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诚这回真被气着了,那个年轻人是他二表哥颜益,今天代表颜氏娘家人来给徐老太君烧“二道纸”,一早进了家就听他姑母鼻涕一把眼泪两行地告了沈谦的状。他平常就仗着老爹颜巽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力横得跟什么似的,连沈诚都烦他,还能不清楚他这些话是故意说给沈谦听的?
说给沈谦听倒也不要紧,矛盾本来就在那里摆着,沈诚平常根本就是不敢管也管不了,可问题是现在酒肆里有不少沈氏本家,其他人也都是沈家的亲戚,亲戚们要是听见了,不明就里之下万一再打听打听,沈谦的“臭名”不就出去了么。
这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兄弟呀……沈诚越想越恼,血往头上一涌,不拍桌子才叫奇怪。他是州学生员,徐老太君倒头那天他必须请假回来,但第二天接着就被“恩准”回去了,哪里知道沈谦这几天在做什么。要不是烧“二道纸”,他们弟兄俩八辈子也难碰到一起,你说好死不死怎么在这里又碰上了呢……
其实刚才酒肆里头乱哄哄的到处都是各说各话,倒也没人注意颜益,可沈诚这么猛然一喝,却把满大堂的人吓了一跳。大家都还以为这桌上吵上架了呢,于是满大堂里为之陡然一静,所有目光都齐刷刷集中了过来,甚至有几个沈氏本家已经站起身想过来干预了。
这场面实在尴尬,颜益没想到平常不哼不哈的小表弟居然会当众吼他,登时就是一愣。倒是旁边那个打横筛酒的年轻人反应快,欠身按住沈诚和颜益肩膀的同时,连忙皮笑肉不笑的劝道:
“算了算了,多大点事。沈四郎别怪罪,我们二郎也就是随口说个笑话罢了。”
那年轻人这么一劝倒是真起了作用,颜益和沈诚一起别开了头,谁也不看谁,其他人一看没热闹瞧了,于是满大堂里接着又乱哄了起来。
此时最不明就里的还是秦少章,他第一次来西溪,刚拿着劲绉绉的离开沈家大院,没想到就遇上吵架的了,好奇之下也免不了后退一步背着手看起了热闹,可着热闹还没起来接着又被压了下去,还没等他听明白这两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闹得是哪样,旁边沈谦便拍了拍他的胳膊笑道:
“没我们的事,去吃饭。”
“哦哦,好。”
秦少章本来也就是个闲情,见沈谦叫他,便答应一声和沈谦并着肩走了开去,倒是颜益听了一耳朵接着就翻上了白眼,心里颇为别扭的想道:感情白说了,人家根本就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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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为了避开麻烦跑到了莫家小店,但秦少章怎么说也是贵客,沈谦当然不可能随便找个空桌胡乱将就一顿就算完事。当下叫来莫小乙,在大堂东边灶房靠南的小隔断里摆了个桌子,又弄了一块布遮住敞口权当是单间儿,这才把秦少章请了过来。
一碗卤肉,一尾湖鱼,四样素色菜蔬,一坛黄酒,连个配盘儿都没有。虽说多少简单了点,但胜在量大,一路劳顿的秦少章没费什么劲儿就省去了去食香楼与苏轼未来的部下们虚三套的假把式,心里实在舒坦,看沈谦自然更是顺眼。等沈谦筛了酒放到他面前,这才端起碗笑呵呵的说道:
“愚兄单名一个‘觏’字,左‘冓’右‘见’,不知五郎怎么称呼?”
这称呼可有讲究,读书人道道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对方是一种尊重,但是不能直接喊对方的名儿,不熟悉的人就算“几郎”、“老几”之类的口头称呼也不能随便喊,这样不庄重,所以得称字。秦觏秦少章和沈谦刚才虽然私底下认了个姑表亲,但那也就是口头上表示表示亲热,根本不能作数,刚才路上不是问名字的正经地方,所以在这里正式坐下,秦觏就得庄重起来,要不然就是看不起沈谦和沈家。
然而秦觏想庄重,沈谦却没办法庄重,只好笑了笑道:“小弟单名一个‘谦’字,左‘言’右‘兼’……秦兄叫我五郎就是了。”
这可不合规矩呀……秦觏微微愣了楞,很是不甘心的又试探道:“那,表字是……”
“没有。”
“啊?”
“小弟尚未冠礼。”
“哦”
冠礼就是二十岁的辞说法,与弱冠等同。这倒是也基本上在预料之中……秦觏沉着地点了点头才颇为兄长的问道:
“那你今年多大?”
“十六。呃,准确的说快十七了。”
眼看着秦觏差点一头栽进酒碗里,沈谦连哭的心都有了,他自己也不想这么小呀……
沈少府真敢差派,再嫩相也没想到这么小啊……秦觏连忙放下了酒碗,又擦了把汗才像自我安慰似得连忙说道:
“没事,没事。愚兄今年也才二十三。呃,呃,不对,二十二……”
眼见沈谦满脸都是不相信,秦觏不自在地连忙摸了摸腮边上的刺胡,很是伤面子的脱口说道,
“怎么,不像么?”
“呃……像。”
这个话题实在没法再说下去了,沈谦忙摆了摆头,转移话题道,
“秦兄是左‘冓’右‘见’……右‘见’?少章?!那你……”
沈谦说到这里满脸上早已经写满了震惊。秦觏看见他这副表情,脸色总算顺了过来,很是矜持地抬手摸了摸头上的方巾,这才轻轻咳了一声,板着身子庄重的说道:
“愚兄行三,少游正是家中长兄。”
听到这里沈谦突然拿筷子在桌上拍了一下,极为兴奋的提高声音说道:
“秦少游?!写了《满庭芳》‘山抹微云’的秦观秦学士吗?!哎呀——自从琴操娘子改韵谱曲之后,秦学士这首词在杭城都被传疯了!”
宋朝是一个诗词的世界,不要说人,就是市井百姓都会为一首好诗词发疯痴狂,要不然柳永、苏轼等人也不会在当世名气这么大。秦觏哪能想到沈谦刚才在沈迈那里听见他又是姓秦,又是字“少章”,又是苏东坡的学生,其实早已经大体猜出了他的出身,现在这个做派不过是为了遮掩他们两个人刚才关于年龄的尴尬,见沈谦对他哥哥简直崇拜到了极点,更是不由自主的矜持了起来。早就忘了前头那一茬,呵呵笑了两声道:
“那些不过是家兄的事,愚兄现在只是跟着苏学士学些为人道理,准备应考。哦,对了,五郎进学了没有?现在……”
这时候沈谦刚刚拾起筷子夹了块肉放在秦觏面前的碟子里,听到秦觏问他,便微微笑了笑,没等秦觏说完就插上话道:
“哦,对了,秦兄今天可是刚刚下了车船就来西溪祭拜我家二祖母的么?”
“呃,是啊,怎么了?”
沈谦不答反问,顿时弄了秦觏一头雾水,可他刚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那边沈谦接着笑道:
“哦,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呵呵,小弟也没怎么像样读过书,实在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还需秦兄指点。呃,要不这样,等吃过这顿饭小弟送秦兄回去休息,今后晨昏洒扫,还请秦兄多多请教。”
“呃……”
秦觏差点没被沈谦给绕晕,可是瞬间反应过来,心里却顿时对他充满了感激。
秦觏不感激都没办法,他这一路车马劳顿,可是到了西溪还得撑着架子去和沈迈打交道,早就筋疲力尽了。然而他现在终究代表着苏轼,到哪里都不能失了读书人的身份,这累可想而知。沈谦如此聪明,刚才在沈家大宅没用他过多提醒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接下来的事做得行云流水,丝毫不着痕迹,根本就是时刻在设身处地的替他着想。刚才这番话听上去像是在谦虚,可实际意思不就是在告诉他,既然到了这么个市井小酒肆,就别再端着架子让自己受罪了么?
这个沈五郎……虽说他只有十六,哦,不对,十七。不过绝对是早慧之人,实在不能看轻他的年龄。秦觏顿时心情大敞,抬手就隔着桌子虚虚地扇了沈谦一下,大咧咧的高声笑道:
“我教你?蒙谁玩呢。行嘞,别在这打屁了。今后我叫你一声五郎,你也别秦兄秦兄了,还是喊三哥吧。”
说着话见沈谦笑呵呵的站起身说是要去出恭,忙双手撑着桌子伸头瞪眼地追着他喊道,
“麻利点,快点回来陪我喝酒!真是,怎么这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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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大堂里,过了老半天沈诚和颜益依然堵着气谁也不理谁,只顾着低头吃饭,那个打横坐着的年轻人陪着这两位实在是受罪,话当然是不敢说的,也只好时不时的偷偷瞄瞄这个再瞄瞄那个,希望能找个机会替他们缓和缓和。
可这机会还没找到,他忽然在东边乱哄哄的人群里发现了什么,不由“咕”的咽了口唾沫,连忙碰了碰颜益的胳膊肘。颜益正在生闷气,哪明白他什么意思,“嗯”了一声刚抬起头就看见他连连往东边努嘴,便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就这么一眼,颜益胖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个怪笑,接着伸头讨好的对沈诚笑道:
“行了,四郎,刚才是哥哥不对,你也别往心里去。啊,那个什么,老六,陪我去出个恭。”
颜益根本就没指望沈诚搭理他,说着话就招呼身边那个名叫老六的年轻人起身离开了桌子,不一会两个人从后门出了大堂,老六当先轻着手脚跑进了一条夹巷,不一会儿跑了回来,忙招着手附在颜益耳朵上小声说道:
“就他一个人,怎么弄?”
“推茅坑里就跑,省得被人看见。”
颜益狠狠一咬牙,腮帮上的横肉都跟着颤了起来,两只拳头更是捏的“咯咯吱吱”作响。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