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禧儿——禧儿——”声音越来越近,我四下张望了一下,发现自己竟置身于安亲王府的花园之中,循着呼唤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影正缓步朝我走来,待再近一些还朝张开了双臂,我揉揉眼睛仔细一瞧,居然是安亲王!
“叔公?!”我大喜过望,朝那个朝思暮想的怀抱冲过去,使劲儿一抱,不料却扑了个空!安亲王竟然凭空消失了!我心中大骇,高声呼唤:“叔公——叔公——”
“禧儿,禧儿?!”又有人在急切地呼唤我,还轻拍我的脸,我使劲儿睁开眼定睛一瞧,呼唤我的是眼前焦急的康师傅,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刚刚是在做梦,现在我仍置身于御舟之上,沿着京杭大运河,在赶往京城的途中。
“又梦见你叔公了?”康师傅用手帕替我擦着额头的汗,一脸的疼惜。
我点点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阵子只要我能入睡,准能见到安亲王,而这其中梦魇居多。每次梦魇过后,我一睁开眼就能看到康师傅。他的卧房在我隔壁,这回肯定又是我刚才梦中的高喊将他引到了我这边。借着微弱的烛光,我能看到康师傅眼睛周围的黑眼圈又加重了。这阵子他其实累比我更累,日日抓紧时间赶路,却从未间断奏折的批阅,还要顺道巡视沿河的水利工程,他其实跟我一样担心安亲王的病情,却还要分心照顾我,每天睡得极少,人都显得憔悴多了,我心中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便道:“皇阿玛,我没事了,您快回去睡吧。”
“皇阿玛睡不着,在这儿陪陪你,你快睡吧。”康师傅说着替我塞了塞被角。
“什么时辰了?”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还是一片漆黑。
“刚过寅时初刻,”康师傅道,“离天亮还早着呢。再睡会儿。”
我试着闭上眼睛,可脑子却特别清醒,瞌睡虫不知道去哪儿了。我翻了两个身,最终还是不得不与康师傅大眼瞪小眼。
“怎么了?睡不着?”康师傅望着我,眼中充满关爱。
我没吱声儿,只默默地点了点头,脑子里盘旋着刚才的那个梦。
“那要不,皇阿玛陪你聊会儿?” 以往在宫里都是小穗提供“睡前陪聊”服务,康师傅主动提供这种服务可是头一遭!
“好啊!”我回过神来应了一句,却见他老人家一脸慈祥地打量了我半天就是不说话,眼神中却交织着忧心,感慨,欣慰等种种情绪,干嘛呢?康师傅也魂游太虚了?
“皇阿玛,皇阿玛?” 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老盯着我看什么呢?我脸上画花了吗?”
“你呀,”康师傅很事儿妈地将我的手塞回被子里,宠溺地捏了捏我的鼻尖儿,感叹,“岁月不饶人啊!不知不觉,我的淘气丫头都长这么大了,我也老咯!”
“谁说的?!”我立马反射性驳斥,“哪儿老了!怎么看,您都是一如既往地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古往今来第一帅气的爹爹非您莫属!”
“呵呵呵,傻丫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总觉着你老祖宗会永远那么美丽,永远陪在我身边……”说到这儿,康师傅的眼圈泛红,我知道他这是又想起孝庄了。每回只要一提到老太太,他都是这副样子。
“皇阿玛……”我轻轻唤了一声,静静地望着他,我知道在深厚的祖孙情之前,任何安慰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唯有陪着康师傅一起默默地怀念才是最好的说辞。
“禧儿啊,”康师傅朝我慈祥地笑了一笑,拍了拍我的手背,叹了口气,道,“还记得,你老祖宗在世时常说,‘人总有生老病死的一天,不论是谁都逃不脱’,她说得对呀!”
“嗯”我点头应和,“老祖宗虽然不在了,可她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对啊,”康师傅笑着,似乎很欣慰,“逝去的亲人会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倘若我们过于伤心,乃至于伤身,相信他们也不会乐见的,是不是?”
“对,”顺着康师傅的话,我趁机劝导了一下康师傅,“老祖宗在天有灵,也定不愿见您每次一提起她老人家就泪水涟涟的。”
“好,”康师傅似乎采纳了我的劝解,微微点头道,“我答应你,以后我会克制,禧儿你也要答应皇阿玛,万一……”
“万一?”明明说的是康师傅自己,怎么就扯到我身上来了呢?看康师傅的表□言又止的表情,难道……
“万一要是你叔公走了的话……”康师傅话音未落,我霍地一声坐起,紧拉住康师傅的手,眼前立刻雾蒙蒙一片,急切追问:“叔公他怎么了?”
“你看看,我只是说万一,你激动什么呢?快躺下,”康师傅忙不迭地将我安顿回去,补充道,“你叔公年纪大了,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总有一天要走的,这一点你得心中有数。”
怎么听怎么觉着这话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回想康师傅刚才说的什么“人总有生老病死”的,我心中不安的感觉越胀越大,反手拉住康师傅的袖子,哀声道:“皇阿玛您不要瞒我了,是不是叔公他……他……”
“傻孩子,哭什么呢?”康师傅抬手擦去我的泪水,柔声道,“别哭了,皇阿玛没有瞒你什么。折子不都给你看过了?那上面是不是明明白白写着你叔公的病情已有所好转了吗?”
那倒是,胤礽的心腹之一、华殿大学士、索额图的女婿——伊桑阿的折子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经太医诊治,安亲王的病情有所好转”,还是康师傅特意叫我过去看的,难道是我太敏感,想多了?
“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了,”康师傅掏出帕子替我擦泪,话锋一转,“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今儿接到折子说你的公主府已经造好了。”
“真……真的吗?”我接过帕子,自个儿抹了把脸,平静了一下情绪,评价道,“还挺快的。”
“什么时候带你去瞧瞧?”
“好啊。”
“到时候要是你看着没什么问题,明年春天我就让钦天监挑个黄道吉日,让你和班第成婚。”
“明年春天?”我忍不住惊叹,感觉有些突然。虽然从订婚那天就知道结婚是必然的,但真要面对这件事,感觉还是有点怪怪的。
“怎么?等不及?”康师傅呵呵笑着调侃,“等不及也没办法,明年春天守孝期才满,你才能出阁。”
“什……什么呀,”我弱弱地争辩,阵阵热浪不停地涌向脸颊,“我……我才无所谓,您看着办好了。”
“呵呵呵,”康师傅细心地理了理我的额发,和煦地道,“你放心,皇阿玛一定为你办一个前所未有的盛大婚礼,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等过几年,天下太平、百姓安乐了,皇阿玛就把这副担子交给胤礽去扛,我呢就住到你那儿去,天天带着我的大胖孙子到处玩儿去,你说好不好?”
“要是孙女儿呢?”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我这是被康师傅给“绕进去”了,什么孙子孙女的,这还没成亲呢!我的脸颊瞬间跟火烧了似的,急忙拉起被子盖住发烧的脸颊。
“哈哈哈,”康师傅一阵朗笑,“孙女儿孙子都一样好,我都喜欢!怎么了,不好意思啦?哈哈哈!”
“哪有?!”我藏在被子里大声“抵抗”,“我困了,要睡觉!”
“哦,困啦!”康师傅的话中带着浓浓的笑意,“行行,那你睡吧,睡吧。”
这一藏,我还真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一睁眼,天儿大亮了,康师傅已不在床前,目之所及,却有一个眉清目秀、十六七岁的丫头正甜甜对着我笑,我虽还有点儿迷糊,却也认出这位便是康师傅此次在江苏带回的那位王姑娘,大名叫王秀芝。
听班第说这位姑娘的爹是苏州府辖下的一个什么县的县太爷,康师傅路过那里时接到我失踪的消息,一着急,内外交困就病倒了,因这回出来没带使女,暂驻县衙时,县太爷就打发他闺女前来伺候。这王姑娘年龄不大,心却细致,手脚也麻利,伺候得不错,正好那县太爷原就是在旗的包衣,这位王姑娘也正好到了选秀的年龄,再启程时,康师傅就将这位王姑娘作为使女带走了。这次回銮,因为我跟前儿没人伺候,康师傅就让她暂时跟着我。
“主子,您醒啦?”王秀芝往前一步,恭敬道,“您是现在起,还是再睡会儿?”
“起吧。”睡得够久了,再睡骨头都要睡酥了。我撑起身子坐起来,王秀芝将衣服捧过来,一件件地帮我穿好。我看了一眼窗外,好像船并未开动,便问:“现在到哪儿了?”
王秀芝边扣扣子边答:“回主子,到天津卫了。”
“天津卫?!”我顾不得扣扣子,赶忙趴到另一边窗子往外一瞧,果然看到了码头,还看到码头上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打头的是胤礽——他那件明黄色的太子服在太阳底下一照,忽闪忽闪的,简直要晃瞎别人的眼睛,想要忽略他都不行啊。我再往他身后仔细一瞧,在一堆皇子中如愿看见了胤禛,心下顿时一松。
前几天,康师傅派了班第先期抵京,一来向留守京城的人士通告御驾回銮的进程,二来去看看那些宝藏是否已经顺利抵京,入了国库。趁这个机会,班第与我一商量,决定将胤禛也带回去,找裕亲王福全和恭亲王常宁一起帮忙兜着。先前我还担心,因这事儿有点欺君的成分,二位王爷不肯帮忙,现在看到胤禛出现在迎驾的队伍中,说明我的担心是多余了。
“秀芝,船都靠岸了,你怎么不叫醒我?” 我埋怨了一句,转过身来,继续穿衣。
“是皇上吩咐不让叫的,说您连日劳累,让您多睡会儿。”
“皇上呢?”这外头的人跪了一大堆可都是来接驾的,可我看了半天没看到康师傅的身影。
“皇上跟两位王爷,大阿哥还有大额驸在前面的议事厅说话呢。”秀芝答着话,我又瞄了一眼窗外,正看见胤禛站了起来,跟着一名侍卫往船舱这边走来,看样子是往议事厅的方向。难道福全和常宁已向康师傅提起胤禛出宫的事儿?这是要去过堂呢?正想着,王秀芝的声音又在跟前响起:“大公主,水已准备好了,您快洗漱吧。”
“哦,”我应了一声儿,随便抹了把脸,罩了件斗篷,前往议事厅。议事厅门前立着的梁九功一见我,刚要通报,我急忙朝他摆了摆手,这时,就听舱门里传出了福全的声音:“皇上,四阿哥擅离禁宫的确犯了大错,可他是担心禧儿的安危才如此行事,这骨肉亲情着实让人动容,您就饶他一回吧。。”
“二哥说得是,”常宁也加入了说客的队伍,“皇上,四阿哥是做得不对,但他方才已经认错,您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你们叫我如何原谅?”康师傅的话音不高,语气却非常严厉,“这已不是他头一回擅自出宫了。幸好这回在路上被二哥拦下,若是二哥没碰上他,指不定会出什么事!这么大的人了,遇事总凭意气,还屡教不改,若不教训他,只怕将来会惹出天大的祸事来!”
“不会,不会的,”福全再次打起圆场,“四阿哥已经接受了教训,以后不会再犯了。是不是,四阿哥?”
“皇阿玛,儿臣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胤禛的声音怯怯的,还带点儿哭腔,听上去很害怕的样子。
“这话你先前说过,朕信了,今日朕断不会再信,”康师傅的口气依然严厉,“你给朕听清楚,等回了宫,你就给朕到南书房去……”
南书房?去那儿能有什么好事儿?看来康师傅这回气生得不小,福全和常宁俩人一起上都兜不住!我赶紧给梁九功使眼色,梁九功会意,高喊了一声:“启禀皇上,大公主求见。”
“皇阿玛,我进来了啊!”不等康师傅召唤,我自个儿一推舱门就进去了。
“禧儿!”福全和常宁不约而同地唤了我一声,常宁更是站起身来,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了我,激动道,“禧儿,禧儿,老天保佑,总算有惊无险!”
“五叔……”我窝在常宁的怀里刚唤了一声,福全也过来了,“满含嫉妒”地对常宁道,“五弟,你别一个人霸着禧儿了,她不见了,我也着急得很,我也很想她,快让我也抱一抱。”
“二伯!”我从常宁的怀里脱出,给了福全一个大熊抱。
“哎呀,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啊!”福全轻抚着我的后背,感慨万千道,“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可担心死二伯了。”
“二伯,”我抬头看了一眼福全,又转头望了一眼常宁,感激道,“五叔,禧儿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
“傻孩子,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又不是你的错。”福全说着放开了我,向我使了一个眼色道,“你看,咱们说了半天话,你还没给你皇阿玛请安呢。”
是哦,自打进门,我就跟常宁还有福全又搂又抱的,倒是把康师傅扔在了一边,他老人家该不会“羡慕嫉妒恨”了吧?我赶紧瞄了一眼康师傅,发现他老人家的脸色确实不太好看,赶忙上前去请安,满怀歉意道:“请皇阿玛恕罪,只因禧儿久未见二伯和五叔,所以……”
“行了,起来吧,快过来。”康师傅朝我招了招手,神色和霁了许多。我赶忙上前几步,凑到他面前去。康师傅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脸,满意道:“嗯,睡了一觉,气色好多了。饿了吧?你先跟着梁九功去用早膳,用完了,咱们就启程回京。快去吧。”
我“哦”了一声,蹲了一蹲,一转身,假装刚发现胤禛,讶异道:“咦,胤禛,你也在这儿?怎么不吭声呢?”
“皇姐!”胤禛满腔委屈地喊了我一声,双眼噙泪。
“你这是怎么了?”我假作不知,望向旁边的班第和胤褆,胤褆道:“四弟他擅自离宫,惹得皇阿玛龙颜大怒,所以……”
“擅自离宫?”我故作震惊,作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望向胤禛,“四弟,这可是触犯宫规的大错,你这是为什么呀?”
“四阿哥是因为你被人绑架,久无音讯,一时心急才不惜触犯宫规,外出寻你。刚刚我跟你五叔都替他求过情,可你皇阿玛正在气头上,坚持要罚他。”到底是圆场的高手,福全恰到好处地解释了原委,又不着痕迹地给我提供了一个求情的契机。我赶紧顺着话头请求康师傅:“皇阿玛,儿臣斗胆替四弟求个情。四弟擅自出宫虽有大错,但追根究底,是为了找我而铤而走险,他的一颗心与皇阿玛,二伯,五叔一样,都是关心我,爱护我的,若因此而惩罚四弟,儿臣心中愧疚难当,求皇阿玛法外施恩,手下留情,饶恕四弟这一回。”
听了我的话,康师傅望着胤禛,眼神中虽仍有怒气,但未发一言,似乎正在考虑我中,我赶紧再加了把劲儿:“皇阿玛,现在安王叔公正生死未卜,您就当是为叔公祈福,饶了四弟这一次吧。皇阿玛!”
胤褆也跪了下来恳求:“皇阿玛,皇姐所说有理,儿臣也替四弟求情,求皇阿玛原谅了他这一次。” “儿臣也请求皇阿玛饶了四阿哥这一次。”班第也加入了求情大军。
“皇上!”福全和常宁也再次躬身请求。
“好了,你们都起来吧!”康师傅终于送了口,“胤禛,这次看在你二伯,五叔,你皇姐,大哥,还有你姐夫都为你求情的份上,这次的板子就暂且给你记在账上,若有再犯,一起清算,听清楚了吗?”
“谢皇阿玛,”胤禛连磕了三个头,“儿臣再也不敢了,不会再犯了。”
“好了,”康师傅挥了挥手,“你先回去,跟胤礽他们一起到外面候着去。”
“嗻,儿臣告退。”胤禛磕了一个头,在一名侍卫的引领下,退出了议事厅。康师傅又吩咐道:“梁九功,你快领大公主去用早膳。”
“皇阿玛,我用早膳可还得有段时间,您让外面的人都起来等吧。”等我用完早膳,起码还得一刻钟的时间。胤礽和他的党羽们跪得时间越长,我越乐呵,可胤禛,胤祉,胤祺,胤祐这几个兄弟却是无辜,陪在那儿跪那么久,我却心疼。但若只为胤禛他们说话却不提胤礽,又显得我不够大气,思来想去,我还是得便宜胤礽一回。
“你不用管这些,尽管用你的早膳去,我与你二伯,五叔他们还有要事,你快去吧。”得,康师傅都往外赶我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跟着梁九功去了。可为了兄弟们的膝盖考虑,我自然不能像往常一般优哉游哉,加快速度用完了早膳,催着康师傅上了御撵。
从天津卫到京城的路上,我无数次设想着到了安王府,见到了病榻上的安亲王要跟他说的话,可真到了安亲王府门前,下车一看,却只觉着天旋地转,差点儿跌坐在地上——眼前的安亲王府,里里外外一片素白,跪在门口迎接圣驾的百十来口全身素缟,伏地哀泣!这一切都告诉我,安亲王岳乐,疼我爱我的叔公,已驾鹤西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