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杰沉默看着老人。忽然皱眉问道:“你杀了吗。”
老人修长的食指在桌上的春泥酒瓮上轻轻一敲。发出一声清脆而不单薄的声响。就像百世老宅幽静祠堂里牌位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他看着秦杰微笑说道:“不告诉你。”
秦杰无语。心想你都这么老了。怎么还这般小气和记仇。
“我想杀的那个人。他害死了很多无辜的人。当然我不是什么圣人。复仇也只是想让自己的心情能够得到真正的平静。那个人毁了我最美好的一段人生。害死了最疼我的父母。我要报的是私仇。和你当年的想法差不多。只不过当年你族中那些人相对可能好杀一些。”他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而我想杀的人实力非常强大。位高权重。而且有些连我也觉得棘手的背景。”
老人看着他皱眉说道:“看你也不像是沒有身份地位的人。”
秦杰微微一笑。得意说道:“老人家果然阅尽红尘。识人无数。生就一双巨眼。实不相瞒。我乃是……个极有身份地位的人。因为我那位师父很了不起。所以理所当然我也很了不起。 ”
老人不悦道:“这说的全然都是废话。你那个师父当然……就算他很了不起。和你了不起之间有屁的关系。”
秦杰沒有理他。继续说道:“现如今就算是与我想杀的那位巨豪相比。我们之间的身份地位也可以说差相仿道。”
老人冷笑道:“那你还愁苦什么。想杀便寻着机会去杀便是。”
秦杰沉默了很长时间。脸上流露出挣扎无奈的神情。感慨说道:“问題在于我的身份地位都來自师父。而我那位师父似乎很愿意我们这些学生不讲道理。但其实他是个死脑筋。非常讲道理。总说什么天道盟第一。你说说他这种说法是不是很沒有道理。天道盟第一那怎么不讲道理。”
听着这番话。老人的脸色顿时难看起來。不悦训斥道:“这当然有道理。不讲道理和天道盟有什么关系。不走歪门邪道。难道就不能杀人。”
秦杰沒注意老人的神情。摇摇晃晃走了过去。很主动地拎起一壶新酒拍开封口泥。便往嘴里倒酒。说道:“如果天道盟第一。那我就要找证据打。问題是我去哪儿找证据。如果不走歪门邪道。又怎么杀人。难道要我光明正大走到那人面前说我要杀你然后我被揍成肉泥。”
夜风轻拂。老人坐直身体瞪着秦杰。因为这个家伙的愚钝和糊涂而越來越难以抑止内心的怒意。修长的手掌紧握着椅背。似乎如果再不发生点什么事情。他便会一巴掌直接向秦杰的脑袋上扇过去。
秦杰此时已然醉眼迷离。哪里能注意得到这些细节。一面向腹中灌着美酒。一面抒发着人生的感叹。那些关于复仇关于不舍关于月亮的感叹。那些感叹越來越重复越來越无聊。总是绕着某些关键词打转。好在他酒醉之后依然下意识里封锁着大部分内心。沒有说出杨昊宇的名字以及自己究竟是谁。
“老人家。先前我是拿钱敲开的松鹤楼。你是怎么來的。”
“这么说起來你真的很有钱。你钱是怎么挣的。我是靠西城夜总会那边挣的。你和那边有沒有什么生意上的來往。”
“别瞧我穿的这身棉袄难看。据说都是我那死鬼师父定的款式。”
“哟。你吹胡的模样好有趣。”
秦杰不停絮叼着咕哝着。指着椅中老人哈哈大笑起來。
“迸”的一声闷响。
笑声戛然而止。
秦杰捂着额头。震惊迷惘看着身前的老人。
老人手中握着根极粗的短木棒。看着他恼怒说道:“废话真多。说的我头皮发胀。就凭你这副模样。居然也想杀杨昊宇。”
秦杰沒有听清楚这最后一句话。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就在他的身体向后倾斜。眼看着要重重摔在露台上时。一阵风拂起。
旧袄微飘。草鞋无声。清梦斋大师兄出现在了露台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秦杰。右手一探抓住正在快速堕下的那瓮新酒。
大师兄抱着昏迷的秦杰。看着老人茫然问道:“师父。小师弟怎么了。”
老人偷偷把那根短木棒收回袖中。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说道:“沒有什么。他冒犯师道尊严。所以用院规处罚了一下。”
大师兄看见那根短木棒。不由惊的险些昏倒。心想当年师父就是用手中这根戒棍把青衣道人逐到了南海。今夜竟是用此物迎头敲了小师弟一记。小师弟就算不被生生打死。只怕救活后也会变成一个白痴。
一念及此。大师兄的脸色便变得苍白起來。
老人看着他脸色苍白。却沒有想到他是在担心秦杰的安危。微微蹙眉说道:“十年前就说过要你慢些再慢些。怎么还这么快呢。”
大师兄先前就是感应到秦杰有些问題。才会随风而至松鹤楼露台。哪里会在意自己的损耗。看着老人担忧说道:“师父。小师弟不会有事吧。”
老人看着昏迷中的秦杰。说道:“这小子学了你小师叔的本事。一身筋骨强的不像话。就被轻轻敲了一棍。哪里容易这般死去。”
大概老人自己也觉着这番话沒有什么说服力。咳了两声后极为严肃地解释道:“他今日心力耗损过大。昏睡一阵是有好处的。”
……
清梦斋大师兄只有一个师父。
那位老人自然便是传说中的斋主。
斋主说的话。在沈州市甚至比什么都要好使。而对于终生敬爱师父的大师兄來说。斋主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理。斋主如果说黑夜是白的。那么必然就是白的。如果斋主说昊天是黑的。那么昊天就必然是黑的。斋主说秦杰沒有事。那么不管到底有事沒事。秦杰一定不会有事。
深夜的沈州街头。斋主背着双手踩着极寥散的枯叶缓慢前行。风姿极为潇洒。大师兄背着秦杰跟在他身后艰难前行。有些狼狈。
“你说的不错。万家灯火里总会有一盏与众不同。”
斋主看着巷里的隐隐灯火。看着远处巡夜的警察。说道:“你小师弟虽然算不得出污泥而不染。更谈不上什么好人。但看似冷血无情的身躯里还有些情意。只是那些情意藏的深了些。”
“襄平里的人到今天还能收到钱。也懂得怜惜楚楚那个小姑娘。那么想必将來他对你和小秋会一直尊敬下去。对清梦斋也会有应有的归属感。”
斋主回身看着昏迷中的秦杰。微笑说道:“当然这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我想或许会对这个孩子将來的选择有影响。
听到“张楚楚”的名字。大师兄微微皱眉。但他沒有就此。而是忽然说道:“出污泥而不染。我一直记得当年《爱莲说》里的这句话。”
“世间本无完人。但在道德心性方面。你比我强。比你小师叔强。比我这无数年來见过的所有人都强。然而前些日子那件事情。你却做的不好。想的不善。不如思秋。”
听着师父的批评。大师兄沉默受教。却说道:“小师弟身后那件白衣。只怕道宗的人已经看出了些端倪。不得不慎。”
斋主静静看着他。忽然轻拂袍袖。街面上枯叶乱飞。直上寂清深夜天穹。仿道要在繁星的背后留下某些路引。
“冥界都沒有找到。何况修罗。”
“修罗都沒有找到。何况修罗之子。”
“那个小姑娘我见犹怜。何况这个痴儿。”
斋主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秦杰。微笑了起來。
然后他平静说道:“以往我便说过。对于世间无法了解。无法确认的事情。沒有任何人有资格提前去做评判。更不可以为了抹除掉某种不好的可能性。而断绝了任何可能性的发展。因为活着便是无数种可能的集合。”
大师兄想着那夜在清梦斋与师弟的争论。想着当时的话语。忽然发现自己竟忘了师父曾经的教诲。
不知是因为背秦杰太累还是内心受到的震撼太大。顿时汗如雨下。
湿透了身上那件旧袄。
“师父。我错了。”
斋主微微一笑。转身向前。
大师兄背着秦杰。跟在身后。冬末的深夜。沈州市巷中。一名师父带着他这辈子最疼爱的两个学生平静前行。却不知最终会走向何方。
……
深夜的沈州市。万家灯火已经熄了九千多家西城通宵热闹的赌坊夜总会还亮着。南城多住富商。
门禁森严。早已一片漆黑。但今夜却还有一座别墅散着灯光。
柳编别墅中。柳编夫人坐在书房的圆凳上不停抹着眼泪。保养极好的脸上愁苦与怜惜心疼的神情显常清晰。
柳编看着她叹息一声。说道:“女儿已经接回别墅了。夫人你为何还如此伤心。现如今还有些陌生。再过些时日。总是能喊出那声母亲。你不要太过急切。”58xs8.com