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蔡妩过得心绪复杂。这会儿的她很难再找到刚出门时的雀跃:一路行来,她看到的多是她想都不曾想的苦难,不是说旅途艰辛,而是指沿路所见,震撼人心。
她一向以为自己是个喜欢玩的享乐派,对于一切新鲜的人和事都保持着好奇和娱乐以及难得糊涂的心思。但是当她见到打劫、抢掠、□、卖子、甚至吃人时,心中所感已经很难再用震惊一词形容。她出门前曾经幻想这趟旅程她会坐在车中,安逸闲适,玉手芊芊撩车帘,半遮半露芙蓉面,妩媚娇艳明眸笑,赏尽十里烂漫花。可真到了时候,却发现对着这样的场景她心里只生出前所未有的一种参杂着无力感的堵塞压抑之情:一团团堆积在胸口。吞不下,吐不出,吼不来,发不了,不知道该怨谁怪谁追究谁,明明已经舌咋眼晕,胆寒心颤,可对着这一幅幅人间惨剧偏偏又无能为力。
七八岁孩子们本该笑得明媚,笑得纯真,蔡妩自觉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本子,她在这个年纪的笑容都是明媚和纯真在脸上滚屏播出的。可是看看她看到的那些,他们的笑意很少很少,即便有也透着凄凉,带着麻木,掩着忧伤,挂着迷茫。这种带着沧桑的表情很是刺痛蔡妩的眼睛,和这些孩子们相比,蔡威后院那些孤儿玩伴又是何其幸运,至少他们不为朝夕发愁,还能习武识字。
和蔡妩低落的心情相映衬的就是蔡斌的担忧:他家姑娘自出门后就不太开心,若不是想家,那就一定是这一路见闻触动了心绪。只是世如乱棋,人如草芥,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女儿。
不过好在车队很快就到了己吾,只是过程似乎不大太平。
那天傍晚的时候己吾城外,蔡妩正一个人窝在车子里闭目假寐,忽然就听前面一阵骚乱,几个当头的管事连连惊呼,跟着马也受惊嘶鸣。拉帘子一瞧,入眼就见路边树林中窜出一条斑斓猛虎,正一步步向着人群逼近,不由脸色大变。而她父亲蔡斌已经反应过来,大声喝令前人后退,着令商队里的护卫挽弓搭箭,准备自救。
蔡妩愣了一下,缓过神来脑子里第一反应是:丢下东西,赶紧跑路,保命要紧。至于这老虎是野生的还是人养的,是真的活的还是山贼那样有假扮老虎吓人的,她还真没多想。她只是下意识地稳稳心神,声音紧张发涩地问蔡斌:“阿公,这里怎么会有老虎?”
蔡斌根本没空转头搭理她,正和其他人一起全神贯注的戒备着猛虎的行动。
蔡妩一见这样,也不再多问,回到车里操起车中宝剑,□握在手中,手心全是冷汗,心头扑通扑通直跳的盯着窗外。这姑娘这会儿想的很简单:我爹还在这呢,我跑个毛线。这么多人,被老虎吃的可能性不大,但谁也不敢保证它会不会伤人?丫丫个呸的,我今天是走了什么大运!老虎不该在深山老林呆着吗?怎么会跑来己吾城外?
正在蔡妩一边深呼吸安慰自己,一边紧握兵器给自己壮胆时,前头猛虎忽然一声不甚威风的虎啸传来,差点把蔡妩刚聚齐的胆气给打散。紧接着她就看到那头猛虎,忽然驻足掉头,转身莫名其妙地往他们反方向跑了。或者说……是……逃了。
蔡妩傻愣,转身看着蔡斌。
蔡斌舒口气,也是不明所以,正想招呼护卫们放下家伙,就听树林里一阵瓮声瓮气的声音大吼一声:“畜生,你还往哪里跑?”
蔡妩在车里被这猛然响起的声音吓得一个踉跄差点儿没栽下去:她倒是知道武松打虎,但是从来不知道有人能跟逮兔子一样追得猛虎跑。这到底是何方猛人?
还没等她想清楚这位敢跟老虎叫板的人是哪个,就见前方不远处树丛一阵晃动,一个五大三粗,身材特别结实魁梧的壮汉从里面跑了出来。待人跑到近前,看清人间相貌后,蔡妩不由眨眨眼微微咽了口唾沫:太吓人了!这人身材直接让蔡妩联想到黑熊怪,倒不是说他长得太丑,而是这么魁梧的人实在太少见了:两米多高的个子,一身猎户装下裹的全是堪比瓦块的健硕肌肉,络腮的胡子不知道多少天没刮,毛毛卷卷的窝在脸上,跟野人可有一拼。两道西瓜刀一样的眉毛直入鬓角,怎么看怎么凶神恶煞。
大汉来到蔡家车队前,转头看了看,来到蔡斌马前,瓮声瓮气地问了句让蔡妩无比凌乱的话:“大叔,你们没有受伤的吧?”
蔡斌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连忙摇头,下马对大汉躬身行礼:“多谢壮士仗义出手,小老儿商队中并无人受伤。”
壮汉挠挠头,呵呵笑了几声:“没人受伤就好。”然后探头试图看看车里的蔡妩,蔡妩被突然探过来的脑袋吓了一跳,赶紧把帘子放下了,回身拍着胸脯舒气。
在外面被摔了帘子的壮汉无辜地看了看蔡斌,解释道:“俺就是想问问大妹子有没有惊吓到,没别的意思。”
蔡妩在里面黑线:大妹子?你这称呼是不是太迥异了?看模样你都有四十了吧你?你还装,你还叫我阿公大叔!你你你……果然就是野人吧?
蔡斌听了以后只是微笑着道了谢。然后冲车里蔡妩说:“蔡妩,出来答谢恩公。”
蔡妩愣了愣,明白了蔡斌意思后,放下手中剑从车里跳下来,来到壮汉面前,盈盈款款地给壮汉施了一礼:“蔡妩和诸位叔伯多谢壮士救命之恩。”礼罢不卑不亢地直起身,强忍着视觉冲击诚恳地看向壮汉不有又被冲击了一下:仔细看的话,这大汉也就二十出头,怎么长的跟叔叔辈一样?
大汉看着蔡妩的脸呆了呆,一脸真诚地说:“大妹子长的真好。”
旁边蔡斌僵硬地笑了笑,就在他为壮汉这句长得真好心里忐忑不已,怕他提出什么过分要求时,大汉忽然一拍脑袋:“哎呀,俺那头老虎!”然后就冲蔡斌抱了抱拳告辞,转身去追老虎,还远远嘱咐一声:“大叔你们赶紧赶路吧,晚了等城门放下就宵禁进不去城了。”
蔡斌目送着壮汉离去,等他走远才拍拍胸脯长出一口气:他刚才在那汉子往车里看是可是真担心那汉子会看上蔡妩,他敢大大方方叫蔡妩出来道谢就是为了让他不好意思开口。不过好在人家是个憨厚人,虽然长相挺吓人,但心眼儿实在,倒不挟恩图报。
想到这个,蔡斌又愧疚了,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家孩子,他连人家名字都没问,以后连还恩德都不知道该怎么还。
蔡妩似乎看出蔡斌心思,拉拉他衣角岔开话题提醒道:“阿公,咱们还是赶紧进城吧。你不是还要去拜会那位卫成叔叔吗?”
蔡斌点点头,让蔡妩上了车以后,车队继续出发前往己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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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己吾城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蔡斌他们赶着马上要落下的城门进了己吾。
蔡斌一边吩咐薛哲给卫府递拜帖,一边和女儿一起到馆驿客栈安排车队休息事宜。因为是有拜会老友的任务,原本蔡斌就打算在陈留多呆几天。此时加上城外那段被救的小插曲,依着蔡斌有恩必报的性子,他还想托卫成给打听打听那位壮士是谁?他也好携礼道谢去。
第二天的时候,蔡斌只身去了卫府,管事们带着仆役去集市采买,蔡妩则带着一个仆役在己吾逛街。
和阳翟相比,己吾并不是太繁华,但好在治安良好,民风淳朴,集市上人来人往。让经看多了流亡之景的蔡妩心里生出一种静谧安全感。她想父亲那位好友对己吾真的是尽心尽力了,不然他绝对保不住乱世下的太平天。
只是这感慨还没发完半个时辰,街上人流忽然混乱起来,纷纷杂杂好像避祸一般,尤其一些未出阁的女子更是惊慌地拿帕子四面逃躲。蔡妩和拿着东西的仆役被人流冲散,还没来得及回头找人,自己就被人群挤到其他地方,她想回去找人,身边一个一脸皱纹,眉目慈祥的大娘却一把拦了蔡妩的手,好心道:“姑娘,赶紧跑吧。李公子他们来了。姑娘这样的样貌被他们那群人看到了一定会遭殃的。”
蔡妩愣了愣,周围所有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都遮着面,有的躲进隐蔽胡同,有人禁闭家门,有人瑟瑟缩缩藏在一些店铺门后不敢出来。再扫一眼周围,她已经不认得这是不是来时到走过的那条道路了,她根本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才能到客栈。
蔡妩失措的睁大眼睛,左右望望: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将遇恶霸,她却和人走散迷路,该怎么办呢?
一边大娘见此,一把抓住蔡妩,丢下摊位:“姑娘,快跟我来。”
蔡妩正六神无主,忽然被拉不由警惕地看向大娘,大娘却拽着她急急忙忙穿进一旁小道,七绕八拐的,越转地方越偏,要不是没摸到城墙,蔡妩都要以为自己被拉到己吾乡下了。她特纳闷:怎么大娘腿脚这么好,走这么远路,她都累了,大娘居然还能健步如飞抓着她跑。蔡妩倒不是缺心眼儿到随便被人拉着就走,中途她也挣扎过几次,不过大娘都被缓下脚步安抚地拍着手,口中却着急地说:“姑娘,再忍忍。这里荒僻,停下的话一旦被找到连逃都没地方逃。”
蔡妩只好狠狠心,咬着牙跟着大娘埋头往前走。等走出好一段距离以后,大娘才停下来脚步,手放在膝上,微微喘气。蔡妩同样手撑着一边的墙壁,边喘气边四下张望:老天爷,这是到了哪里了?这地倒是没有流氓恶霸了,它连人影都没有,别说人,连条狗都看不见。就几栋茅草垒砌的房子,相隔着几百米距离的互相凝望彼此。
蔡妩转头看向老大娘:“大娘,这是哪里?从这里到己吾商家客栈怎么走?”
大娘闻言一愣,直起身看着蔡妩才意识到这姑娘好像不是本地人,自己好像救人心切,把人家拽往相反方向了。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她说:“姑娘,真是对不住。从这里到你说的那家客栈可有多半天的路程呢,你要是现在回去,半路就赶上宵禁了。”
蔡妩讶然:“啊?宵禁?这里怎么会有宵禁?”
老大娘满是歉意地解释:“自从卫大人来上任以后,己吾就有宵禁一说了。这也是怕乱民夜里流窜入城弄出事故。姑娘,我看你今天恐怕是回不去了。”
蔡妩看着天色,欲哭无泪:这叫什么事呀?城外遇老虎,城内遇恶霸。我这是什么命啊?阿公回去以后要是知道我不见了不得着急死?还有那位跟一道出来的伙计,不得被阿公训死?
老大娘看看蔡妩脸色,姑娘家一个人孤身在外本就不容易,又被她老婆子带至此处,心里不由更加柔软:“姑娘,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处。你要是不嫌弃,今晚就先在我家讲究一夜吧。”说完怕蔡妩为难赶紧加了一句:“别担心,我家老头子去的早,儿子也不在家,现下家里就我老婆子一个。”
蔡妩迟疑地看看大娘,心中开始挣扎。
这还真不是一个戒备就解释的清的。
蔡妩这个人很奇怪,她看人大部分时候不是靠理性而是靠直觉,从杜若到高顺到她心上的那位男子,她基本都是由直觉看中才有心思去结交。而对着这位老大娘,说蔡妩没有警戒那是假的,任谁莫名其妙被陌生人拉着走都会有恐惧抵触心理,蔡妩当然也不例外。但是蔡妩还知道:大娘对自己没有恶意,自己也不讨厌这位大娘,甚至还很喜欢这位可爱善良又热心肠的老太太,不然她根本不会任有她拉着走。
蔡妩挣扎了一番以后说道:“我父亲还在客栈等着我呢。我不回去他会着急的。而且和我一同出来那位仆从估计也会被管事责难。”
大娘听完笑着安抚蔡妩:“别担心,别着急。姑娘,我给你问问隔壁刘家孩子要不要去城中,要是进城中的话你给他个信物,让他跟你爹爹说明缘由不就好了?”
蔡妩一听有人进城,眼睛立马一亮:“他不怕宵禁吗?还是他有马车?我可以搭乘他马车一起吗?”
老大娘失笑:“什么马车,我们这穷苦人家连马都没有哪里有马车呀?他也就是腿脚快,等不上宵禁就能感到城里了。”
蔡妩有些失望地垂下头。老大娘指指前方几百米外的一个小土坯院子道:“那就是诚子家,过了他家再往北走个几十米就是老婆子家。姑娘要随我一同去诚子家吗?”
蔡妩咬咬嘴唇,思来想去没没找到比这更合适的办法,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大娘的提议。
跟大娘一同去找那位据说腿脚很好的刘家诚子了。
到刘家的时候,一个二十多岁长相淳朴的青年正收拾东西准备进城,见有人来停下动作,有些口吃的说:“大……大娘你……你怎么来了?可……可是要我……从城中带……带东西回来?您说……说……要……要带什么,明天……我回来……就……就给您送……过去。”
大娘连连摇头:“不是大娘要带什么东西,是这位姑娘要托你往商家客栈给她父亲带了口信。姑娘,你来跟诚子说。”
蔡妩上前很不好意思的跟刘诚说了自己的托付,然后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递给刘诚。接着又把自己的钱袋塞到刘诚怀里,恭恭敬敬地给刘成一礼:“一切有劳刘大哥了。”
刘诚赶紧躲过去,有些脸红地结结巴巴道:“姑……姑娘哪里话,举……举手之劳,哪能要姑……姑娘谢礼。”说完就把钱袋又塞给蔡妩,死活不收。
蔡妩坚持,又送回刘诚,刘诚磕磕巴巴地推辞几句,见蔡妩不听,只好额头冒汗地转向大娘求助,大娘笑眯着眼睛:“姑娘,你别为难他了。他这人就这样,实诚的很,说不收就不收。”
蔡妩愣了愣,悻悻收了钱袋。却见刘诚比她还轻松地舒一口气,转头跟老大娘说:“大……大娘,狗子……出猎去了,说……说他明后天就……就回来,您……不用担心。”
大娘笑笑:“好,我知道了。你也赶紧收拾了进城吧,我们就不打扰了。”说完就拉着蔡妩要回去了。
刘成送出门来,站在门口结结巴巴地说:“路……路上黑,大……大娘慢走。”
老大娘回头冲他笑着招招手:“不用送了,赶紧回去吧。”然后才转身对蔡妩感慨:“挺好一小伙子,就是因为家穷说话又不利索,到现在还没找到媳妇儿,可惜了呢。”
蔡妩笑笑:眼前这位还真是个热情淳朴的乡间小老太太,连这个都要跟她说。只是她却不知道该接什么好。
倒是老大娘看出她尴尬:“姑娘不用太在意我老婆子说的话。老婆子今年五十又六,就一个儿子还常不在家,成年累月一个人呆着,我实在是想找人随便说说话。”
蔡妩看了一眼头发花白一脸期盼看着自己的老大娘,忽然心间一软:热心也好,絮叨也好,好心办坏事也好,只是归根结底,她也不过是个孤独的老人罢了。她只是想找人陪陪她而已。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