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妩在病病蔫蔫十几天以后终于在自己的学生兼主治医生董信的同意下,被允许下榻走路,这天她刚被杜若盯着在花园里转悠一圈,回来就见董信带着一位冀州来的信使找她来了。蔡妩接过书信,心头一阵欢喜,让董信把人带下去好好招待,自己来不及回房就在花园里拆了信。
看完以后,蔡妩失望了。
拜这时代坑人的“邮政系统”所赐,就算送信人一路快马加鞭,但等她拿到手里也是半个月后。所以蔡妩看的内容还是一封报平安的家书,而且家书内容相当简洁,郭嘉除了说自己到了冀州,先在郭图府邸下榻外,其他没了。
蔡妩不甘心地来回翻看了几遍也没找着郭嘉关于这一路上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生病,有没有按时吃药,在冀州待得习惯不习惯之类的零散话。更没有发现郭嘉有说想没想她的只言片语。蔡妩郁闷了,失落了,沮丧了。就算知道郭嘉那性子,能想到往家写信其实就不错了。但女人嘛,尤其病中的女人,贴别是病中夫婿又不在身边的女人,总是忍不住想贪心求更多些的。
蔡妩就是这样,她捏着信很是别别扭扭地瞪着,心里头暗骂郭嘉是个不懂情调,不懂浪漫的。千里传书,你平日油嘴滑舌的机灵劲儿哪去了,怎么这会儿就真实实在在来一句“已到冀州,一切安好。夫人勿念”呢?
骂完她还得回过头,压着自己的心里的小别扭回书房写回信:人家冀州来人还在家等着呢,她总不好要人等太久吧?
可是写什么?写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写威儿出走,外甥抓周?还是写她想他,她病了?
蔡妩拿着笔管,盯着信纸迟迟不肯下笔,想跟他说的事太多,到不知从何说起了。最后只好咬咬牙,回复一封大意为“家中安好,在外勿念”“诸事顺遂,君自珍重”的信,折好装好交给杜若,眼看着杜若就要把它装进信封,蔡妩忽然又拦住她,拿着笔沉思片刻,灵光一闪,在另一张纸上用杜若看来很陌生的体刷刷刷写了几句,也不管到时候郭嘉看不看得懂,直接在杜若的诧异中把纸张塞信封里了。
杜若给蔡妩把信送过去,送走信使回来后好奇地看着自己姑娘问道:“姑娘最后那面纸上写的是什么体?杜若竟从未听姑娘提起过。”
蔡妩眨着眼,声音微弱地嘀咕:“是……词。”
杜若迷糊,暗自反省自己是不是以前听过自己给忘了。
蔡妩则有些黯然:灵光一现的东西,说了也未必有人知道,有人听懂。纵是郭嘉也未必知道她写抄首词的时候,心里在作何感想?
其实记忆这东西很奇怪,就算你有心留意也会被时间覆盖。有时候人会忘记朋友同学的长相面容只留下一个模糊轮廓,但却记得他曾经做过的留人印象深刻的事情。标榜过自己是学女青年蔡妩也是这样。
她成年后读过的乱七八糟的小说散过了这么些年,给忘了个七七八八;但打小被语老师逼着赶着背的唐诗宋词却还都有印象。你要是问她你还记得《简·爱》男主角叫啥吗,她肯定回答不来;但是你要说“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接着一句是什么,她会下意识地顺出: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蔡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心血来潮,给郭嘉抄了那么一首词,而且还盼着郭嘉能看懂给点反应。她想:许是因为她和易安那时情形相同?又或者她病着不像以前顾虑那么多,总想任性下,照着自己的心思来一回?反正都已经酸地发出去了,还矫情纠结个什么劲儿?
-----------------------------------------------------------------------------------------------------------------------而被蔡妩念叨的郭嘉则正在冀州府衙后的议事厅里,袖着手,百无聊赖地听着袁绍帐下诸人在议事时的互相斗嘴。
他是今天一早就被辛评叫醒,饭还没来及用就被拽到了议事厅。等到了厅里,郭嘉一看里头情形,嚯,一群人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正打哈哈唠闲嗑呢。主持议事的正主儿人还没出现,手下干事的人却已经分两拨做明嘲暗讽状互相挤兑了。
郭嘉瞟了一眼厅里,见到两拨人围在中央的俩少年后,眼睛一闪。回过头打着哈欠有些恼火地瞪了辛评一眼:“这个时间点,还没开始议事。你说你这么早叫我来干嘛?看一帮半大老头儿吵架?”
辛评听言尴尬地轻咳一声,瞧瞧外头,讪讪地摸着鼻子跟他解释:“不早了,不早了。按往常,明公很快就该来了。奉孝你初到冀州还不知道,等待久就明白,这群人纯粹是来早了无聊,互相吵吵也打发时间。”
郭嘉不以为然,瞟了眼厅里怪声怪气地说:“嫌无聊干吗还一个个来那么早?”
辛评理所应当地回答:“因为明公不喜人迟到。”
郭嘉一愣,露出个恍然的表情。然后就懒洋洋地抄手靠着门框不再吱声。
辛评也不知道他这是病没好利索累着呢还是在嫌没睡饱心里恼火呢。小心翼翼地戳戳郭嘉,被郭嘉一把拂开丢了个“我很不爽,别烦我”的眼神以后,只好悻悻地走开,和一旁同僚说话去了。
结果辛评刚走,郭图就从门外过来了。见到郭嘉站姿立马过来拍了他一掌,紧跟着提醒道:“等会儿明公来了你可千万给我收着点,别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哦,对了,也不能什么话都往外拎。”
郭嘉似乎被扰清梦的火气还没过,不耐烦地揉揉眉心:“知道了知道了。我什么也不说,光听着总行了吧?”
郭图点点头,随后又上上下下打量着好友,试探地问道:“你真能光听着什么也不说?”
郭嘉轻叹一声,一脸认真地正色道:“我保证。”
郭图很是怀疑地看了会儿郭嘉,最终还是无奈道:“你……你自己心里有底就行,随你怎么办吧。”说完摇着头,背着手离开郭嘉走到冲他招手的辛评那里:不是他不想多提点些,而是看郭嘉那样,你提了估计也跟没提差不多,还不如待会儿等袁公来了,他说错话时,多给他兜着点呢。
郭嘉看着郭图走开,正要眯眼假寐,就见自己身旁又来一人,却是辛毗。郭嘉眨眼看着身旁人:“佐治怎么没跟你兄长一处?”
辛毗淡笑着不答反问:“奉孝怎么没跟着一处呢?”
郭嘉轻笑:“没看到我正在躲清静吗?”
辛毗叹口气,看看厅中和人交谈的自家兄长,颇为忧虑地说道:“我恐怕也是来躲清静的。”
郭嘉听完眉一挑,什么也没说,呵笑一声又合上了眼睛。
等了没多久,袁绍就带着几个随从带着谦和笑意地从远处而来。到厅门口时看到郭嘉,先是一愣,随即笑容可掬地拉起郭嘉的手,便往厅里走边关切地问道:“奉孝先生身体可曾痊愈了?”
郭嘉微低着头:“劳袁公挂念,嘉身体已然无碍。”
袁绍安心地点点头,在主位落座后,看看下面的坐席,不由皱眉,指指自己身侧不远的空处对着身边随从说:“在这里给奉孝先生加设坐席。”
郭嘉闻言赶紧拦了随从,对袁绍淡笑着推辞道:“袁公赐座本不该辞。只是嘉在冀州非官非士,蒙袁公不弃,上得厅来已是惶恐。若在落座,岂非逾矩?袁公,还是让嘉站在听就好。”
袁绍皱皱眉,左右看了看,终是点头认可郭嘉的提议,只是到底也没真的让他如他自己所说那样去厅门口站着,而是着人给他准备了一张坐席在他不远处放着,要是累了,他自己再坐下。
郭嘉淡笑着接受以后,就静静地立在那里,嘴角挂笑的看着议事开始。只是他注意力有没有集中在议事上就未可知了。
冀州府衙今天的议事很简单。就军政两条,一条是讨论要不要增加冀州税赋;一条是讨论要不要趁着公孙瓒与鲜卑时寇作战,幽州内部兵力空虚,趁机进攻以夺取界桥以西的幽州城池。
在第一条上,大公子袁谭是觉得乱世之时,以兵为先,增加赋税才能集增军饷,广招士卒;三公子袁尚则认为乱世抚民为先,民安则州治,冀州赋税加不得。二公子袁熙看看大哥,再看看三弟,偷眼瞧瞧主位上捋着胡子满意点头的父亲,闷不啃声地低下了头。
袁绍听完两儿子说法捋着胡子不吱声,而是转看着手下的谋臣将领问道:“诸公以为如何?”
他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原本看着还挺和气的帐下人立刻开始变得剑拔弩张:支持大公子提议的人是想方设法为袁谭争取;支持三公子的则是旁征博引证明袁尚说的对。
袁绍坐在诸位上,脸含笑意,一言不发,听的相当有耐心。
郭嘉则耐着哈欠,强忍冷笑,看戏般瞧着一厅人唇枪舌战。
他脑袋的清楚的很:从进厅看到大公子他就一副惫懒模样地装睡觉。而三公子那头,袁绍能让一个十四少年进厅议事,可见他对这个小儿子到底有多疼爱有加。看这两位公子的年纪,大的那个不到二十,小的只有十四,这样的年纪,就是再早慧怕也想不出这么老道的建议。何况俩兄弟如今情形诸人都已习以为常,想来此景也算由来已久。两个少年小小年纪就懂得争权夺利,谋算手足,这背后除了底下人在见风使舵,推波助澜,自然和上头这位爷的放任纵容和偏疼偏爱也脱不了关系。
郭嘉这里正面色郑重地神游太虚,那头讨论声却戛然而止,郭嘉骤然回神,就见无数道目光投注在他自己身上。上座袁绍也正微微皱眉地看着他。郭嘉眼一闪,刚要推测发生了何事。就听一边辛评轻咳一声,不着痕迹替他解围说道:“奉孝刚才亦在思索此事?那这刚好,明公正要问你对此可有高见呢?”
郭嘉眉毛挑了挑,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正担忧看他的郭图,转身对着袁绍长身一礼,礼毕起身,瞧瞧正望向自己的冀州诸位,张张口,轻咳一声,在众人都屏气凝神想知道他到底会同意谁的意见时却听郭嘉声音清朗,满是谦逊地说了一句:“两位公子天资聪颖。嘉愚钝,适才苦思终不得要领。故而,诸公高见还需袁公裁夺。”
郭嘉话音一落,厅里就响起一股抽气声:冀州诸公的表情非常精彩,就像是被厨子的一道神秘大菜一直吊胃口吊胃口,等到不吊了,厨子又忽然告诉你今天没有柴火不做菜了一样。郭图满头黑线地看着郭嘉,很有被噎了一下的感觉:他倒是要他保证说他不说话了,可谁也没让他真的一推三六五,一问三不知了。
袁绍的表情也漂移了一下,愣了愣轻咳一声,状似无意对郭嘉说:“奉孝先生久病初愈,想必是累了。还是坐下休息吧。”
郭嘉眉一挑,冲袁绍一礼后,袍子一撩,坐在坐席上继续安安静静扮木头。
袁绍见此眼睛闪了闪,转头对着手下诸位说道:“此事容后再议,下一个议题。”
下一个议题也挺简单,如果第一条算是民政,第二条就算是军事。
军事上,大公子觉得幽州鲜卑不过时寇,公孙瓒即便被牵制也不会被牵制太久,若是贸然出兵,必然会在界桥大战,己方是新得冀州,还有隐患未出,不可轻动干戈。三公子则认为公孙瓒与鲜卑作战近十年未全败鲜卑,可见幽州鲜卑实力不弱,若遣说客出使鲜卑,联合鲜卑两处夹击,则幽州可得。
郭嘉听完“联合鲜卑,两处夹击”这句话时眼睛一眯,低头瞧了袁尚一眼,最终握握拳却什么也没说。袁绍听此时眉头也是微微皱了皱,但终究没打断小儿子的发言。
接下来不过是第一次议题流程的重复。只是这回袁绍学聪明了,没在问郭嘉有何高见,而是直接说了句:“此事暂且搁置,正南(指审配。)把幽州所得情报呈报上来,明日传阅诸公后再议此事。成了,没什么其他要事就都散了吧。”
审配出列领命,诸公听言后行礼告退。只是出来后看到不顺眼的虽不像在听众那般直接出口争吵,却也是互相冷哼着,扭头甩袖而去。
郭嘉是悠悠闲闲地站起身,出得门来就见辛毗又来到自己身前,与他并肩走到无人处时小声问道:“奉孝觉得袁公如何?”
郭嘉眼睛一闪,转看着辛毗似笑非笑地问道:“‘袁公如何’?不是‘主公如何’?”
辛毗拍了郭嘉一巴掌,无奈地摇头苦笑:“你就别故意说笑我了。你又不是看不出,我和我哥之间对这事有些不同看法。唉?你说我哥他到底怎么想的?他怎么就……”
郭嘉扯扯辛毗衣袖:“你劝过他?”
辛毗沮丧的点头:“但是他不听。”
“所以你想让我试试?”郭嘉随是问话,但语气却极其肯定。
辛毗点点头,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要是你说了后他还不听,那他就真的是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到时……”
“到时候佐治打算如何?”郭嘉接口问出辛毗将说未说的话,眉毛微挑看着辛毗,一脸好奇。
辛毗顿了顿,垂下眼睛低声说:“还能怎么办?他毕竟是我亲哥。我总不能扔下他不管,只能跟着他继续在袁公这里了。”
郭嘉听了微微蹙眉,偏着头沉吟一下后方道:“好,我答应你。我会尽力试试看。但怕就怕你哥是个死心眼儿,我说了他也未必肯听。”
辛毗听完笑着把一条胳膊搭上郭嘉肩膀,捶了他两下,一脸真诚地拜托:“总要试试的。有劳奉孝了。”
郭嘉被他捶的轻咳,边揉着肩膀边点头应下,只是最后还不忘交代一句:“未必有用。你还需有些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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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袁绍那里见众人退去,也随着站起身移步后堂。可是刚走出没多远就被自己的另一个谋臣田丰田元浩给拦住了。袁绍看着越走越近的田丰,只觉得一阵头疼。
要说这老头儿也挺有才干,可他说话也忒难听忒冲了点。而且老爷子咬定了“忠言逆耳利于行”这一说,甭管什么场合什么时候,他才不在乎你脸色如何,心情如何,他都敢干出犯颜直谏的事。你说你直谏也就罢了,你直谏的所谓“忠言”就不能别那么“逆耳”?就不能学着把直谏变成讽谏(指委婉劝诫)?你就不能看准场合看准时机,别那么落领导面子的进行谏言?
可田丰偏偏还真就不能。老头儿一辈子是耿直刚硬,有什么说什么习惯了。以前在朝廷做官,看不惯宦官专权,老爷子一怒之下,愤而归乡。这会儿忽然得到了一个能礼贤下士,酷似周公的袁绍做主公,主公虽然不会事事都听进他言,但多多少少还是能听进去些来采纳的。于是田老爷子猛然觉得自己才华被发现,一颗忠心向袁绍,进言积极性大大提高。
这会儿他来找袁绍就是为了袁绍在厅里时对郭嘉的反应的事。
田老爷子在见到袁绍停住脚以后,先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礼节未完,就被袁绍伸手扶起,老爷子激动了:这是多好多亲善的主公。于是说话也就更直接了,田丰也没理会袁绍到底爱听不爱听,自己这话问出去会不会被主公厌烦,直接劈头问道:“主公刚才在厅中可是对郭奉孝言行有所不满?”
袁绍眼角一抽:果然,田丰就是个眼尖的。可你嘴能不能别那么利?看破领导心思有时候会被猜忌的。
只是袁绍到底还是能压着心里的不舒服跟田丰打哈哈:“元皓这是何意?孤何曾对奉孝先生不满了?”
田丰听完也不知道信不信,看着袁绍迟疑了下说道:“主公可知大凡大才多有怪癖。”
袁绍淡笑一声,心话说:你不就是个例子吗?
田丰见袁绍脸带笑意,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便继续往下道:“郭奉孝虽然年轻,但不管是在颍川书院还是在颍川诸士子中都颇有名声。此人十四岁时就曾预见长社之战之局,可见是个天生谋略的人才。主公若得他归附,必可成就一番奇业。”
袁绍皱皱眉,沉吟片刻说道:“孤自问自他来冀州以后礼遇有加,可他那里为何迟迟不肯为孤出谋?”
田丰捋着胡子一脸了然笑意:“主公心急了。凡胸有才学之人前来投奔无外乎两种情形,一种是初来新地,显露头角挣得一席之地,还有一种是暗暗蓄力,等待时机,带站稳脚跟后一鸣惊人。主公忘了,郭奉孝新来冀州,立足未稳又大病初愈。此次进厅议事是他头一次参与冀州事。对冀州形势诸多不明,不得不小心谨慎,沉默应对。”
袁绍垂下眼:“若真如元皓所说,倒是孤心急了。那以元皓意思,孤如何才能留住此人呢?”
田丰思考片刻回答:“主公不必刻意做出姿态。只需照旧礼遇有加即可。天长日久,他自然能感受主公惜贤爱才之心,进而投效主公帐下。”
袁绍拂拂袖子,轻叹一声:“也罢。就依元皓意思吧。我听说公则、仲治他们和奉孝先生皆出颍川,又是同窗。命他们有时间多去奉孝先生府上走动走动吧。”
田丰一愣,紧接着急道:“主公不可!郭公则和辛仲治何许人也?让他们接近奉孝先生岂不是……”
袁绍不耐烦地打断田丰:“元皓多虑了!此事孤已有决断!元皓还是……”
田丰亦是倔劲儿犯上来,一把扯着袁绍袖子争辩:“主公!让郭公则去奉孝先生府上,此举多有不妥,还望主公收回成命。”
袁绍眉头一皱,甩袖转身:“元皓,你逾矩了!”
田丰一愣,才发现自己刚才举止有些过了。不由低头请罪。袁绍不耐地挥手道了句:“无妨。退下吧。”然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开后堂:他真是够了田丰这样既犟又轴的人了,再理论下去他会压不住自己的火气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