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澹笑道:“沙场之上,拼死相搏,那不过是凭借莽夫之勇,军中虽需这些猛士振奋士气,但他们最多能杀多少?二十个?五十个?怕是过得此数目,那刀刃都得卷了。他日为将执掌兵权之时,转瞬便能决千万兵卒之生死性命,无数家庭之聚散离合,怎能不慎之又慎!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须记得,为卒者,当与众齐聚一心,抱团成行,再行厮杀之事;为将者,当深思远虑,运筹帷幄之间,决胜于千里之外!”
李云霄听此,巨震当场!他实是想不到,沙场之上竟是这个样子。若依着之前所想,不过自幼习好武艺,征战之时浴血厮杀,便是做不成万人敌,那做个百人敌也是不错,敌方见之,皆胆战心惊,纷纷拖甲曳兵而逃。若有机会,再冲上前去,将敌方猛将阵斩当场,己方士气如虹,随着自己一个冲锋,就将敌方斩杀殆尽,那是何等威武之姿!
又听赵澹道:“什么勇冠三军,与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那都是人编出来唬人的鬼话,千万勿信。傻乎乎趋马冲上前去,只会引得万众侧目,到时怕迎接你的便是无数羽箭,直接将你万箭穿心。战场之上,人挤人混在一团,你到哪里去找将军给你杀,若真让你找着了敌方将领,那必是对方大败窜逃之时,那时你周围兄弟人人欲抢得此功,怕是自己人都要打的头破血流,你可有信心从众人手中抢过,但那又何劳你来动手?”
“要想立功升职,首先便是先从尸山血海中活下来。老老实实按军中布置完成任务,倘有斩获,慢慢积攒军功便是,你若真有本事,总会有展露头角的一天。”
但若如伯父所言,之前原来所看之书,所听之言,都不过都是戏言。仅凭一己之力妄图在战场力挽狂澜者,不过是梦呓而已。沙场之上,个人的力量在千万军中如同蝼蚁一般,怕是自己连五十个都杀不了,就算你再勇猛冲阵,人家懒得理会与你单独厮杀,十几把长矛一齐急刺,便是你武圣附体见此阵势也得落荒而逃。
赵澹见他一副吃惊的模样,心下暗叹,这孩子天生身具神力,定是平时自比恶来、项籍等猛士,八成是真信了什么百人斩、万人敌的鬼话。是了,这孩子没上过沙场,自然不晓其间的凶险,而他爹爹素来习,怕也给他灌输了些人对古之勇将的神往。
即便史记有言:“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但太史公本就是一介人,就凭一些手边古籍借鉴,写出的史自然是给老百姓看的,哪里亲自上战场做过考据,懂行的兵家大多也付之一笑,写史嘛,谁没点闷骚情怀加夸张呢?但要是真在兵书上这样写,不被后人兵者喷死才怪。
又挥手打断沉思中的少年:“还是快用了饭菜先,若是凉了便不好了。”
李云霄意犹未尽地转身,慢慢打开食盒,但见里面却是几张烙饼夹杂着羊肉,一碗饸饹,一小碟蒜羊血,顿时呆立当场。
赵澹见他久不动筷,解释道:“我知你是凤翔北地之人,这里南方米食你大抵吃不惯,恰巧亲兵之中也有籍贯在北,便邀来与厨子比划着做了,也不知滋味如何。若你喜欢,那……”说道此处,再也说不下去,他看见,眼前的少年隐隐有抽泣之意。
偶见家乡饭食,李云霄自然忆起乡情,想起之前在家中种种,父母敦爱,几人同桌而坐,吃的便是此食,不禁眼睛红润,哽咽在喉。心怀忧伤之际,几乎要忍不住,就此哭出。又见赵澹在一旁静静相望,随即强咽泪水,不将心中柔软现与他人。
赵澹爱怜道:“记起了你父母,对么?”
少年眼眶通红,就此点了点头,但始终未曾落泪。
赵澹又问道,“那为什么要忍住?不就此哭出来呢?”
对方强忍着心中的绞痛,哽咽道:“爹爹曾对我说过,我将来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人,莫做小儿女之姿。那时我便暗下决心,绝不再哭。”
饶是心坚之人,赵澹也不禁一颤,他将少年按在凳上,又道:“伯伯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有一个孩子,刚出生之时,娘亲因难产去世了,而他爹此时正在外面征战沙场。回来之后,才知道这一切,他爹觉得愧疚良多,便对那孩子百般疼惜。渐渐地,那孩子长大了,却隐隐要成了一个纨绔,整天与一帮浪荡子弟游手好闲,打架殴斗,赌博酗酒,品性十分恶劣。长辈规劝良多,但皆不入其耳,所幸他乃权贵之家,家财便是一辈子也败不完,这才放任他去了。”
“就在他十五岁的那年,边关告急,爹爹又得与往常一样领兵而去,临走时对那顽劣的孩子说:‘你虽是我出,但品性可一点也不像我,将来也怕是做不成什么大事业,这回我若是回不来了,那你也不须哭,只需能不在外惹事,让别人戳我脊骨,说我生了个孬子就是。’孩子却是不以为意,爹爹每次领兵之前,都会这样对自己这样说教一通,第一次还隐隐有些效力,但多次之后,他只当爹爹是戏言,便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赵澹顿了一顿,喝了口茶水,然后看着眼前的少年,继续说道:“秋去冬来,已是半年过了,可他的父亲还未归家,孩子隐隐已有不安之感,便是往常的鸡朋狗友唤他喝酒,他也没那个心思了。果然某一天,回到家中,族中几位叔父长辈全聚在一处,告之那孩子,在他爹的指挥下,仗打赢了,可自己爹爹身受流矢,风邪入体,几番医治之下还是没能救回来。”
“一代良帅就此陨落,族内长老莫不唏嘘,为孩子的爹举行了最隆重的葬礼,可他们发现,在葬礼上那个孩子始终毫无表情,便是木讷着看着人来人往,如牵线木偶般磕头祭拜。就这样过了几日,那孩子依旧原坐与地,一动不动,几个叔父轮番相劝也是不听。就在断七之日,孩子终是站起来了。他来到生前爹爹常带他来的后山之上,靠着两人一齐种下的一棵槐树沉沉睡去,第二日清晨,在家中留下一封书信,欲外出远游,家人勿忧,就此离去。”
李云霄听的十分认真,只觉那孩子与自己一般,父母皆亡,处境孤苦,但若就此远游,也不知会得怎样一番风云际遇,不由神伤问道:“后来呢,他怎样了?”
赵澹笑道:“其实孩子并未远游,而是隐姓埋名投了军。这种人天生就应该去战场的,平时他惜字如金,不发一言。每每到沙场之时,虽是千万人中一蝼蚁,便似变了个人,不惜命了一般狂砍狂杀,历经浴血染疆、刀光剑影,几次生死重伤,他终是活了下来。”
“战阵之上,每每亲临,功绩累累,多次带领部下拼死交战,皆有斩获。晋升速度便如飞了一般,不出两年建立功勋升至裨将。直到一次军中庆功之时,终是被自家叔父认了出来,最后曾经的浪荡子弟载誉还乡,族中委以大任,终得广南西路防御使之重职。”
说道此时,便是李云霄再傻,也知赵伯口中“那孩子”便是伯父自己。少年浑身一震,竟不发自主地惊慌站起,看着眼前的长者依旧一副风轻云淡的微笑模样,只眼中多了些许深邃,少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缓缓坐下,在桌前沉思起来。
初夏的热意随着轻风,从门外不断迭浪袭来。骄阳似火,融入一片柔软云团之中,隐隐泛着金光。投入窗内,那光却被古朴的窗棂条纹切开,好似将地上印染了花式各样的粼粼斑驳。高蝉多远韵,茂树有余音,院外的喧嚣依旧打乱不了桌前的少年思绪。他想了良久,眼睛有些通红,终是小心翼翼地问道:“爷爷死后,伯父你哭过了么?”
赵澹那张坚毅的脸上依旧泛着淡淡的微笑:“哭了,记得那轮明月之下,抱着那棵老槐树……”又一字一顿道,“撕·心·裂·肺!”
李云霄听此,再也忍不住,扑进赵澹的怀中,口中轻喃着爹爹,大哭起来。
赵澹抱着怀中的少年道:“虽古人有言,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后句却是,只是未到伤心处。若是至亲惨遭不测,还不动情者,岂非如畜生一般!你是至情至性之人,不必暗暗淤积与心,就此将心中悲懑道出,亦是幸事。但以后需记得,这世只此悲伤一次,今日所流之泪,以往父辈之教诲,都得深深刻在心中,时时敦促,以后便成绝情之人,可好?”
只觉怀中少年两手紧抱自己,依旧大哭不止,好似要将一辈子的泪水在这刻全数流干。但恸哭之余,却是拼命点头,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道:“孩儿……知晓了,这世……只哭一次,以后便为心若铁石,绝不再会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