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狼藉一片的屋子里,几个人的组合实在有些稀奇:一个跑堂的站在门口左右乱撒着犹豫不决,也不知道是想出去还是想进去。靠后门那地方,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的中年妇人蹲在地上,满面的忧心忡忡,臂弯间正抱扶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清清瘦瘦,一张苦皱着的脸更是白白净净,然而身上早已经皱巴得不成样子的衣裳却满是油污汁水,也不知道在满地的污泞中打了多少个滚儿。
再往东边一点,早已被推挤乱了的几张桌子之间,一个绝对不到二十岁、同样是一副清瘦的少年满脸煞白,大口喘着粗气向后倒扶着坐在地上,因为离地上那些油污有些距离,身上倒是干干净净,不过身边却扔着把菜刀,刀上并没有血迹。
而在那少年面前一两步远的油污里则拱腚趴着好大一条壮汉,浑身油污不说,而且还怕极了似的抱着头直哼哼,如何也不敢抬起头来。在与这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的地方,两个同样浑身油污的粗莽汉子更是一脸无措的望着那对稀奇的少年和壮汉,也不知道到底是想去帮谁。
这他娘到底是谁跟谁打的……众皂隶里领头的魏全是钱塘县衙“正名”胥吏,也就是有正式编制的官衙衙役,在公门里混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案子没见过?可是今天这事却让他顿时犯了嘀咕。
按正常情况来看,那三个壮汉应该是一伙的,而那两个白净年轻人是另一伙,至于那中年妇人和跑堂的纯粹就是无辜被牵连进去的。可这么一来谁强谁弱不就显而易见了么?两个弱弱的没被揍死就算他们命大,那眼前这阵仗又是闹的哪样?
魏全终究经验老道,一眼没看出名堂之下也不管那么多了,哼了一声后接着粗声揶揄道:
“打呀,继续打呀,你们他娘的怎的不打了?”
“不打了!不打了!衙前救命啊——”
趴在地上的冯二郎听见动静仿佛捞到了救命稻草,连忙哀求的抬起了头来。魏全心生鄙夷,心里刚过去一句“这孙子看着壮,怎么怂的跟个屁似的”,紧接着看见冯二郎的脸,却顿时愣住了。
为什么发愣?认识呗。都是在杭州城地面混的台面人物,谁跟谁没有一两场酒的交情?魏全这一眼之下虽然没敢认,但心里接着就有点偏了,连忙虎着脸转头对领他们来的绿珠公事公办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三个惫懒汉子打那两位小官人。他们来李干娘店里生事,那两位小官人看不过眼跟他们吵了起来,他们便不讲理打人。衙前快抓他们下大牢。”
绿珠满脸都气愤,胡乱的一通乱指,没用魏全说话就先给冯二郎定了罪名。这话说得冯二郎他们顿时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可冯二郎就算也认出了魏全,这时候同样也不敢相认,只好又抱头趴在了地上。
魏全本来还想替冯二郎找点偏理儿和和稀泥,听见绿珠上来就往死坑里砸,登时忍不住皱上了眉头,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躲在门外的李娘子忽然轻唤一声“绿珠”,接着敛裙迈步走了进来。
李娘子这一出场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引了过去,她虽然遮着脸,但身段却实在惹人,魏全和一帮子跟班登时愕了一下。不过人家魏全终究见多识广,当即回过了神,捂着嘴重重的咳了一声,接着粗声对绿珠埋怨道:
“你这丫头都什么跟什么?说的不清不楚。行了,在这里的哪个都不许走,都跟我去见县尊,县尊自有公断。来啊,先把身边有刀的那小子索了,取了刀做证物。”
“遵命!”
跟着魏全来的那些人都是“轮差”来的弓手和杖直,纯粹是老百姓临时轮的劳役,并不算正式的公门中人,按现在的话说就是临时工,怎么可能不听魏全的话?闻言之下齐齐高喝一声就从腰里抽出铁链去套沈谦。吓得旁边绿珠连忙气愤的喝道:
“衙前好不讲理!为甚不说刀是那个惫懒汉想砍这位小官人!”
“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抓!”
魏全哪有心思理她?见手底下那几位良心发现之下发着愣顿了顿身,接着连哼都不哼就猛然挥手再次发下了命令,于是众差吏二话不说便再次向沈谦扑了过去。
沈谦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索拿归案”,没有罪也得先给你扣上罪,明确的说就是先在心理上压倒你,让你没见老爷就先拉稀。这么明显的拉偏架他怎么会看不出来?眼看那些差役晃着锁链冲了上来,哪里还来得及喘粗气,连忙抬手一摆,高声喝道:
“都慢来!我是读书人,不要辱了斯!”
“都慢来!都慢来!”
魏全顿时吓了一跳,连忙两步冲上去阻止起了那些手下。两把将他们推开,急忙弯腰对沈谦问道:
“你是读书人?”
“我……”
没等沈谦想好措辞,只听不远处沈清直忽然疲惫的接口说道:
“我是润州州学生员。”
老叔,你可算真聪明了一回……沈谦听到这里眼泪都快下来了。大宋朝就是读书人的天下,得罪谁也别得罪读书人。可读书人也是有分类的,范仲淹庆历兴学之后,读书人只有在官学听读至少三百日才有资格参加基础的发解考试,所以官学生员也就成了读书人的正牌出身。
官学生员待遇很优厚,不用承担赋税劳役,除大罪不得刑夹,为的就是刑不上大夫,保持官学生员这些准士大夫的斯体面。可沈谦连官学的门儿都还不知道往哪边开,这“读书人”三个字说出来实在有点理不直气不壮,如果胡说自己是生员更是犯了大罪,这话可就实在不好说出口了。然而他又不能不这么干,毕竟他还是有去官学读书的理想的,如果今天被索子一套,那就是进官学最大的拦路虎——品行不端,曾遭刑责。
沈清直的话果然镇住了魏全,他也没注意沈清直说的是“我”还是“我们”,但眼见沈谦他们俩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样子,却绝对不敢再惹麻烦,怏怏的向后退了一步,摸着鼻子怎么想怎么郁闷,最后也顾不上什么“交情”了,接着就把气撒到了其他人身上。环顾着四周指指戳戳地高声怒道:
“趴地上这个,还有那两个,呃,那个跑堂的,你动手没有?”
“衙前,我真没动手啊……”
“行了,一块索上。”
“啊!没打怎么也索?”
小六差点没被吓尿裤子,两腿一哆嗦,哀嚎着就叫唤了出来,魏全正在被读书人“欺负”了的气儿头上,哪还能有什么好气儿,瞪了他一眼,立时喝道:
“屁话!你说你没动手就没动手?上了堂等县尊公断。还有你们两个读书的,不索你们是不索你们,不过若是敢不听话,可别怪爷爷拳头不认人!”
接着便不理他们了,一边望着手下人动手一边对李干娘、绿珠她们道:
“你们俩必是见了他们打架的,一同跟我去做个证……嗐——我说你这老婆子哆嗦个甚?只是让你去做个证,又不是让你吃板子……”
魏全正在这里大发“官威”,没曾想门口一直静静站着的李娘子忽然柔声说道:
“这位衙前,刚才的事奴家也曾从头见了,愿同去为证。”
“呃……”
这天底下有争着去吃饭的,倒没听说过有谁争着去过堂。魏全登时被李娘子说怔了,不过怜香惜玉之下态度却好了不止一两分,虽然“官威”依旧,不过称呼却变了,
“小娘子也曾见了?那也好,正乏作证的用,那便一起去吧。行了,兄弟们将人看拿好,这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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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会儿工夫,李干娘小店里便人走一空。由于这里是条小巷子,并没有什么人来往,估计等沈括发现沈谦和沈清直这么半天都没回去,还得以为他们叔侄俩跑哪里快活去了呢。
被人押着走就没那么舒坦了,虽然没有索子套着,但也没有车马伺候,在满街好奇的目光中走街串巷了许久,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到了衙前街。
杭州城是两浙路的路治,又是杭州的州治,同时城里头又分为“钱塘”和“仁和”两个县。宋朝的路相当于现代的省,不过没有固定的衙门,但州府和两家县府却都有衙门,所以杭州城一州两县三衙门全都坐落在仁和、钱塘两县分界处的衙前街,彼此相距不过一两百步远。也说不上是不是为了公务来往方便,反正开初就是这么建的,到了后来明朝时衙门全部搬到西湖边上的涌金门里,照旧还是三家衙门挤在一块——整个儿成习惯了。
州衙自然在三个衙门的中间,不过沈谦他们是从南边往北走的,抄近路刚好得从州衙和钱塘县衙中间穿过去。沈谦两腿灌铅地跟在人群里,刚刚从州衙和县衙中间的巷子里折身转到衙前街向县衙走去,忽然听到身后远处有人喊道:
“喂!沈五……”
那声音离得有些远,听的并不是很清楚,沈谦下意识的回了回头,还没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发现什么,旁边正没好气儿的魏全登时吼道:
“好好走你的路!乱看什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