。”
秀英见他这般用功,一想他每日清晨起来,舞弄枪棒却是不缀,倒好打熬身子,便不拦着。就是玉姐要陪她爹胡闹,秀英也只作不见。然思洪谦读书方是正事,玉姐读书再多也做不了状元,终要嫁人,须知晓家事,便拦玉姐,后半晌儿略温习一下儿功课,便过来与她一处,看她理事。
秀英眼下却正有一件大事要办:洪谦家内银钱委实不多,秀英却有一副好嫁妆,正要拿钱生钱。却不知做甚生意为好。程家原有经纪买卖,然自程老太公去后便收了。如今待要重新开张,却要颇费周张。且不说货源,单是熟手可信之掌柜伙计都要重寻了来。
且与玉姐说:“做甚事,但凡银钱能办得了的,便不叫事。唯人最难!”秀英经纪买卖却是一把好手,不数日,便寻了程家用得老了的人来。也有已往旁处谋生的,也有自家做小生意的,有几个见老东家重开张,且说:“不再收,纵收,也留你们经营。”除开脱不了身的,倒一一都回了来。
林老安人亦与玉姐一处铺面,秀英又教玉姐各种经营之事。玉姐道:“娘,此事休要忙,咱家还有一事未办哩。”秀英因问何事,玉姐道:“我还不知祖父祖母是何等样人哩。纵爹说且看看,这等事体又岂能等?爹恐是觉曾做赘婿,不好迎父母,咱却不可忘了。”
母女两个又商议,于洪宅内收拾出一处整洁小祠堂来,只等洪谦心情好时,与他说了,奉迎亡者骨殖牌位。那头洪谦将家事交与妻女,见她二人收拾房舍,一想金哥已交两岁,难道是与他收拾的?便不多问。金哥两岁,秀英便是想再生一个,也是时候儿了。只洪谦眼下没这个心情,只管想着要用心读书,揣摩章。
收拾停当这些,天气已凉。冬至日到,洪、程两家复团汤圆,州府里申氏却使人送出饺子来。原来这申氏是南方人,郦玉堂却循着北方习俗,好在这一日吃个饺子,申氏少不得依着他。
秀英接了饺子,又封了两陌钱与跑腿差役,且使小喜说:“府君娘子这般和气,你们大冷天跑这些路,往各处送,实是生受了。”差役笑道:“左右都是在这城中,李大几个才叫略哩,要往乡下齐举人那里送。”小喜回来一学,秀英便知道,这是旁人都有的。毕竟也是个脸面,便叫厨下另一锅煮了,与汤圆一道盛了端上桌儿来,又与娘家送了一碟四个,也叫尝尝鲜。
苏先生与洪谦两个吃得痛快,秀英、玉姐看在眼里,暗道日后可多做些儿与他两个吃。秀英又悔,往年却不尝察觉洪谦爱吃这个。
吃着饺子,秀英闲话道:“这府君娘子倒好是个周到人儿,许久未见她了。”洪谦道:“她有数着呢。”心中却发狠,待我考上举人,你自能见着她了。又想,这人前番似曾叫玉姐过去见的?宗室之内,这申氏持家也算得上不错了。
为人不能背后说人,冬至日过不消数日,江州下了场小雪,秀英竟又收到府君娘子之邀,邀她们母女去赏梅花儿。秀英不由道:“这却是作怪。”她今也知,府君娘子眼中,自家怕也不是那等“贵客”,为何非年非节,忽而相邀?
却不知,申氏是听了人言,方又起了心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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